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个鬼影子瞪着好似一辈子合不上的眼睛趴在墙头上朝这边探头探脑，身体虚无半透明状还发散着荧光，搭在上头的指头长的仿佛能挂出一两尺厚的痕迹，他们扎堆扎堆的凑在一起，看上去就是几百个人头被干枯如朽木的手指撑着。
当真是诡异得吓死了人的氛围，不光是悦然站在原地杵着不敢动，就连硝华也是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原地给直立着撅了过去。
“这些，这些是什么？”硝华大喘着气地问道。
悦然是抖得更加厉害，他眼睛颤抖着转着圈，想再偏过一点，却又想着会不会看到些更难以形容的东西趴在自己的周围；不想再偏，可是这种不知道周围情况宛如瞎子一般的情况也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拿不准情况的情况下，只能像傻子一般地呆立在原处。
得亏硝华反应快些，看出了这些东西虽然面露不善地死盯着他们，越是半步不敢跃进雷池，他朝着悦然蹙着眉招了招手，道：“快些过来。”
趴在墙头上的几百上千个鬼人头?得一下子朝他那聚焦，无表情的眼，无表情的面，虽是心下有了计较，但是这诡异的气氛当真是又把他吓得背过气去。
悦然僵硬身子，同手同脚地朝他们走过去。
太和殿的那处传来几声号角一般的声响，久远宏厚地传递得很远很远，似乎能盖住了整个璇国王土之下。硝华狠狠地被怔住了，他问道：“你们听到了么？”
“听到了。”“没有！”
两个不同的答案从两个不同的人口中道出，悦然回答的是前者，而窕窕低垂着脑袋，发丝凌乱得来不及整理，她只是随口一答，却不想听到了完全不同的答案。她有些呆愣愣地抬头，看着他两完全呆愣恐惧的面色，奇怪地从目光从一面转向另一面，最后又收回了目光投在躺在自己怀里头，弄脏了一身衣衫的道焕身上：“从你们刚刚开始就不对劲，什么这些，什么声音？”
“你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么？”悦然似乎依旧没有从呆愣的神情中缓过神来，呆愣地看着前面的窕窕，又带着副呆愣的表情更加呆愣地指着墙头，“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你都没看到么？”
这回窕窕连头也是懒得抬起：“墙头上什么都没有，刚刚我就看过。”
悦然似乎更加不相信，好像是个被认作撒谎了的孩子拼了命地为自己狡辩：“你看不到么，你再看看，这些东西都趴在墙头紧盯着我们呢，你看看，你快看看啊！”
窕窕又施舍般地抬眼瞧了他一眼，吝啬了个眼神给她看来空无一物的墙头，再一次地笃定道：“没有。”
悦然急忙忙地似乎还想辩解着什么，硝华却忽然给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墙头上似乎是在看戏围观的鬼影们，全全地离开了趴着的地方，身子一下只是一片浮烟一般悬浮在了半空之中，他们头也不回一次，似乎脖子只是个被胶捻起来身子和头的木棒，起不到半分的旋转作用。方向全都对准着太和大殿的位置，虔诚得仿佛是朝圣一般。
硝华对着悦然说道：“走，我们过去看看。”
悦然对着他点点头。
硝华转身欲提力施展轻功踏檐，脚尖刚一踮起，他却回头看了一眼跪倒在地，落魄得打紧的窕窕，顿了顿还是说道：“我已经暂时护住了他的心脉，你可以呆在这处帮他止住血，但是之后的情况你须得自己去面对了，我与悦然自顾不暇。”
窕窕听到了这句话，并不是硝华想的继续默不作声地好像死了一般，她却是蹭去了脸上的血渍，撕掉了衣裳上脏污部分的布料，拿着从葱玉般的指甲尖头开始点点细细地擦干净，弃置迤逦得甩在了道焕的身上。
硝华和悦然在一旁看得都傻了。
“我不识得道焕这人，”窕窕理了理自己的鬓发，贵妇般的发髻又被理得齐整美媚，她朝着两人笑笑，“我这般救了他已经算是善心大发了。”
硝华笑道：“这人啊，最爱干的一件事便是逞能，逞了一时的口舌之快，却要用几天，几年甚至是下班辈子去悔恨当初的决定，你这般，呵，你这般嘴倔，现在开心便好。”
