火锅店里有桌客人吃完了饭正在往外面走,说说笑笑的格外热闹,一个人挡住了头顶的灯光,姜洄白皙的脸上因此落下半幅阴影,他声音里的情绪也似乎变得难以捉摸起来。
“所以,是担心我推断错了,将来案情告破时丢面子吗?”他说,“你在关心我?”
乔小船总是觉得他的声音特别好听,很平静,又有一些隐于平静之下的颓废,软软的、懒洋洋的,跟自己的莽撞和生机截然相反,方才他说了什么,她甚至没有完全听清,因为有一些字被其他客人的声音盖过去了,但她仍是理解了他的意思,顿时挺直了脊背:“倒是……也没有。”
乔小船心里有一闪即过的惊慌,感觉特别莫名,只听他又道:“给我三天。”
她下意识接口:“什么三天?”
他略微歪了歪头:“三天之内给你破案。”
当晚告别回家后,乔小船仍在回想姜洄说的话和他说那话时的表情。
“三天之内给你破案。”
牛吹得如此大,还是当着郭队的面,三天破案,他咋不上天呢?
回到家,乔小船拿出手机给姜洄打电话:“到家了吗?”
“没呢,还在康平路附近,我找到了一个好玩的东西。”他的语调颇为轻松。
乔小船愣住了:“郭队呢?不是说他送你回家吗?”
“我到家了又出来的。”
乔小船从床上跳下来:“说你具体的位置,我现在去找你。”
“不用了,我马上就走。”
乔小船已经开始换衣服:“还是见一面吧,看看你发现了什么。”
康平路东段与吉祥街交叉的地方有个广场,姜洄正坐在广场的管理室里跟值班员聊天。
说实话乔小船挺不适应姜洄这种状态的,他气质里有股清贵气,好比民国剧里那种爱穿背带裤白衬衫的儒雅富家少爷一样,而他像现在这样聊天的时候就显得特别市井,两种气息冲撞,让乔小船觉得这个男人还挺……怎么说呢,挺特别的?
乔小船走过去:“怎么回事?”
“广场监控录像的硬盘。”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站起来,“我们走吧。”
他们一边往车边走,姜洄一边说:“广场监控采用的是大容量存储硬盘,但也只能保存两个月的记录,之后就会被覆盖,我现在想看去年5月3日的记录,需要找个人帮我恢复一下数据。”然后他说了一个地址,“你好像很闲,那就送我去这个地方吧。”
乔小船不轻易给人当司机,一个原因是她脾气不好,待人接物的风格一向跟友善沾不上边,另外她经常把汽车当火箭开,一般人还真受不了。不过此刻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接受指挥,看了一眼地址,就乖乖朝着那个方向开,一边道:“你想查去年5月3日程敏旭有没有出现在广场?那太扯了吧,广场离火锅店有点距离了。”
“碰碰运气呗。”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数据恢复的话,可以求助咱们警局技术科。”
“大晚上的不要麻烦人家了。”姜洄说,“再说数据被多次覆盖之后想要恢复有一定难度,他们不一定搞得定,就算搞得定也太慢,我答应了你三天破案,要争分夺秒啊。”
乔小船撇了撇嘴:“还嫌弃起我们的技术科来了。”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对了,你没有警官证,怎么说服人家让你拿走监控硬盘的?”
“这个啊……”他懒兮兮地笑了笑,“广场隶属于一家商场,那家商场的老板正好跟我哥认识,我就给我哥打了个电话,我哥又给老板打了个电话,然后老板打电话下达了一些指示,我就拿到啦。”
乔小船不禁微笑:“你哥还挺厉害。”
“还行吧。”他慢悠悠地说。
快到目的地时,姜洄接了个电话,然后指挥乔小船在一个路口停车。
夜色朦胧,乔小船看见前方车里走出来一个女人,穿薄风衣,身材高挑,戴着帽子和墨镜,姜洄说:“等我一下。”就下了车。
女人摘下墨镜,和姜洄拥抱,然后两人笑着说了一些什么。
五分钟后姜洄回到车上时,乔小船还在震惊:“你找她给你做数据恢复?她还会这个?我靠,那不是姚菲吗?影后啊!我爸可喜欢她了,你怎么会认识她?”
“数据恢复不是找她做。”姜洄说,“她正好今晚坐飞机去上海,我请她帮忙把硬盘带给我哥而已,我哥在上海出差。别激动了,你爸喜欢她的话,我可以帮忙要签名。”
“你们怎么会认识啊?”乔小船还是很激动。
“我跟她不熟,我哥跟她比较熟。”
“你哥到底是干吗的?”
“我哥啊……”姜洄嘴角噙笑,“电视台打杂的,制片人、总导演,什么都干,缺人手时也打打灯,调调音响,修修设备,客串一下主持人什么的。他们娱乐圈不是好多喷子黑子吗,他兴致好的时候会直接黑进人家后台改数据,操纵舆论风向,把人家喷子黑子搞得晕头转向,总之还挺卑鄙的。对了,这算犯罪吗?要是算,我举报有功有奖励吗?”
