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空明,游丝飘系住,巽香沉醉,兰台夜。
刘娥望着天上一轮将满之月,正迎着她,自窗间照了下来。月是将睡的昏黄,月中光晕开合,似有些悄寂的动静。空中有金樨点着丹采,桂风折染熏露。这洞开的金风玉露,刘娥恍地一悸,心神忽然激悦,眸中也落了晶莹。
她穿一件蕉叶桑宽袖衫子,一条深绯色菊带团花罗八幅裙,外罩一件琥珀绸褙衣;头梳雾华髻,髻上戴一顶牙玉凤翮小冠,两边各簪一支九华抱香赤金压鬓。这通身的光华晕霭,正与是月是夜相互辉望。
“母后,祯儿和绾绾也上来了?”翾珺笑着走了过来,将一件暗藕提花丝内衬银鼠短毛的斗篷披到了刘娥身上:“母后才喝过药,可不要着了风凉。”她今日穿一件桃金色的稀纱缎交襟衫子,一条浣玉纱褶裙,外披一件隐色折花罗衫子;头上梳着垂黛髻,髻上簪两支牙胜赤金簪。
“谁说十四的月不如十五的,珺儿,你来瞧,这月多好啊!”刘娥牵过翾珺的手,一面又望向了天际。
“是啊,好的看也看不够呢!”翾珺心中又缠起了那浅淡的,无处不在的潸然,却仍转过头向着母亲澄然一笑。
“珺儿可想过……”
“母后与皇姐在说什么呢?”还未等刘娥说完,赵祯已携着绾绾上楼来了。赵祯穿一件天青绡半袖披衫,里面是茗烟锦直身袍子,襟袖上以素地青竹罗滚了窄窄的边;带上垂下青绦溪佩,蝉冠瑀笄,丝网覆额;正俊秀清逸,风度爽朗。绾绾则着一件沁丹罗交襟衫子,一条杏玉纱绣璎珞裙子,外罩一件点樨纱宽袖大衫;头上梳的是望月髻,髻上只簪一支琥珀月桂钗,垂下明珠一挂,清晔莹润;靥淡鹅黄,唇点轻盈;含笑着走来,如空中步月,冰清纤妩。
“我在说,在说你们呢,你们就来了。”刘娥轻转过身子,温慈一笑。
“母后,皇姐。”绾绾唤着,便望向了窗外。流霞不见,蟾烟飘桂,这一情形,暗夜点检的心绪里,不知无声地绵亘了多久。生在眼前,也是一样的。她心里怅涩地想着,人间好景,月影长孤,是到了头的幻美,从此也有流宕千年的诗情,忆望如深。绾绾还拉着赵祯的手呢,惊倏迷错地一颤,那温热挚厚的气息,更生依恋。
赵祯只觉掌间一动,流过无比眷恋的一念,骨殖里的深情又抱住了心口。感念,感动,神志倾予也不愿稍减。他亦是一颤,稍紧了拳心,转过头来,迎着心里唯一的瞳眸,遥向那月。
四目相对,却只是一笑。一笑,万古的月也记下了。
难怪,难怪,世人都爱说这月,一面说着月,一面说自己。翾珺望着这二人,不由地,也向空中望了去,月色虽不尽澄澈,映在她眼中,却是一片清朗的明。无边无际的天地,心满意足,又长夜无尽。
“贵妃她们呢?怎么还不上来?”刘娥又问道。
赵祯笑着应道:“宫女们在楼下支了小炉子,烤些栗子番薯之类的,幼忻看得高兴,不愿上来呢。”
原来见月楼共有两层,一楼正中是一方大大的八边紫金底座,夏月转冰盆,秋冬置铜炉。若逢楼上有人,这铜炉便要终日无歇地烧着。用的是上好的青炭,炉周围又满了四季竹屏风,且见月楼层间距离又较寻常楼阁更高更深。故此一来,二楼虽融融暖和,却丝毫不觉炭烟熏呛。
“还是着人叫她们上来吧,在楼下玩久了,恐要发热。”刘娥温言道。
“好!”赵祯向后轻轻一瞥,小潘子便下楼请她母女三人去了。
“娘娘,皇上,茶点都备妥了。”紫云上前禀道。
“那我们就那边坐吧,在窗边站久了,也有些冷。”刘娥笑着,便引着众人向绘着金樨开月的小牙屏后步了去。
牙屏后是一方青柚木团桌,桌间零星点缀着数枝盛在琬玉瓶中的小巧桂枝。茶煎水绿,澧酒泛珀,数色的月饼点心,盛在玲珑杯盏中,馨苏郁弥,团圆意盎。
“母后,母后!”众人刚刚坐定,便听得幼忻稚气欣喜的呼声。幼忻小跑过了屏风,一来就扑到了绾绾怀中。她今日穿一件月白色蓉草缎小妖,一条浅草映蝶绿罗裙,外罩一件素地罗绣牵牛小比甲;头梳一对瑶鬟,鬟上各簪一朵丝绢玉芙蓉,花下各垂两股粉青渐变的冰丝流苏。
“母后,那番薯一烤,就脱了皮了,亮晶晶的,就像母妃带的玛瑙钏子。”幼忻两只小手抓着绾绾的手,小脑袋歪歪地仰着,嫩声道。
“宝贝真是太可爱了!宝贝说的,那烤番薯的情形,母后也觉得有意思呢。”幼忻这样亲近自己,绾绾情不自禁地,就将她抱到了膝上。
赵祯“诶”地一声,是担心绾绾用力动了胎气。他望着女儿,温和笑道:“幼忻,父皇抱你好不好?”
