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再次伸手抹去额头上冒出的汗珠,深深呼吸两口并不舒爽的空气,沉闷,焦灼,外面肯定着火了。他奶奶,这群羯子,杀了人不算,还要放火。
真应该跟他们拼了,也好过像老鼠躲藏在这里。
沈璎珞轻轻抽泣起来。
沈青呼出紧憋在心口的闷气,把沈璎珞搂到身边,轻轻拍着她肩背,“小姐,乖,不哭,不哭。”
“青叔,我娘……我娘是不是……是不是死了。”含泪的眼在黑沉沉的地下闪过微微的光。
沈青沉默,那个柔弱女人,说话都细声细语,一切以夫为天,什么都听老爷的,却能身中两箭的情况下搂着小姐慢慢爬过墙根,坚持到把小姐交给自已。
“你爹,你娘都很爱你。他们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那样箭飞如雨的混乱情况下,老爷看自已的一眼,自已能明白,怎么都要护着夫人小姐躲起来。现在……现在……老爷肯定也不在了吧!
小姐,你不要怕,沈青一定会看着你长大,让谁都不能欺了你。
“瘦杆,走这里吗?”钱虎停步,左右看看,这条巷子也太窄了,两人并排都不行。
“啊!虎哥,有啥不对吗?我们都走这边,近一大段呢,这边穿出去就是南面地盘了。”瘦杆微躬着身子,满脸堆笑。
“那还不快走。”钱虎沉声喝道,微晃脑袋,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瘦杆急忙打头,头一个进了猫眼胡同。
墙根下缀满青苔,高高院墙,更显得巷弄狭窄逼厌。日光西移,只在左侧墙头还留着一段明亮。
寂静,更显脚步杂踏。
二十多人,一个挨一个,串成一串,都进了猫眼胡同。
“给我砸。”一个男声悠悠响起,声音清越,透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钱虎速度抱头蹲下;其他一些市井混儿还没反应过来,木呆呆东张西望;瘦杆还算机灵,立马学着虎哥紧靠墙边,抱头蹲下。
上百石块纷落如雨,从天而降,小如拳头,大如面饼。落在脑袋上瞬时见血,落在身上一块青乌,更甚者断了手骨。
一阵哭爹喊娘,个个抱头鼠窜,往前狂奔,你推我搡,丢盔弃甲,掉了一地棍棒。还会有谁去管虎哥在喊些什么!
石块停下,左侧院墙内传来众人兴奋的哈哈笑声,听着能有几十人。
“虎哥。”瘦杆放下手,哭丧着脸。
“他娘的。”钱虎扬起手,重重一耳光扇向瘦杆,把他打了个趔趄,一声怒喝,“回!”
话音刚落,前奔的一群人调头狂奔回来,直喊着,“快回,前头也有!”刚想站起身的钱虎和瘦杆被推翻在地,二十多双脚从上踏过,风卷而去。
灰头土脸的瘦杆,龇牙咧嘴站起身,帮着把钱虎也搀起来,“虎哥,我们回吧!”
“回,回个屁!”钱虎一跺脚,转身往前摸去,他到要看看,是谁偷袭他们,真是好大的胆子!敢在老虎头上拔毛!!
“虎……虎哥……”瘦杆战战兢兢,又不敢离去,紧挨着墙边,一步三挪,落后一大截,坠在后面。
钱虎半弯着腰,小心探出半个脑袋,猛抽一口凉气。
六七十人,身穿粗麻布衣,补丁叠补丁,高矮胖瘦,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脸蒙面巾,人手一石,蓄势待发。
钱虎刚把脑袋缩回,石块已跟到,密密麻麻,几无间隙。
被一大石块砸中脚板的钱虎嗷叫一声,顾不上疼痛,转头就奔,那速度看着比那二十多人更快上几分。
“虎哥,等等我……”瘦杆落在后面,一脚高一脚低,踩过石块,喊着跟上。
“富哥,他们逃了。”丁小七拉下面巾,一脸亢奋喊道。
“嗯,他们逃了。”田富也禁不住拉大笑容,美的让人闪眼。
人群顿时发出一阵欢呼声!从没有这样解气过!!
“哎哟,我的脚。”钱虎一屁股坐到地上,捧起右脚板,鞋面鼓鼓,已肿起老高。
“虎哥,我背你去大夫那吧!”瘦杆可怜兮兮靠近。
“都是你,都怪你!”钱虎脱下另一只脚上布鞋,朝瘦杆劈头盖脸打去,“让你得到消息!让你带我走那条胡同!”
瘦杆抱头蹲地,左躲右闪,可也不敢真跑开,嘴上乱喊,“虎哥,是那姓金的太狡猾!设了这个陷阱让我们钻!”
“姓金的,我跟你誓不两立!!!”钱虎咬金,恶狠狠喊道,“还不快背我去大夫那儿,哎哟,我的脚啊!”
