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李氏也感到惊讶,张大了嘴巴。
“是,爹爹。”真果定定地说,湿漉漉的小脑袋冒着热气。
孩子不会说谎,但李永超始终无法相信,一个四岁的小孩,识字不多,怎么会背诵老子的《道德经》?
“爹答应。你且背诵。”
李氏将真果抱出木桶,给他换上干净、暖和的袍子,又端上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让儿子吃下。
过了一会儿,李永超从房里拿出一本老子的《道德经》,坐在八仙椅子上,等儿子背诵。
真果吃饱后,背着双手,笔直地站在父亲面前,像大人一般的,摇头晃脑地大声念起来: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真果接着背诵下去,十分流利。李永超翻书对照,惊奇之极,孩子竟然背诵得一字不差。
“老子第八十一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无积……故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真果背诵完毕,望着父亲。
李永超早已听呆了,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老子那深不见底、恍恍惚惚、闪烁智慧光芒的五千文,倘若不能理解它,是很难背诵的。何况牙牙学语的童子?
李氏也难以置信,脸上露出惊讶万分的表情。
见父母半天不说一句话,真果一时不知所措。
“小子,你何时会背诵《道德经》?谁人教你?”李永超回过神来,因激动猛咳了几声,脸涨得通红。他的肺痨又有些加重了。
李氏担忧地看着丈夫。
“每天夜里睡觉的时候,我看见一位白胡子老爷爷到我床边来,给我念书。我不知道念的是什么,就问他。他说是老子的《道德经》。”
怎……怎么可能?李永超越听越震惊。有人进屋,他首先会发现。儿子就在隔壁睡觉,有任何动静应该能听见。而李永超是习武之人,对声音极其敏感,虽然他还没有达到千里辨音的功夫,但两三里外走动的脚步声逃不过他的耳朵,何况近在身旁?
“果儿,你是不是在做梦?”李氏问真果。
真果想了想,觉得母亲说的有道理,便道:“好像是在做梦吧。我睁开眼睛,老爷爷就不见了。他每天晚上都要给我念一章,所以,我就记得了。但是……”
“但是什么?”李永超惊奇地追问,感觉像在听神话。
“但是,他念完最后一章,就再也没有来了。”真果的表情有些失落。
“小子,你看见老爷爷长什么样子?”李永超开始相信儿子所讲的。这令他想到了一个人。
真果仔细回忆了一下,道:“白胡子,长长的。笑呵呵的样子,邋遢兮兮的。”
“他好像没有新衣服穿,好可怜。”他又补充了一句。
李永超心里一惊,难道是真果出生时遇见的那个疯癫老道?他想起疯癫老道进村那天吟唱的诗:“天机造化谁知晓?天降小子下凡了。……道祖老子把道传,五千妙谛不忘了。”
难道儿子有此天命?李永超惊奇地暗道。
只是,一个四岁孩童,仅凭梦中所示,就能读《道德经》?李永超百思不得其解。但经过此事,他认识到儿子有超强的记忆力和过人的天赋,更加确信儿子将来必成大器。
此日之后,李永超开始教真果练剑。
每到晨昏,便可见一大一小在院子里舞剑的身影。真果手中的剑并不是真剑,而是一根梅枝,只见他一边口里念着剑诀心法,一边以枝条当剑,时而轻盈如燕子掠过水面,点剑而起;时而快如疾风扫过,呼呼有声。他跟在父亲身后,一招一式,像模像样,又令人忍俊不禁。
李永超将李家剑法的初级十二招式一一传给真果。小真果悟性很高,进步很快,三个月的工夫,已掌握了“云出洞天”“长虹贯日”“浩然之气”等招式和剑法要旨。因为他太小,内功修习还要假以时日。但以他的悟性和刻苦,将来他的剑术修为必在父亲之上。
春去秋来,又去了半年。
鸡鸣,天色蒙蒙,微亮。李永超开门出来,看见儿子已在院子里练剑。注视着儿子舞剑的小小身影,他心里暗自赞叹。这时,他脸色突然大变,仿佛什么东西堵住胸口,猛咳嗽了几声,喉头一阵微热,一股鲜血喷在地上。
正在练功的真果见此,跑过去,大惊失色:“爹爹,您……您……怎么了?”