“我靠,人才!”乔小船握着方向盘,“那硬盘的数据已经覆盖过好几轮了,他能恢复吗?”
姜洄靠在椅背上舒展了一下修长的双腿,嘴角的笑意更深,片刻,他笃定道:“他能。”
乔小船发动车子:“你家在哪儿?我送你。”
“去我的咖啡店吧。”姜洄说,“就昨天……应该是前天了,你说像变态杀人犯老巢的地方。”
乔小船瞄他一眼:“大晚上不回家去咖啡厅干吗,怕我知道你住哪儿骚扰你啊?”
“不是,家里我哥又不在,回去也是一个人,咖啡店离警局近,你明天上班直接过去找我吧。”
“好吧。”乔小船笑笑,开车。
路上仍有不少车辆,像一条条发着光的鱼,在深海一般的夜色中安静穿行,她转头,看见他也很安静,闭着眼睛的样子显露出一点儿奔波之后的憔悴,偶尔会有一些车外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恍恍惚惚的,乔小船的心也跟着安静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乔小船就赶到了咖啡店,店里稀稀落落坐着几个客人,拱形吧台后面有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正在忙碌。
“犯罪学研究生、案件顾问、咖啡店老板,”乔小船说,“前两重身份也就罢了,你为什么还要开个咖啡店呢?”
又是那间陈列着各种人体雕塑的屋子里,两旁的卷闸窗照样没开,姜洄赤着脚坐在地毯上,电脑的光把他的脸照得有些发蓝。
“咖啡店不是我的,是我一个朋友的,以前我们合作时经常在这里碰面,雕塑也是她教我的,”他抬了抬头,然后目光重新回到电脑上,“不过后来她出国了。”
乔小船难得的很敏锐:“女的吧?女朋友?”
姜洄:“是我崇拜的前辈。”
“你们合作什么?”
“她是个悬疑作家,我帮她改编漫画。”姜洄说,“吃早餐吗?去跟美鑫要,但是只有咖啡和面包,面包一般,咖啡还不错,都是美鑫亲手煮的。”美鑫就是吧台后面那个漂亮小姑娘。
“所以你不仅是犯罪学研究生、案件顾问、咖啡店老板,还是个漫画家、雕塑家?”
姜洄轻笑了一声,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有点哑,显得懒懒散散的:“不要崇拜我。”
乔小船:“怪不得你二十六岁了研究生还没毕业,凡尘羁绊太多,一直留级吧?”
“那倒不是,其实我是个天才来着,只不过人生的五分之一都荒废在医院了。”
乔小船走过去将卷闸窗打开,清晨柔和的阳光不由分说地涌进来。姜洄抬手遮了一下眼,乔小船站在窗边回头,看见他的侧脸和手指像牛奶一样白,他眉头微皱,神情中隐约的不悦令乔小船心里轻颤了一下。
她反应过来之后立刻想:自己好像有点儿怕他生气,莫名其妙,她乔小船怕过谁?
好在那不悦只是一闪而过,他的目光仍然注视着电脑。乔小船凑过去,发现电脑上播放的是康平路那个广场的监控录像,几十倍加速,画面像飞起来一样,她有些意外:“已经恢复好了?”又看了一下录像上显示的时间,“为什么是去年5月4日?”
“3日的我刚看完,没有找到。”
乔小船愣了愣:“那看4日的有什么用呢?5月4日程敏旭根本没有走出收容所啊。”
姜洄穿着灰色睡衣,额前细碎的短刘海软塌塌的,肤质细腻,仍是那种奶里奶气的劲儿,但是他眼神专注,瞳仁透亮,电脑上图像的细节让乔小船根本来不及捕捉,但反射进他的眼睛里,就像是清晰地构筑成了一些什么,他淡淡地说:“嗯。”
乔小船抓抓头发,嗯什么啊?
姜洄解释道:“昨天我问了广场值班员,去年5月1日到4日的下午到晚上,广场有一个啤酒促销活动,还有很多节目,很热闹。”
乔小船以为他会接着说,但他就停在了这里,一副“我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的表情,顿时有点抓狂,广场很热闹,so what?
乔小船跟美鑫买了一杯咖啡和一个面包,顺便问:“你们老板喜欢吃什么?”
美鑫说:“老板什么都不喜欢吃。”
乔小船换了一个问法:“那他早上一般吃什么?”
美鑫说:“老板刚回来,之前半年都不在。”
“那半年之前呢?他肯定有在咖啡店过夜的时候吧,早上你来上班,没看见过他吃饭吗,他都吃什么?”
