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哥,我看到姓金的那小子赶着驴车出镇往北去了。我守了挺长时间没看见他回来。估摸着去哪边亲戚家了。”瘦杆匆匆跑进内堂,冲着座上钱虎耳语。
镇东外围处有一座破败宅子,屋瓦破旧,墙院上爬满藤蔓,因着秋时,落叶满地,一片萧瑟。如果你好奇,攀上墙头观看,定能见到满地杂草枯枝,青苔处处,苇花随风飘扬,也许你会断定这是一处空置许久的无人宅院,说不准晚上还能听见女鬼游荡的歌声。
但等你静下心来,仔细聆听,必能听到宅子深处隐约传出兴奋的叫喊声和吆喝声。此处正是虎帮的地下赌场。
“噢,姓金的走了!”摊靠在圈椅上的钱虎身子一凛,直起上身,双目放光,猛拍一下椅干扶手,“哈哈,机会来了!瘦杆,你去把兄弟们都喊来。”
“好咧!”瘦杆领命,兴冲冲下去喊人。
钱虎摸着下巴,眯缝着双眼,一脸阴笑。
很快二十多个兄弟被聚拢起来,在赵虎带领下,手持棍棒,气势汹汹往镇南赶来。路上行人避之唯恐不及,纷纷闪开。
丁小七刚在钱虎有动静时,就有小娃把消息报给了他。一路飞奔赶到瓦楞巷四号,咚咚咚敲起门来。
田富甩甩昏沉的脑袋,站起身拉开门。
“富大哥,钱虎有动作了,正聚集人马呢!”丁小七气喘吁吁,语声急促。
“来的正好!我正憋闷呢!”田富一惊,回过神一拳砸在门板上,全身酒意瞬间退去,整个人清醒不少。
“富大哥,他们人多!金大哥又不在,我们先避避吧!”丁小七神色担忧。
田富不吭声,皱眉凝思,两条秀气的眉毛紧簇到一起,眼帘微合,更显得眼形如狐。
“小七,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去看的那条猫眼胡同吗?”田富歪起嘴角,轻轻一笑。
“嗯,记得,那条胡同又长又窄,两边院墙又高,要不是从那条胡同过来近,我还不乐意走那边呢。”丁小七傻傻点头,都火烧眉毛了,富哥还有空问猫眼胡同!
“那你猜他们会不会走猫眼胡同。”田富双眼晶亮,弯起嘴角,笑得好不诱人。
“富哥,你的意思……”丁小七眨眨眼睛。
“小七,上次我叫你带着娃们去溪边捡了好多袋石块,现在要派上用场啦!”田富拉过丁小七,凑近,“你先去把能聚拢的弟兄们都喊过来,再派个兄弟去镇务府,这样说……”
惨叫声,狂喊声,马踏声,弯刀入骨声,惊弦声,混乱凄惨。
血蓬蓬散开的是花雨吗?那个双目圆睁,头颅飞出的是田平叔吗?他手上重重摔下的是小黄豆吗?那张可爱圆脸上糊满的红色是什么呀!
箭怎么这么多呀!砰的一声,就到了眼前,那个拉着清雨,挡在他身前,胸膛上插着两支箭杆的是大江婶吗?是那个抱着自已连亲,说想要个闺女的大江婶吗?
被马蹄来回踏了两回的是满头白发的翠花奶奶吗?是老是双手合十,感谢佛祖保佑,有个桃儿都要塞给自已吃的翠花奶奶吗?佛祖呢!佛祖去哪了!!
那个一把揪下个羯子兵,扭断他脖子,被后面一弯刀砍进脖颈的是大牛叔吗?
在弯刀上串成一串的是淘得没边的大春二夏兄弟吗?
满眼都是血红,满眼都是愤怒圆睁的眼,眼球爆凸,似在最后再问一声苍天,为何会如何?为何会如何?
“妹妹,快躲。”
是娘在喊吗?是爹在喊吗?还是山娃子在喊?
前面铁头生寒,木杆后拖着红羽,旋转成一点寒芒,是在朝自已奔来吗?是要没入自已胸膛吗?
那个羯子兵脸上的是笑容吗?是轻蔑吗?是兴奋吗?舔着嘴唇,腥红的是毒蛇吗?哇啦哇啦叫骂的又是什么呀?
“妹妹。”石岩两步奔前,一把搂住木言,伸出一臂挡在她胸前。
全身震动,一声闷吭,稚羽箭重重插入小臂,箭头钻出,射了个对穿。
木言抬眼,眼前之人,水珠子一颗一颗浮出皮肤,慢慢滑下,眼底却带着关切与庆幸。
“妹妹,你没事!真好!”
射箭的羯子兵轻呼一声,舔舔上嘴唇,从背后箭筒中又抽出一箭,慢慢搭弓拉弦,仔细瞄准,要把眼前小娃来个一箭串俩。
赵清娘肩头插着一箭,怀中紧搂着帽儿,睁眼看着两只箭从两个不同方向飞来,一箭朝着左边的木言和山娃子奔去,一箭朝着右边刚从地上挣扎爬起的壮娃射去。
她多想扑到壮娃身上,告诉他,娘是多么爱他!
