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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中篇小说(8)

长菊没有吭声。守木感到胳膊的束缚在加剧,警官加重了力度。守木依旧望着长菊,他有一肚子的话要告诉她,那些话,在他的腹中奔涌,就像升腾的情欲那样炽热缭乱,原本他是要冷静仔细地梳理梳理,在吃卤肉手擀面的时候,从容地、徐缓地慢慢道来。他想对她说,过年回家的事儿,他会尽力争取,段老的弟子来了好几拨,昼夜守侯在段老床榻前,他跟他们商量商量,请上三五天的假,应该是可以的。他想对她说,段老病倒了,她讲述了一段自己的往事,激动过度,突发冠心病,住进了医院。他想对她说,那一天,当他面对奄奄一息的老太太,他差点选择了见死不救,可是,最终,他没有那样做,他决定做一个有担当的人,一个有情义的人,一个响当当的人,一个顶天立地的丈夫、父亲。他想对她说,虽然他曾经为了她,有过无法涂改的劣迹,但是他不会再在自己生命的画卷上胡乱涂鸦。他想对她说,那瓶药,藏在他的枕头底下,他没有用,他想到的办法,是向段老借钱,这些天,他全身心地盘算着,怎样对她开口,怎样打动她,怎样成功地说服她借出这一大笔钱。他想对她说,他衣不解带地陪伴着,两天前,段老已经度过了危险期,他骑车回段老的住处取衣物的时候,路过那家皮草店,奇迹发生了。他想对她说,这奇迹超乎他的预设,皮草店人流熙攘,他过去一看,店铺里是斗大的打折广告,全部衣物跳楼大甩卖。他想对她说,那件三万块的蓝霜狐大衣,贴着醒目的价签,价签上写着:1折。

守木用自己积攒的三千块钱,而不是段老的性命,换来了那件貌似价值连城的大衣,他喜滋滋地把它送给了长菊。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长菊没有丝毫倾听的意思,她单方面地锁闭了连接他和她的心灵之门,两颗心之间的那条静美的小径,空无一人。

别磨蹭,有话到局里讲!警官开始拖拽守木。守木没有抵抗,他明白,在公安局里,他完全可以有条不紊地解释那件大衣以及那瓶药。他极缓慢地经过长菊身边,他茫然地、无望地问了最后一句,长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没有指望长菊的回复,不过,长菊竟是开了口,长菊飞快地扫了他一眼,重新耷拉下眼皮,轻声说,原谅我,我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我知道,你是不会撒手的,你是不会放我走的,你更不会轻易饶恕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最后这句话太他妈绕了,守木简直听不懂了,他怔怔地望着她,望着她的腹部,在臃肿的冬装底下,他什么都看不出来。长菊的声音益发细微,带着明显的颤栗,她坦白地说,我和孩子他爸,我们都怕你行凶,但是,我们不能再等了,我怀孕四个多月了,我们找熟人做了B超,是男孩子,他爸要娶我的,他爸刚刚顺利地办完离婚手续,等你进了监狱,我们就安全了,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块儿了。听到这儿,守木本能地揉了揉太阳穴,他头痛得厉害,这段话更绕了,比绕口令还要混乱,把他的脑子搅拌得像一处沼泽,像一锅稠密的粥,找不着北。我求你件事儿。长菊说。守木看向她,她抬起双眼,直视着他,一字一字地说,杀人偿命,你没可能活着离开监狱了,宝贝我会照顾的,我希望,你能配合我,尽快办妥离婚手续,千万别耗着我,没意思的。长菊说,谢谢你的皮大衣,其实我并不需要,孩子他爸会买给我,他买得起,要多少有多少。

守木浑身发冷,仿佛高热病人。他扭过身来,对警官说,我们走吧。迈过门槛,他骤然想到一个要命的问题,长菊口口声声的孩子他爸,到底是谁?他想回身质问长菊,可是警官双臂如钳,不容须臾停顿。他被动地朝前走,快走到警车跟前了,一个人影匆匆掠过,他定睛一看,是长菊,长菊抱着宝贝,挽着皮箱。而警车近旁,停着一辆车,守木认出来了,是张小裤的车。他停驻脚步,他看到长菊奔向张小裤的车,他看到张小裤拉开车门,走下来,接过皮箱,他看到张小裤和长菊同时回头,他们与守木对视着,在张小裤的脸上,渐渐现出狡黠的、旗开得胜一般的笑容,身段纤长的长菊伸出手,挽住了矮小的张小裤的胳膊,并且低垂眼睑,一如惊怯羞涩的新嫁娘。

这女人!这女人!这女人!