等瘦杆背着敷完药的钱虎回到镇东,迎接他们的是一座被镇务府翻了个底朝天,搜去全部赌银的破败宅院。
啊…………
一声怒吼冲天而起,随着落叶飘散开去。
太阳余晖在天际画出最绚烂色彩时,一路拼命奔跑的陆敬匡终于赶到陆氏铁匠铺。
“二爷,怎么回事?”陆铁头大惊失色,从没看到二爷这幅样子。
发髻散乱,汗珠密布,淡青色袍子上血迹斑斑,衣袖被火燎去一大截,气喘不匀,神情悲恸。
“一队羯子兵,三百余人,从青峰山出来,屠了小溪村。”清淡话语中包含着多少血雨腥风。
啊!陆铁头一脸震惊。
“应该还有后续队伍,我能肯定他们已经在往永清镇来了,不出一个时辰,必屠永清镇。你赶紧快马回蒙山城报信,就怕他们两面夹击蒙山城,青口关可危。”陆敬匡语速飞快,“我现在就去镇务府,通知百姓躲起来,还要派人赶往安远县城。
两人再不多话,分头行动。
透过草叶看到的天空是火红的,映得枯黄衰草一片金黄。田草眨了几下眼睛,风吹过,激得她连打两个哆嗦。已经是秋时,早晚的气候可真凉呀!
撑着杂草坐起身,我怎么躺在外面啊!一低头,火红的嫁衣刺痛了眼!那么鲜红,就像浑身浴满了血!!
丰年!我的丰年!你在哪里!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
田草站起身,往山坡上飞快爬去,双眼模糊,手抓脚蹬,使尽全身力气。
丰年!别丢下我!你去哪,我跟你去哪!我们不是要拜堂成亲吗!你快带我去!快带我去!!
手被荆棘拉开了口子,鲜血流出,可田草浑不觉痛,一心只想着找到她的丰年!
我们要成亲了!我们还要多生几个娃娃!男娃像你,你带他去打猎!女娃像我,我教她绣花!!
山坡上一路血迹,滴滴答答淌着向前。
田草跌撞着往前赶去,一摊血迹凝固在地,空无一人。风吹过林子,索索落下许多枯叶来。
丰年!丰年!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田草拼命叫喊起来,留给她的只是一林子索索声。
啊……那枯草叶上干着一溜血!
丰年!田草疯了似得往山坡下滑去,连滚带爬,一只脚印入眼帘,脚穿红色粗布鞋。
是丰年!是丰年!这红布鞋还是我做给他的呢。丰年,我终于找到你了!你下次可一定不要丢下我了!
安丰年双眼闭合,微微含笑,四肢摊开,仰躺在草地上,流出的鲜血浸红了未黄草叶,混着金黄叶子,泥泞一片。
丰年,我的丰年!我的夫君!真好!终于找到你了!这么凉的风里,怎么能睡在这里呢!会得病的!乖,跟我回去拜堂吧!
田草抱起安丰年,把他的脑袋搂在自已怀里,紧紧搂住,呜呜哭起来。
招呼宾客吃完饭的安有地已到村口张望过无数回,估摸时辰早要到了,怎么还没回来!就算路远一些,也不应该这么久呀!难道驴车坏了?那也应该让人来报个信呀!
再次抬头,夕阳西坠,快要落下山去了。田间小路上,踢踢踏踏跑来一头大叫驴。
啊,是自已家的叫驴!安有地心中一跳,急奔上去,灰色大叫驴身上染着一身血迹。
安有地大叫一声,眼前发黑,几乎摔下田埂去。
桃园村村民扶着安有地,往大叫驴跑来的方向一路搜寻过去。
夕阳坠下山窝,天边只剩最后一丝光亮,黑沉沉山影压向大地,树林子影影憧憧。
视力所及之处,一团暗红慢慢移动,一丝一丝再一丝。
大家小心靠近,终于能看清了。
迈出的脚步停了,人呆了,眼前所见,让人一生不能平静!!
牡丹染了血,石榴浸了红。
一身大红嫁衣的田草背着身穿大红喜袍的安丰年正一步一挪往桃园村走来。黑发浸湿了汗,雪白脖颈暴凸了青筋,可嘴里哼唱的小曲却那么温柔动听,就像母亲对着心爱的小娃。
安丰年神态安祥伏在田草背上,微侧着脑袋似在沉睡,只有拖在田埂上直挺挺的双脚显得那么沉重,那么心酸!
“爹,我跟丰年回家拜堂了。”田草抬起头,露出一个绝美笑容。
“丰年……”安有地大喊一声,昏了过去。
大春媳妇急步上前,接住田草摇摇欲坠的身体,目眦欲裂,“草儿,发生什么事了?菱角呢?帽儿呢?”
“羯子来了……”田草再也坚持不住,随着这话,整个人倒了下去。
“我的二牙……”
“我的胖鱼……”
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再也唤不回他们心爱的娃!!
落叶洒满山头!夜晚降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