窕窕亦是朝他笑笑，眼中波光粼粼的秋波暗动，嘴里说出的话却是冰寒无比：“你知道我的过去么，你当真知道我之前经历了什么么？若是不知道，阁下还请闭上自己的嘴巴，窕窕的自己的事，可不比上床行房事这种轮的你们男人做主！”
窕窕向来是以狐狸精般骚样的老板娘的模样示人，她是关雎戏班子的主人，整个人就被打上了戏子二字的评价；她的模样，一颦一笑均是妩媚得像只小刷子挠着男人的心扉，痒痒得难受。如今竟是这般冷寒的模样，委实令人玩味。
当真是担得起萧国二姬的名号，面上的风情，骨子里的狠历，一模一样。
硝华打了个哈哈：“哪里扯到了上床，你的事自己做主嘛，我不是也没说什么么？既然不想救这个大和尚，就轮的让他在此自生自灭被。”
悦然虽依旧脸色煞白，但是听着这几句话说的，也不免在旁边哼了几声。
“不过以我来看，璇王这次算是下了狠手了，”硝华啧啧叹道，“先是毁了人家的双眼，再一刀毙命。这可算是所此一举了，何苦要把眼睛给废了呢？呀，不会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吧？”
窕窕道：“就算看到了什么，他也是将死的命了，我们要干什么来着的，还不快些走了。”
硝华自是听出了她口中的警告，和想要岔开话题的迫切，抬头望了一眼那处太和大殿的方向，号角声依旧空旷渺远地扩散到很远很远，幽幽蓝光像是飞蛾扑火般地向那处涌去，他面色有些紧，道：“那处不知是些什么鬼东西，不知道和我们要寻的天启有无关联，但却定是关于城中鬼声鬼影的解释。”
悦然道：“一个城中不可能同时出现两件反了常理之事，或许明上，或许暗地里，定是有些关联的。”
硝华点头道：“是这个理。”
“所以？”
硝华瞥了他一眼，道：“刚想夸你变聪明了些，怎么又傻了，当然是跟过去看啊。”
悦然应了一声，硝华已经轻盈着身子飞跃上墙端，他却回头看了窕窕一眼，窕窕抿了下干涩的唇，朝他有些难看地笑了笑，他才提了气力，跟上了硝华的步伐。
窕窕终是撇下了大和尚道焕跟着他们跑到了太和大殿的顶端，面色如常，如常平静得让人恐惧。
太和大殿是璇国整个王城的中轴线，不比杳无人烟的西宫群，这里到处明星荧荧，各处却没有台柱子放置灯柱，全全是宫女和太监高举着的灯笼，把这一大片的地方照亮得没有一片黑暗角落。太监宫女们神情肃穆地像是临上战场前的训话时刻，睁大着眼睛却似乎全然看不见身旁鬼影的好奇打量。
以悦然和硝华的视角，当真是恐怖诡异至极。每一个活人的旁边都站立着一个泛着荧光色，无脚飘在半空的鬼影子，在梗着脖子不停地打量他们。
硝华道：“不对劲！”不管不顾地从高檐上落到了近地面的一处矮灌木丛中。悦然拉他不住，只好也跟着跳下来。
悦然落在了硝华的身旁，两个瘦弱的大男人勉勉强强地挤在一根枝桠上，悦然有些恼怒，他压着声音问道：“你知不知道这下头有多少人啊？这般冒冒失失的，要是有哪个不知规矩的宫女太监抬头一看，保不准我们就要被射成刺猬了。”
“所以我并没有想要拉你下来，”硝华很是别扭地往里头挤了挤自己的身子，“看妩笑多识局面，呆在上头就没下来！”
“哼！”悦然从鼻子里哼了口气，枝桠嘎吱嘎吱地晃动了两下，最近的侧前方充当了灯柱的一个小太监很是古怪地打了个喷嚏，悦然赶忙停下了动作，过了一会才接着说道，“不过你来这般危险的地方看嘛，上头不是看的好好的么？”
“上头看的是好，几群的鬼影子围着人晃悠，还能时不时地穿堂而过一下当做个游戏，”硝华道，“可是根本看不出来他们为何要簇拥着这些人，又在他们身体里干些什么。”
悦然还想张嘴说些什么，眼角却瞥到了一旁的动作，刚蹦出牙口的第一字尖锐地变了音调，他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那些鬼影子，是在，偷心啊。
他们在人的身体里晃来晃去，干枯指头长的吓人的手掌捧在胸膛前，一点点同色的蓝光聚在了手掌里头，每穿膛一次，手里便聚集了更多的光点，等到那些蓝光汇聚成了一个跳动了的心脏的模样，鬼影子就裂开了占着半张脸的大嘴巴，锐利如野兽般尖锐的牙齿泛着寒光，然后一口将这个心脏吞下，扭头去寻下一个目标。
悦然瞪大着眼睛看着刚刚被夺去了心脏的那人，却见面色如常，没有半点病态的样子。
“我好想，听说过这般的情况。”