守木不禁仰起头来,冷冷地笑了。落雪后冰凉浅淡的阳光像瓷青色的藤蔓,盘根错节地一直一直披泻下来,遮了他的脸。

姜汁热窝鸡

天上有月亮,不知为什么,月光是白颜色的,很淡很淡,落在地上,像淌了一汪水。门外的泥地空无一人,墙角岿然不动地躺着长条木板凳,凳上两块磨刀石,一块小而黄,有黑色横斑。一块铁青,呈不规则的三角形,下部圆而润。两块石头影子重合着影子,牵扯着,交叠着,是在打架呢。

姜汁应当在哪道程序里出现呢,是在烹饪接近尾声时,往半成品上那么滚烫淋漓地浓浓一浇,还是伴随着整个炖或焖的过程,让汁液酣畅地滋滋渗入皮毛与脂肪的每一寸纹理,甚至是在一开头,在脏污而血腥的洗涤中,就糅合进姜这种食材的轻香微辣。

这问题始终困扰着夏薄荷。她是想破了头都想不出来。于是,就去找阿蛐。阿蛐是从同一个村庄出来的。遇到不甚明了的事情,薄荷就去请教阿蛐。阿蛐做了六七年的保姆,有见识,有胆略,有气魄,不比得薄荷,时时陪着怯懦温顺的笑,十二万分地小心着,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的样子。

阿蛐的主人很阔绰,住着一幢独立别墅,有草坪有游泳池,穿制服的保安像古代有钱人家的石头狮子那样,一左一右地把着大门,纹丝不动。薄荷来找过阿蛐好几次,保安已经认得她,顺利放她进了小区。

薄荷岂敢堂而皇之地走正门,蹑手蹑脚地从洞开的侧门溜进了厨房。阿蛐正在煲汤,天气热,她的头发在耳边挂下一绺,湿腻腻地贴住颊骨,像哪个顽皮孩子在她脸上画了几道墨痕。薄荷姐,亏得你来了!阿蛐一见薄荷,三两下摘了围裙,胡乱擦擦手。劳驾你替我一会儿,孩子他爸在铺子上捅娄子了,说是都惊动110了,我得赶着瞧瞧去。

是吗?薄荷一愕,那你快去呀!阿蛐拔足朝外跑,扭头交代一句,那汤是赶中午喝的,再过小半个钟头,放一搓儿毛毛盐就是了。

薄荷应着,坐下来,守着微蓝的文火。锅里汤液轻微翻滚着,是玉米须煲乌龟汤。菜篮子搁在薄荷脚边,她刚去过菜市场,篮子里有新鲜鸡肉,有才上市的生姜,很大的一坨,是好几块生姜纠结在一起,缠裹着黑泥。薄荷要向阿蛐弄明白姜汁现身的时段。

薄荷是个认真的女人。这从一道菜的做法上就可见一斑。家常菜她是行家里手,可是她是有原则有纪律的,一切的步骤都是按照母亲早年的言传身教。出嫁以前,烹饪是她的必修课程,贤惠的母亲教授了她厨房里的种种技艺。母亲虽不是正经厨子,可是方圆百里,谁家有个婚丧嫁娶,都要三请四请地求她上门掌锅勺。多年来薄荷恪守规则,谨遵教诲,火候分寸搭配,全都是有条有理一丝不乱的,绝不轻易地抛弃章法。做姜汁撞奶的时候,她会将温度计插进牛奶锅,当水银滑向七十摄氏度,她立即倾进姜汁,毫厘不差。

是的,姜汁松花蛋她是做过的,姜汁藕片她是做过的,姜汁扁豆她也是做过的。在县城打工的时候,薄荷还学会了用姜汁兑上可乐,煮滚了,咕嘟咕嘟灌上一大杯。那家伙的味道可真不赖,发汗治感冒的效果亦不含糊,如果姑且算作药的话,所谓的灵丹妙药也不过如此了罢。

姜是个好东西,家里的老年人不是经常絮叨吗,冬吃萝卜夏吃生姜,不必劳烦医生开药方。到了夏天,薄荷哪年不是满满地泡上几大缸子仔姜,晚饭时节,熬一锅粘稠的稀粥就已经很可口了,若再来一盘泡仔姜,实在是锦上添花,一定是要多浪费两碗高粱红豆稀饭的。一吃就吃撑住了,那是自然的。缸里捞出几根仔姜,再就是几只红红的辣椒,切得比头发丝儿略粗一点,加上点糖,拌上点醋、香油,色彩缤纷的一小碟子,哎呀呀,那是多么可口的东西。筷子挟一小搓儿,就能够吃下去半碗饭,再来一小搓儿,一碗饭就完了。赶上邻家有客人上门,桌上肯定是少不了一味仔姜菜肴,仔姜炒鸭,仔姜肉丝,仔姜是必得到薄荷这里讨要一些,薄荷是慷慨的,大大方方地捞上一钵,口中却不忘记极热情地谦虚着,盐搁得重了些,水浸一浸就好,别见笑啊。