他伸手欲扶,李永超摆摆手,强自忍住说:“爹没事。你去上学吧。”
“可是……”真果不放心父亲。
“快去!不要迟到!”李永超用严肃的口气命令道。
这时,李氏从里屋出来,对真果说:“果儿,该上学了。娘送你去。”
她看见地上的鲜血,颤声道:“官人,您又吐血了?”
李永超轻描淡写道:“老毛病,死不了。娘子,你快送孩子上学吧。”
真果朝李永超望了一眼,跟着娘出门去了。
母子俩离开后,李永超抚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在石桌边坐了下来。久积的痨病愈发加重,他清楚自己去日不多,必须为儿子的未来做好安排。他一边教儿子练武,一边让儿子进私塾读书。他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真果长大成人,成文武双全的栋梁之材。
令李永超欣慰的是,近五岁的儿子不仅武学天赋极高,而且知识领悟力和记忆力超群,所读诗书过目不忘,且能作四言诗,一年通三经。村里私塾老师也为之惊叹:“神童也。”
“唉。”李永超一声长叹。他知道自己的身子,等不到儿子成才的这一天,阎王爷就要来收他了。若不是他常年习武,混元固体,便这痨病之躯早就元神大去,根本无法支撑到现在。
此时,秋风吹起,翻过院子的墙头,树上落叶纷飞。李永超不禁心生悲凉。
私塾在村里后山的山脚下,一座废弃的清代祠堂里。清澈的溪水从山上流下,缓缓穿过祠堂边,朝西而去。
一阵朗朗的读书声从祠堂里传出。一群六七岁的童生坐在课桌边念书。真果坐在前排,他是年龄最小的一个,不到五岁。别的童生都照着书本念《论语》,唯独他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地大声背诵。
教书先生姓孔,是村里的秀才。或许因为姓孔,他特别崇尚孔子和儒学。不仅教蒙童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启蒙读物,还教他们读《论语》《孟子》等经典,并要求会背诵。
教桌边,孔先生正襟危坐。他突然敲了一下戒尺。童生停住朗读,抬起头紧张地看着老师。
“熊老幺,《论语·季氏篇》第十六。”孔先生点名道。
叫熊老幺的童生正偷偷在课桌下摆弄弹弓子,听见先生叫他,慌忙站起身。
孔先生领读:“孔子曰:天下有道。”
熊老幺挠了挠脑袋,结结巴巴地背诵:“则……则礼乐……则罚……”
童生们哄堂大笑。
孔先生板着脸走过去,熊老幺吓得赶紧把手心摊开。啪的一声,“我看你就该罚!”孔先生挥起戒尺,朝熊老幺的手心打去。熊老幺疼得不敢吱声。
孔先生转过身,对坐在前排的真果道:“李真果,你来读。孔子曰:天下有道。”
真果腾地站起身,背着双手,那双深邃如星空的大眼睛闪闪发亮,他大声地接着背诵:
“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真果小小年纪,把难度很大的《论语》背诵如流,那般气清闲定,那般从容自信,令孔先生暗自赞叹,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有心考考这个得意小门生。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此话怎讲?”
李真果沉默片刻。
这时,被罚站的熊老幺得意地抢答:“先生,我知道。孔子说,早晨听到路上有官兵的车马声,晚上就有人死了。”
童生又一阵哄堂大笑。
孔先生举起戒尺,徉装朝熊老幺的手臂打去。熊老幺吓得瑟瑟发抖。
孔先生对李真果说:“李真果,你讲。”
李真果挺直胸膛,答道:“先圣孔子说,早晨得知了道,就是当天晚上死去也甘心。”
孔先生满意地点点头,又问:“孔子讲的‘道’是什么?”
李真果回答:“道,真理也。为政之道,做人之道,君子之道。”
孔先生大为惊奇,他不曾讲过孔子这段话的含义,却没想到这个小小童生竟理解得如此透彻。
他不禁大加赞赏:“孺子可教也!孺子天人也!”
李真果突然发问:“先生,孔子所讲的‘道’,是从老子的‘道’得到的启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