幼忻摇了摇小脑袋,不假思索地:“就要母后,不要父皇!”
众人“哧”地一笑,席间一下就活泼了。
这时,毓琳也牵着幼怡过来了。她今日穿一件浅米色菱花纱织衫,一条剪云绡褶裙,外罩两件开襟衫子,一件白纱窄袖的,一件袖子略宽些,是素地红蜻蜓印花丝的;头上梳着绯蔻髻,髻上簪两支白玉漂霞簪,腰褪红丝,腕着玛瑙,别有些清庄的大方。
幼怡穿一件缥青色绣芙蓉的小袄,一条雪青描云绡褶裙,腰着环佩,头绾筝髻,髻上簪一对碧玉蝶簪,垂几股青丝小辫,余发用水晶碟心璧束住了,垂在腰后;举止端静,英眉洁雪,俨然已是个小小的女君子了。
“臣妾……”毓琳才要俯身行礼,就被翾珺起身扶住了:“今日是家宴,不要多礼了。”
“贵妃坐吧!”刘娥亦温和道,较平日态度更为松懈亲切。
幼怡走近了妹妹,先向父皇和母后行过万福,才将捧在绢帕里的两瓣才剥好的橘子送到了妹妹手中。又将一个小小的,绣了一簇飘风月桂的群青缎盘银边花囊双手奉给了绾绾。绾绾亦双手接了过来,认真地看着。有桂花清甜的气息缓缓沁来,那绣迹尚有些稚拙,却工整得很,是用劈过两次的丝线绣的,针针精细,丝毫不见怠惰不耐。
“好珍贵的心意!”绾绾温柔喜笑着:“谢谢宝贝!”
幼怡倏地一脸红,忙俯身又道了个万福。幼忻还坐在绾绾膝上呢,她轻悄地一拉姐姐的袖子,姐妹二人相望着,都甜甜地笑了。
望着两个孙女这样无忧无邪,这样的纯真美好,刘娥清浅一笑,百种况味转瞬而过,只剩无私的祝望。
翾珺自瓷炉上执过温壶,亲向毓琳杯中斟了些煎好的茶汤:“喝茶!”
翾珺望着幼怡和幼忻,许是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浑然天真的时代里,一刹错觉分剖。转眼望见母亲和弟弟,皆松懈而安定,才又回到了那心安的原地。舒颜笑道:“孩子们多好啊!”
毓琳知足笑着,她抬过了茶杯,也不忙着饮:“是孩子们有福,得人眷顾疼爱!”
坐久夜寒,楼下又添了几次炭。噼噼啵啵地,不知是什么,在无人觉察的地方热闹着。
幼忻笑闹无羁,渐渐地,幼怡也活泼了起来。两个小人穿梭在大人之间,精致的点心吃也吃不完,新鲜的茶果换了一拨又一拨。还有好些小玩意儿,缠在甜果上的糖丝酥络,掐成姹紫嫣红的雪花糖画,堆出万缕的菊花糖盏……
在很多年后,她们长大的时候,一定会想起今夜的。想起今夜,人圆千里,月也婵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