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几个小娃呼呼睡着,洞厅内的人都沉默坐在黑暗中,只有洞口帘缝中漏进一丝丝光亮,朦胧得只能照见寸许地方。低低呼吸声,越发衬得洞内水声哗哗作响,冲刷过石壁,似舒缓又似急促。
“丫头,躺下来吧,会舒服些,不用太担心了!爷爷本事那么大,肯定没事的。”李想摸索着伸出手。
木言一把抓住李想的手,顺着力道在他身边躺下,“戎车骑不知来了多少人!那个勒燕然会来吗?”
“应该会来吧,这几年除了北境一直在打仗,乐池这边没啥动静,这一次他应该会把人马都拉过来,正好练练手,松快松快筋骨。”李想轻声道。
木言听着旁侧女子呼吸声不由加重了几分,这些女人跟自已一样心焦着。不知那些汉子中哪几个是他们的男人,又有哪几个是她们想嫁的人!
此地事情办好,自已先去取水,元咕族还是留在此地,自已回转后再接他们一起走。救出来的那些灾民送回南剑洲,请勒燕然派人照管,等上头重新派了官员过来,就能安排他们了。如果他们中有无家可归的,也可以跟自已走。不知里面有没有年青女子,无处可去的,正好带回家配那帮兵汉子们!噢!忘了!元咕族也都是些壮汉子!肯定也想要媳妇了!
木言闭上眼睛慢慢想着,迷迷糊糊不觉睡了过去。
嘈杂嘶哑声细小如蚊绳直往脑中钻去,慢慢睁开眼睛,月儿半笼着云层,晕黄黄中泛出淡淡血红来,一层层清冷月光泼洒下来,罩住全身,抑住呼吸,手脚无法动弹,满山的青翠此时都团成了黑黑暗影,蠕动着,拱起压下,令人忽泠泠打起寒颤,孤独、惧怕、茫然、无措、无处落脚、没有方向、空荡荡找不到来处,无端端惨然,这是哪儿!该去往何处!
黑沉沉天幕像只巨大怪手,攥紧不放松,无边无际的黑沉。左望望,右望望,前头看看,再使劲转身,呀!后头有光!快!快往光亮处!微红!好温暖!快去!快去!轻飘飘荡起,一摇一晃往前,往前!
越过高高黑影,亮起无数处小火头,猛收住脚,使了全身力气才站住,圆形,深坳,数不清人影晃动,跌倒,旋转,猛扑,团缩,没有尖锐巨大声音,就如同隔着层细纱,丝丝哑哑,动作缓慢,一抬手,一伸腿,墨纸剪影,婉转舒缓,清灵奏一曲,义重歌九厥。
暗黑、闪光、厚重、轻盈、宽肩窄腰、身形高大,长刀慢慢抡成圆弧,滑过咽喉,轻洒出暗血,粒粒圆珠跳动滚下,压下身腰,让长刀在头发上擦去,修长一脚拉紧伸出,结实踏上胸膛,后仰的人影慢慢闪退开去,轻踏几步跟上,长刀优雅递出,在胸前慢慢开出花来。
另一个灵活跳动的身影很熟悉,纵起、落下、前冲、后击,呀,卯民哥哥,你说什么,说响一点,我听不清楚!烧?烧什么?师父,快去?
往前,再往前点,就能听清了!爷爷!卯松哥哥!你们等等我!
眼前越发黑暗,怎么狭窄起来,堵着我更加不能呼吸啦!别闷着我,别闷着我!爷爷!等等我!
好亮啊!火红色!大火!爷爷,你别扑上去,烧到你身上啦!卯松哥哥,快后退!剑挥起,砍下,再挥起,再砍下,爷爷,你手上冒烟啦!卯松哥哥,你头发着火啦!快后退,快后退!
你们怎么不听我的呀!不!不能让爷爷和卯松哥哥着火!这火真讨厌!爷爷,我来啦!我来帮你!
嘻嘻,不烫,不烫,捏一下,没了,嘻嘻嘻,爷爷,你看!我能灭火,我帮你灭火!拍!再拍!吹一下,不就剩烟了吗!没事,我帮你全吹了!吹啊!吹啊!火小了,终于没了!好累!好酸!
哭声,细细小小的哭声,就像小猫叫,这么多人啊!
爷爷,卯松哥哥,你们这样可真难看,又笑又哭的,我是不是很乖!嗯,跟你们一道出去,这里好难受啊!
黑黑乎乎人影,混乱成一大团蹲下,声音越发小了,转开身,那边还在晃动着,卯民哥哥又在大喊了,好像是笑!真好啊!笑着……
“李叔,东西也不吃,这样的睡……”清朗少年声音有些微哑,透出浓浓担忧。
“寅前辈说没事,听他的,他比我们更关心丫头呢!”
“没事,我师父摸过脉,小丫头好着呢!估计这一路操心太多,累着了!睡够了就行!”
