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为了远方的星光奋力前行时,不用有人在旁边鼓掌,也无需担心一切落空。时间都记得。
王超是个挺硬的人。这里的“硬”既指性格方面,又指行事作风方面——她对于自己认定的观点很坚持,对于自己认定的事会使出浑身力气去完成,很少转弯,也很少在意别人的看法。可想而知,她并不讨很多人喜欢,但又让人隐隐佩服。所以,在听到她失业又失恋的消息后,大家心里冒出的都是“果然如此”“她终于踢到铁板”之类的句子,伴随着某种混合了放松和失落的复杂情绪。
对的,王超是个姑娘。
带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家庭并不富裕,作为农民的爸爸妈妈希望能有个可以给这个家带来正面改变的儿子,于是早早就准备了“王超”这个名字。可惜,她的出生让爸爸妈妈的期望落空了,没有人有心情给她另想一个名字,于是她就顶着个很硬气的名字开始了她硬气的成长历程。
也许,她也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但应该没什么人记得了。她成为村里人的谈资是因为她对上学这事儿的执着。农村里的孩子哪个不喜欢漫山遍野地跑,文静的小丫头们愿意被拘在学校也是因为听话,遇到放假就乐疯了,只有她是真的喜欢学习到让人觉得不正常。“王家的大姑娘可喜欢看书啦,她妈不让她看她就号,也不掉眼泪,就扯着嗓子干号,直号到她妈没办法。”村口的大娘这么跟来家里的亲戚说。
那时,她妈妈已经如愿以偿地生了个宝贝儿子,虽然也没有对她这个女儿不好,但仔细的人还是能看出两个孩子所享受的待遇的差别。她妈妈并不能理解也不怎么赞成一个女孩子一心扑进书本里的行为,在她看来,女孩子只要认得常用字、会算数就行,更多的时间应该用来学做饭和做农活,以便长大后能被好人家看上,顺利嫁人。
不管王超是天生喜欢读书,还是敏锐的她早早感觉到了读书是改变自己命运的途径,总之,从小学到高中毕业这段时间,她始终没有放弃争取继续上学的权利,也没有放松努力学习的劲头。她用的方法并不高明,甚至是简单粗暴的:一旦被安排了家务或农活,就马上动手做,尽量用最短的时间做完事情,然后抓紧时间看书;而一旦妈妈劝她不要继续读书,她就哭闹,直到她妈妈放弃。
在她去外地上学前,邻居们一听到她号啕的声音,就知道她妈妈又不想让她去上学了,同时也知道这回胜利的还是她。就这样直到十八岁,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做事雷厉风行、极有主见,有时又让人哭笑不得的大姑娘。
高考那年,因考题泄露,临时换用备用卷,很难,很多考生一出考场就哭了。邻居小姑娘去向她请教数学题,一进她房间发现她还在看高中课本,而旁边一个敞开的陈旧又笨重的大木箱里整整齐齐摞着她妈妈说要拿去卖掉的历年课本。她说感觉自己考得不理想,早点复习准备复读,免得知识都生疏了。那冷静的态度,跟在她妈妈面前干号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结果,她当然没去复读,而是以高出重点本科线不少的分数被一所重点大学录取。全家唯一感到矛盾异常的就是她妈妈。她一方面因为走出家门大家都跟她道恭喜而高兴,一方面又不想让女儿去上大学——大学花费更大,家里刚修了二层小洋楼,钱紧,小儿子过几年也要上大学,现在能省一点是一点。她爸爸表示听她妈妈的。
那是她最后一次在家里大哭,又强硬,又无助。
最后是爷爷发了话,压下她妈妈的意见,同意她去上大学,并亲自出面从亲戚手中借来六千块钱。
这位爷爷一直是个存在感很低的人,早年当过兵,伤了腿后退伍。他大部分的日常生活就是抱着茶杯、拖着瘸腿在村子里绕圈子,偶尔跟闲下来的村里人或孩子们回忆当年,不怎么管家里的事,极少发表意见。你没法从他的故事里听到很多战争的苦难,反倒会听到不少奇人异事。其中,最离奇的一段是关于“龙”的相关事情。
在爷爷的讲述里,他是一个后勤兵,一天晚上跟战友开车送物资,经过一座桥时突然发现有异——外面并没有下雨,但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上涨,河水漫过桥面,直至没过卡车轮胎。他们吃惊地转过头望向河面,却被吓得无法将目光从那里移开:远方的河面上浮着一团巨大的阴影,阴影中上的位置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各有一条中间宽两端细的黑线立在灯笼中间——那是什么东西的眼睛。
爷爷坚持他所看到的是“龙”,并在讲述的最后补上一句:“不知道长了多少年才长成那样,平时没人看见,一出来就吓人一大跳。”