窕窕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了悦然的身侧，惊得悦然把自己捂着嘴巴的手用力得更紧了些，把自己憋得面容泛紫，眼球朝外头爆着血丝，他用又是惊恐又是释怀又是埋怨的目光盯着窕窕好一会，里头情绪的复杂把窕窕看的是莫名其妙，只好捂唇一轻笑，道：“这般想我啊~眼神真是有趣！”
“都现在了，收敛下习惯，”相比下硝华就很是淡定，“你怎么下来了。”
因着这句话，窕窕的面容还真是有些严肃了，她问道：“我刚刚仔细思量了下你们所描述的情况，现在的整个王城，是不是充斥着泛着莹蓝颜色的脚不沾地的鬼影子，到处地穿梭在人身体里头夺去心脏，那些人却察觉不得？”
悦然把自己的手从嘴巴上拿开，疑惑地问道：“你不是说自己看不到那些么，怎么能形容得这般确切仔细？难道说你刚刚是在骗我们，可是骗我们干什么？”
窕窕摇头道：“我骗你们干什么，我确实是看不到你们说的这些情况，即便是从檐顶上下来，把眼珠子抠出来按在这些人的身上我也是看不到的。”
“那你。”
窕窕道：“说起来你们或许不信，但是我的确是看过这等情况，但是不算是看，准确的说是从书里头读到过，字字句句和你们形容的如今的情况实在是差不了多少。”
硝华蹙眉道：“我自负杂书看得不少，却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一本书记载了这般的情况。”旋即眼神看向了悦然，悦然被看得险些炸了锅：“你用这眼神看着我干什么？”
“一看就是小时候不喜欢读书只爱看杂书的样子，”硝华理所应当地说道，“你可看过没有？”
悦然更为气恼了，险些要跳起脚来理论：“谁说我看得书不多，我老师藏得书，资料你知道有多少么！赔上你们整个上琅都不一定有这般多！”
硝华很是怀疑地“哦~”了一声，又再重复了一边，带着怀疑和试探的上扬语气：“比我们整个上琅都要多？”
悦然心里头咯噔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茬。
窕窕笑道：“他一个孩子，同他计较这些做什么。我所说的那本书你们铁定了的是看不到，因为刚一写出来便被官衙子给没收去了，初稿也只我和写这些的人好好读过一遍。”
硝华眉头一挑，询问道：“燕燕？”
窕窕点头道：“不错，我说的那本话本子正是燕燕写的，书名我已经记不得是什么了。但是里头描写了这般的场景，很是渗人，所以我记得尤为深刻。她说，这些鬼魂全是之前造反不成的将使百姓，他们偷走了活着的人的心，让他们不辨善恶，只能像是畜生一般被上头的人牵着鼻子的活着，没资格去想些别的。”
“呵！有趣，听说过厉鬼去索了仇人家的魂儿，听说过去暗中帮了后来而上的继承者们的大忙，却没听过死了还要生生地断了自己活着的时候就拼了命地追寻的梦想的。”
窕窕道：“就这一点，我也曾问过燕燕，她说‘姐姐，这才是你错了。这些孤魂野鬼，我敬称他们一声将军将士，说到底也是兵败了的活人，他们越想着改变了这个国，这个国却偏偏不能朝他们想要的情况发展，这般一来，于这些鬼影子而言他们踏着的这块地方就是比地狱还要可怕的存在，死去的怨恨与日俱增，足以遮掩了五官让他们辨识不得方向，所以就恨上了这块地方。他们自以为这里是地狱，这些活着的人已经身处了地狱，可是还不够呢！这些鬼影就要把地狱变得更加地狱，让这里找不出一个真正活着的人，恐怕是最好的方法了！’”
硝华道：“这丫头有点意思，若是还活着，恐怕能成为个知己好友。”
窕窕只好叹息着笑：“那我要替窕窕多谢了公子的美意了。”
平地起了一阵罡风，卷来一阵劲烈的鬼哭狼嚎，生生打断了硝华和悦然的思绪，他们惊了须臾，旋即便向周围警惕地看去。
三人的目光同时汇聚在了一个白衣人影之上，这人影似乎是凭空出现的，只这一点便是可疑得让他们心神胆颤。
这影子看上去极为纤细瘦弱，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忽然被拔着提高了身子，骨头皮肉还未来得及张开，头发长长地被拖到了地上，她只披着一件白色的薄纱衣，旁若无人地穿过了几个宫女夹道的长路上，没人见到她行礼，没人发出什么惊叫的慌乱表现，甚至，满满强烈的灯光之下没有她纤长的影子。