美鑫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露出个很惊悚的表情:“我在咖啡店工作五年,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吃东西。”
靠,这么不关心老板的员工。
乔小船去外面买了一碗五米粥,一份虾饺,拎着回来放在桌子上:“吃早饭。”
姜洄说了声谢谢,盯着屏幕没有动。
乔小船挨着他坐下也跟着看了一会儿,但她潜意识里就觉得这样看监控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很快就觉得不耐烦,视线从电脑转移到姜洄脸上。
哎,真是眉清目秀,那吹弹可破的皮肤,黑黑的眼珠,鼻子很挺,嘴唇粉粉的,乔小船突然玩心大起,舀了一勺粥递过去:“张嘴。”
他很听话地把粥喝了,乔小船又舀了一勺,他又喝了。
乔小船心想怎么像个小动物一样,又夹了一个虾饺给他,这次他没有吃,摇摇头说饱了。
“靠,别人吃饭论碗,论斤,你论口的?”乔小船说,“虾饺,你不是喜欢吃虾吗?”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张开嘴把那个饺子叼住,慢慢吃掉了。
就好像看见自己刚养的不爱吃饭的小宠物,在自己的照顾下开始进食一样,乔小船突然觉得心情特别好:“再来一个。”
姜洄又吃了两个饺子,喝了一口粥,然后说:“我真的吃不下了。”
“好吧那就不吃了。”乔小船说,然后把剩下的饺子和粥风卷残云一般填进自己的肚子,吃完一抬眼,姜洄正在盯着她看,电脑上的视频也已经暂停了。
“干吗?”乔小船大大咧咧地说,“以后咱俩买一个人的早餐就行,我早上吃得不多,这样省钱又不浪费。”
姜洄没什么表情地收回了视线,继续看监控。乔小船把餐具盒收拾掉,又开始百无聊赖起来,过了会儿她开始打瞌睡了,姜洄突然说:“找到了。”
乔小船猛地凑过去,“梆”的一声撞在姜洄太阳穴上:“哪里?在哪里呢?”
姜洄一手揉着头,一手把监控画面选中一点,放大。
摄像头只拍到了他的侧面,但仍能看出那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穿黄色T恤,戴棒球帽,从广场的一侧走过来。
姜洄把视频调整到正常速度播放,那个男人走到了人群里,坐下来要了一杯啤酒,他的脸被服务员挡住了。片刻之后,服务员走开,送来啤酒。他端起来喝了一口,目光注视着的是一个热辣的舞蹈节目,周围有很多很多人,乔小船可以确定:这个画面如果让她看,她就是把眼睛看瞎也注意不到这个男人。
过了大概两分钟,节目停止,那个男人的目光追随着退场的舞者转了一下脸,朝向了摄像头的方向,姜洄立刻按了暂停键。这时屏幕下方的时间显示:去年5月2日19点26分。
乔小船瞪大眼睛:“天哪,真的是程敏旭!”
“再仔细看看,是他吗?”姜洄说着,用遥控器打开了墙上的液晶显示器,里面出现程敏旭死亡现场的照片和他的一张生活照。
乔小船仔细比对了一下:“是他。”她皱起眉头,“不对呀,收容所门口的监控显示他3月29日出去了一次之后,直到5月3日才再次出去,但是5月2日他出现在了康平路的广场上,这是什么道理?”
姜洄脸上露出了轻松的表情,仿佛已经成竹在胸:“开一下脑洞。”
乔小船想了想:“收容所的监控被人做了手脚?”
姜洄笑笑:“再开,从心理上分析试试。”
乔小船看看电脑,又看看墙上的显示器:“认识程敏旭的人都说他很孤僻,不喜欢交流,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广场上的这个程敏旭穿黄色T恤,戴棒球帽,黄色是很热情明朗的颜色,棒球帽代表着健康、活力,他坐在人群里喝啤酒,目光像所有正常的男人一样追随着热舞女郎……我明白了!”她突然抬高声音,“他有双重人格!”
姜洄愣住了,沉默好一会儿才道:“那你怎么解释5月2日他没有走出收容所,却出现在了康平路?”
乔小船眨巴眨巴眼睛:“那肯定就是监控记录被人动了手脚呗,是凶手吗?”
“开大了。”姜洄说。
“什么开大了?”
“脑洞,开太大了。”姜洄说,“不管是收容所还是康平路,监控记录都是对的,你在这个前提下设想。”
乔小船想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难道有两个程敏旭吗?”
姜洄从地上站起来:“走吧,我们去确认一下。”
“去哪里啊?”
“回塘县。”
两人随即启程,路上姜洄接到一个电话,挂了之后他解释说:“昨天晚上在广场值班室时我给袁院长的助理打了个电话,问她袁院长的访客记录有没有可能存在遗漏,刚刚她回我说确实有遗漏。去年5月3日,程敏旭回过孤儿院,那天助理正好请假了,袁院长在外面散步时碰见他,直接把他带到了家中,没有登记。”
“原来5月3日程敏旭出门,是去了孤儿院。”乔小船思索着。
“嗯,打车或者坐大巴,有些大巴如果不在车站而是在路上上车的话是不需要身份证的,所以我们查不到他的出行记录。”
“他去孤儿院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