脚下跨步,却朝向木言,一把把帽儿朝两人推去,身体迎上那只急速而来的羽箭,无声嘶喊,“逃,快逃。”
“娘……”
眼睁睁看着箭头透胸而出,鲜血飞溅,满嘴鲜血涌出的娘却慢慢笑了,眼睛弯弯,笑得那样慈蔼!笑得那样美!一如那时搂着自已入睡的温柔!
木言全身颤抖,接住扑过来的帽儿,哆嗦着手,把石岩和帽儿送入玉螺空间,通红着眼睛的她已经顾不上两人的消失在对面羯子兵眼里引起多大震动,转身向壮娃扑去,临到前,只堪堪接住壮娃倒下的身体,稚羽箭插在他额头。
圆睁带泪的眼深深看着她,深深看着她!似在喊她,妹妹!我带你去玩吧!又似喊着,妹妹,快跑!
箭声穿梭在耳边,可木言紧搂住她的三哥,冲天嘶喊起来!啊……啊……
一只有力的大手把自已拎起,越离越远,三哥仰面平躺在地上,鲜血在他身下漫开,无边无际,小小身体就像躺在一片鲜花之中。
那边跟羯子兵打成一团的是大虎叔吗?他们怎么能从背后扑住他!大腿上中了两箭,还在飞快拉弓的是铁牛叔吗?鲜血已浸红了他的大腿!
再远处快要被两个羯子兵追上的骑马之人是沈老爷吗?快跑,快跑!
不……不要……
羯子兵手起刀落,沈老爷胖胖身躯摔落下马,翻滚两圈,再也不动。
两个羯子兵哈哈大笑,呜啦几声,调转马头又飞扑过来。
璎珞,璎珞姐姐呢!我能……我能救她……
木言手脚挣动,大喊大叫起来,被一个手刃劈在脑后,双手无力垂下,整个人昏迷过去。
“沈青,一定帮我看好她。”陆敬匡把木言递给沈青。
沈青接过木言,重重点头。
陆敬匡转身出了地窖。
昏暗地窖内,沈青身后,沈璎珞紧捂住嘴,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裤腿下的泥地被洇湿一大摊。
妆台倾倒,木桶滚远,衣箱侧翻,被子散落,绸缎浸着血,红得触目惊心。
桃园村的壮小伙和小溪村的棒小伙,横七竖八,身中数箭,断头缺胳膊,躺倒在黄土路上,再无声息,鲜血汪成海,浸得这段泥土路变成了红土路。
二牙,别怪我!胖鱼,对不起!安丰年拼命用手拍着驴臀,快些,再快些。自已的心太小了,只能盛下一个!草儿,你一定不要有事!草儿,你不能死,你要好好活着!!
嗖一声,划破空气,羽箭飞至。安丰年一个震动,可搂紧田草,抓住驴缰的左手却很稳,很稳,双腿夹得更紧,快!快!爬上前面山坡林子就好了!
长箭入胸很深,疼痛的感觉并不尖锐,反到有种木木的感觉,钝钝的,麻麻的,温热的,自已打猎的手能扛起一只野猪,可怎么感觉快要抓不住一根细细的缰绳。
到了,到了,终于进林子了。安丰年轻轻吁口气,微微笑起来。
“草儿,我爱你。”
田草捂住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喜气的红色霎时变成了血色,欢笑声变成了惨叫声,这是梦吗?是我的一个梦吧!怎么这么可怕!!是老天爷开得一个玩笑吧!!
天还是那么蓝,我还坐在红红的喜车上,迈向我的新生活!!
泪眼中,口鼻冒血的丰年在说什么?我爱你!!这样不知礼的话怎么能直喇喇说出口呢!不是要羞死人!
丰年,我……我也爱你!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爱上你了。那快乐的眼神,朗笑的嘴角,黝黑的皮肤,都让我心动了!丰年,我们好好过日子,多生几个娃!像我爹娘一样,快快乐乐生活,两人恩恩爱爱,从不红脸!!
安丰年一把推落田草,看着她顺着山坡滚落下去,茂盛的杂草随风轻摆,很快把她的身形遮盖起来。草儿,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带着我的那份好好活着!!
用尽全身力气,安丰年骑在驴背上,摇摇摆摆往前奔去。很快马蹄踏过,一群人往前追去。没多久又嘻嘻哈哈跑回来,一阵风卷过。
大片稻田,一节节稻桩,看过去金黄一片。秋日的美,美的无法言说,黄的绿的,明净悠远;柔和,不刺眼,会袭上人心头;那样丰美,可又那样沉静!
八月十六,金桂飘香中,一大群武羯族兵士从青峰山中冲出,疯狂屠杀龙腾国百姓。宁静小山村燃起大火,血红!火红!焦臭!乌黑!清亮小溪淌成红!!
后龙腾国史书载,安熙四年八月十六日为“武羯犯秋”日,同时改年号为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