悦然和硝华还以为窕窕似平常一般看不见这些，不想她却是极为大惊失色，口中惊呼了一声言言，便不管不顾地从藏身的灌木丛中跑了出来，出来了却发现有些不妥，却在没有退路可走。
硝华和悦然没敢轻举妄动，他们在窕窕不管不顾地跑出去时候没来得及拉住，此刻只能秉着汗静观事态的发展，毕竟太和大殿是璇国的王室中心，若是窕窕冒失地被抓了起来，他们也只能明智地去选择保全自身。
令这两个男人惊讶的是，窕窕周围的人群却似乎半点都没有看到她的样子，窕窕仿佛自己也感受到了这一点，只顿了脚步片刻便又着急忙慌地追了上去。
悦然和硝华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到了满满当当的不可置信，悦然抽搐着嘴角询问道：“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硝华沉吟了一下，说道，“那女人这般突兀的显身，看窕窕的样子好似又与她熟识，这是故意的勾引这我们跟她过去。但是万一显身只是为了将我们变作她活的傀儡，也是一个可能。”
分析来分析去，悦然是眼见着窕窕跟着面前这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跑了好远，差点不见了踪迹，他有些怒了，朝着硝华吼道：“你次次都这般，分析来分析去，分析到了自己人的头上。凡是都刻意强调了个万一，却因着这个万一而不敢放手去做错失了多少的机会，时间多吝啬，哪里会给我们几句假设。我须得跟上去瞧瞧，接了自己的疑惑自然是好，解不了就算是白走了世间一遭！”
悦然刚要起身，衣角却被硝华拉住了，悦然面露不悦地问道：“怎么？”
硝华抬头，面色有些复杂道：“或许你说的是对的，我太爱假设，凡是都希望按着我的预想一步一步地走，可是我却忘记了世事当真算不上一个图笔描绘，雄黄刀刃也是改不得的，成了便是成了，败了就是败了。”
悦然心下暗喜，面上却是臭脾气地不善，他道：“你知道便好了。”
“但是现在你却得听我一个万一，窕窕明显是认识那个女鬼影子的，她能安然无恙地穿过人群估计也是拜了那影子的能力所赐，我们却估计没那待遇，”硝华叹了口气道，“还是安安心心地偷偷摸摸跟上去的好。”
悦然偏着头思考了两下，觉得硝华这个提议说的似乎有点道理，哀怨地瞪了一眼窕窕追去迎着的方向，暗搓搓地隐去身形，跟在了他们后头。
窕窕看到了言言自然是激动地从隐身的地方窜了出来，把自己暴露了之后才惊觉言言早已成了黄土里的一捧沙，便把自己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双腿都在微微的打颤。
面前这个影子，当真是那个小姑娘燕燕么？
不，不该是燕燕的，她还那般的小，长不到这般的高度，头发也不该是这样子长。可是身形太过相似，连细微的高低肩也是一模一样。况且这个影子披的这件白纱衣，是自己亲手做的，一针一线，那里的勾脚哪里的同色刺绣自己都是记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不是。
“姐姐，快些过来。”
窕窕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不受控制，脚步竟是自己开始跑动了起来，她惊恐地看着提着灯笼尽职尽责地矗立在道路两旁的太监宫女，半天动不动弹仿佛是死了一般，但却有偶有地抚了抚鼻子，他们看不到自己！
窕窕虽然不敢相信，但是表现出来的现象便是，这些人看不到自己。
那么面前的影子到底是个什么，为什么要以言言的身影，以言言的声音控制自己跟着她走，为什么要让周围的人都看不到她，是为了保护么？
窕窕觉得自己真是疯了，都已经现在这样子了，还是无法把言言往坏处去想，真是没救了。
罢了，死在这处就死了吧。窕窕这般想着，想到了另一个人，他好像也在这处，这么一想，竟然是有些庆幸，甚至连很排斥的死亡也觉得很是盼望。
但愿他们两人不要跟过来啊，千万不要跟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