“李叔,卯民哥哥,你们不睡觉吗?天亮了?”木言翻个身,嘴唇动动,嘟囔一声。
“丫头,丫头醒啦!”卯民惊呼,双手勒缰,拉住了马车,朝着前头马车提声大喊,“师父,师兄,丫头醒了?”
一个急刹,木言随着马车震动一下,一只宽厚大手急速扶向她肩头。
“木言妹妹,你终于醒啦,你都睡两天两夜了!”少年声音透出巨大喜悦,声线变调,似下一瞬间就能哭出声来。
“醒来了,醒来了!”微吸气,声音发酸。
怎么回事?木言猛睁开眼睛,李叔那张古铜色脸上挂满激动是为啥?眼睛红红,怎么?是要哭吗?幹卜侧身,抬手是在抹泪吧!怎么回事?车壁?转头四顾,自已怎么在车上了,不是在洞里睡觉吗?不由疑惑望向李想,“李叔?”
“丫头,就是行动那晚,你睡下去,这一觉啊,可真长,足有两天两夜了。”李想眨去泪水,咧开嘴哈哈大笑,“把大伙给担心的,现在终于醒了,你可真能睡啊!”
“嗯,木言妹妹,真有两天两夜了。”幹卜连连点头,眼睛红红。
“这个丫头,真把人担心死。哪能这样不管天不管地的胡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我们一起上战场拼命了呢!”卯民笑出一口白牙,“要不是师父说你脉象平和,我们都要拉你进医馆了。”
“丫头,你醒啦!”苍老声音带着无限欢喜和欣慰,“饿了吧!要不要吃些东西?”
“爷爷,你……你怎么啦!卯松哥哥,你……你们怎么啦!这脸……着火啦!”木言哇得大哭起来,使劲睁大眼睛盯住站到车门边的寅夜和卯松,心痛得话都哆嗦起来了,一会儿,泪水就模糊了眼前景象,挡去惊心所见。
光着脑袋,头发眉毛全无,头脸发红晶亮,一颗颗铜钱大血泡层叠起来,有的高高肿起,皮肤发亮,有些已破碎,流出黄黄粘液,眼睛被发胀脸颊挤成了一条缝。
“爷……你们的手。”木言眨去眼泪,视线移到两人身上,衣衫完好看不出什么,可露出的两手上同样是血泡红肿,卯松更在手中缠了根布条。心下急痛,不由呼道,“卯松哥哥,你怎么还缠着布头啊,快……快解开来……到时粘住了,怎么拿下来……快……”
“你看小丫头,一醒来关心的就是别人。”寅夜轻叹一声,柔声道,“不要怕,没事,爷爷不痛,过两天就好了。”
“快,快喝了。”木言忙掏出神仙水,递了过去,“多喝些!多喝些!”
“好,我们多喝些。”寅夜呵呵笑起来,接过竹筒喝了几大口,又递给一旁卯松,“丫头心意,多喝几口,这水可珍贵!”
“丫头,我也要喝,卯民哥哥也出力了。”卯民眼巴巴挤过去,直朝着木言笑,眼睛亮亮,显得极是愉快,“你看,卯民哥哥手上也中了一刀呢。”撩起衣袖,手臂上缠着厚厚纱布,隐有红色渗出来。
“卯民哥哥,你喝,我们大伙都喝几口。”木言连连点头,笑得脸蛋红扑扑,一脸娇憨。
此处是平坦黄土道,两侧稀疏林子,树干倒是粗壮。正午时分,路上行人众多,拖儿带女,面色愁苦,经过木言一行人时,无力瞟上两眼,又转头匆匆去了。
“前头是鼓头庄,想来也闹旱灾了,百姓都往南剑洲去。”李想望着车外,凝重了神色。
“嗯,嗯,就是怕你醒来着急,师父才把你抱上车,不顾你睡着就出发了。我们出了秀阳峰,走大半天了,应该离前头鼓头庄不远了,照元天说的,再有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卯民苦着眉眼,满脸不舍把竹筒递给了幹卜。
“去林子里歇会儿吧,我们吃些东西再走。”寅夜轻舒口气,那水真是不同凡响,喝下去,筋脉条顺,血气丰盈,气息舒畅,特别火辣辣伤处一阵清凉。
大家全无异议,马车拉进林子,席地而坐,从车上拿下个包裹,掏出几张炊饼来,一人分一张。
“爷爷,你和卯松哥哥怎么会被火烧的?元咕族人还在山洞吗?他们没事吧?那些人被抓了吗?灾民救出来了吗?戎车骑回去了吗?刘大人被抓了吗?”木言接过炊饼,连咽几大口,等肚里有食后,叠声问起来。
“不急,等爷爷给你慢慢说。”寅夜嚼着炊饼呵呵笑开来,双眼如线,恐怖面容满布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