也不知道他帮王超是因为心疼自己孙女,还是因为被吵得受不了了。
总之,跟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斗争那么久,王超算是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接下来的事情看起来是那么顺理成章:她在奖学金和打工收入的帮助下读完了本科,并凭借优异成绩保送研究生,毕业后进入一家大公司,又因为胆大心细和高效率快速升职,还交了一个学历高、能力强的精英男朋友。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去路问题和生活节奏越来越不容易受到他人的影响,而她逐渐成了家里包括经济等方面的重要支柱。
舒婷在诗里写:“我如果爱你……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她并没有因为爱上一株橡树而变成一株木棉,而是因为爱自己而成为了一株橡树,有自己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
可世事总是喜欢转弯,习惯了坚硬的她却不会开出柔软的花朵贴合命运纠缠的曲线。
下属小职员没有伺候好一位据说来历颇大的“公主”,她出面调停,却不知哪里碍了对方的眼。作为使“公主”息怒的条件,不愿得罪大人物却可以处置小人物的公司领导拿出最大的关怀——让她自动请辞。
她还没来得及从“努力争取来的,如此容易失去”的打击中回过神来,精英男友又对她说:“你的个性太强硬了,给我很大压力,我想我真正需要的是温柔的会依赖我的人,我们还是不合适。”
如果命运会发声,这一刻它一定正嚼着爆米花拍手叫好:多么精彩的矛盾转折!
这时候她是否沉默不语都不重要了,人们已经盖棺论定,搬出一连串的“果然如此”。
连她自己那根深入地底又石化的神经都颤了颤,带起一股回环往复的酸涩感,让人四肢无力。
是她错了吗?
她拼命前行,恨不得把柔软的发丝都变成割开前路障碍的武器,本以为已经紧紧攥在自己手上的,结果顷刻就消散。
努力并无意义吗?
她又成了那个可以被人左右的小姑娘,仿佛回到了原点。只是现在没有人会对她心软,哪怕她哭闹撒泼,何况她根本就哭不出来。
她固执地觉得答案不会是“是”,而答案也终究没有辜负她。
半个月后,一位来自一家著名上市公司的主管找到她,郑重邀请她跟自己共事。“我们公司的一个合作方,也是我的一个朋友,曾跟你的前东家有业务往来,其中一个项目的负责人之一是你。对方盛赞你的才华和处事风格,让我们觉得要是不邀请你来公司真是一种损失。”
三年后,她被调到离自己家比较近的省会城市做片区负责人,跟她一起过去的,是与她相恋两年的人。那人向她表明心意时说:“你是个有意识也有能力对自己和别人负责的人,我和你一样对生活有野心,我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而现在,一个对她而言是个陌生城市的人对她说:“你为我们的生活努力的时候最温柔,简直闪闪发光,我已经离不开这种温柔。何况我又不弱,还有一身本事和经验,就算到了新城市也能做出一番事业来,还能跟你一起安个家,这是好事。”
在王超的家乡,有一个比她爷爷的独家故事更广为人知的关于“龙”的传说。每到打雷天,就会有老人家跟小孩子说,那是又有大蛇在历劫了。这些大蛇是一心想化龙的修炼者、不成功的修炼者,它们忍受不了修炼的长久岁月,于是想走捷径,让身体变得巨大,早早现身于世。它们爬过的地面会一截一截地塌陷。可这种行为并不受天理所容,每当它们出现,天雷就会降下,它们中的绝大部分都会因此殒命。而走正途的修炼者在正式化龙前都小如蚯蚓,等到修炼到家,它们就会在大雨天随水流进入大河,继而游向大海。当它们的身体接触到海水的那一瞬间,它们就会变得巨大,成龙而去。
如果龙真的存在,它必然经历了艰难而长久的成长岁月。在这段漫漫如长河的光阴里,无人知晓它的努力。若有人见到了还是蚯蚓的它,也必然认为它弱得一脚就可踩死。可当它化而为龙的那一天,万千坚硬的鳞片昭示它的强大,一对闪光的角宣告它的威严,连山河都不能小觑它,人们不敢直视它的眼睛,留下的只有崇拜和敬畏。
就如某些人。
人们的记忆很短暂,不会长久地记得我们过去的作为。大地的收藏作用也有限,风雨终会抹去我们身后的脚印。只有时间,会记得我们出生后的每一滴眼泪,记得我们划过空气的汗水的温度,以及我们紧攥的拳头的形状。我们的一切努力都不会真的消失,我们过去的所为可能成为今后某事的因缘。
当我们为了远方的星光奋力前行时,不用有人在旁边鼓掌,也无需担心一切落空。
时间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