然而就是这道姜汁热窝鸡生生地难倒了薄荷。如同一面突然开裂的冰层,水面漂浮着巨大的碎冰块,毫无征兆的,就将她横亘在了河岸的这一边。

是陶主任提起的。那天吃晚饭的时候,陶主任的筷子懒懒地拨拉着盘里切得细细的肉丝,又拨拉着晶莹碧绿的西芹,有些没胃口似的,就闲闲说了句,小夏啊,上回我去四川考察,他们那里有道姜汁热窝鸡,蛮不错的……

薄荷没来得及回答,就被陶太太抢了话头。谁不知道你呀,一没酒喝就没精神头!陶主任看了薄荷一眼,尴尬地嘿嘿一笑。这不是没办法吗?其实我也不想喝啊,又伤身体又损形象,瞧瞧我这肚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陶太太抢白他,那你怎么不好好吃?!难得在家吃顿饭,我专门叫小夏给你做了几道清淡有营养的菜,这肉末酱茄子不好?这西红柿牛肉羹不好?

好好好。陶主任连连说,夸张地挟一大筷,囫囵进嘴里,手就搭上了陶太太的肩膀,谄媚道,千好万好比不上太太好。

姜汁热窝鸡是按下不表了。不过薄荷倒是牢牢记下。因为无知,所以惦念。姜汁,热窝,鸡。三个词语仿佛三块沉甸甸的石头,挤压在她心上。这阵子她格外留心地做了好多味鸡肉,什么口水鸡、辣子鸡、光棍鸡,白果鸡丁、清蒸葱油鸡、菠萝炒鸡片、宫保鸡丁,变着花样地端上桌。

是不是猪肉涨价鸡肉跌价?终于有一天,陶太太不满了,旁敲侧击道,小夏啊,你不必替我们省钱的,囡囡眼看就高考了,营养得全面保证。囡囡是陶家的千金小姐,如珠如宝,谁都不敢得罪她,可是囡囡是叛逆期的惨绿少女,偏偏跟陶太太掐着拧着。陶太太不让再做鸡肉,囡囡在一旁。囡囡说,夏阿姨,鸡肉热量低,以后顿顿给我做。

于是,连麻烦死人的熏鸡啊话梅鸡翅啊,薄荷都不厌其烦地做了一遍。然后,黔驴技穷了。把所有的菜式轮番重复一次。直到囡囡终于叫了停。囡囡发话,夏阿姨,你改买鸭肉牛肉鱼肉吧。陶太太跟屁虫一般地重复,小夏,你改买鸭肉牛肉鱼肉吧。囡囡瞪她妈妈一眼。陶太太是税务局的会计,平日纵然和善,脸上时刻微微笑着,定下的规矩,却是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温柔里透着不容分说的意味,像裹在稀泥里的硬石头。可是到囡囡跟前,她是不折不扣地成了一团稀泥,没有一丝脾气,没有一丝形状,随她捏着糅着。

薄荷于是换了品种,把各种鸭肉牛肉鱼肉的经典菜式全都尝试过了。有人送给陶主任一篓肥美的多宝鱼,薄荷红烧了、清蒸了、油炸了,又不厌其烦地把鱼剁了,包成饺子。

不过这时候,薄荷决定要做姜汁热窝鸡了。虽然没有任何人再度说起这道菜,就连陶主任,都跟忘记了似的。但是薄荷死死惦记着。一天一天的,不做不成了,因为她心心念念地记挂着,如芒在背,如骨鲠在喉,憋得她难受,也憋得她愧疚。愧疚什么呢。别忘了陶主任是谁,陶主任可是她夏薄荷全家的恩人。恩人的含义是什么?薄荷没念过太多书,不晓得字典上这两个字是怎么样解释的,不过在她的概念里,恩人,就是天。恩人的话,就是天的旨意。除了执行,还能怎么样呢?

阿蛐十几岁就出来打工,早年在餐馆做过小妹,薄荷猜她闻听过这道菜。她起身望望厨房窗外,阿蛐还没回来。窗边的墙上粘贴着一只缺了角的小镜子,在炉灶旁刚好可以照看。薄荷就无声地笑了笑,阿蛐可真是臭美。阿蛐的老公在干杂店里当伙计,人有点脾气,动辄就挥袖子动粗的,换工无数,还是没有丝毫的收敛,隔三岔五就要老婆帮他收拾残局。

微火熏染着薄荷,渐渐的她有点困。夜里没睡好,白天就有点恹恹的。这阵子她老做噩梦,黑暗沉寂里,出现可怕的声响,是锐利的刀刃沉闷结实地划拉过坚韧的石面。嚓嚓嚓。嚓嚓嚓。有节奏,有质感,有劲道。一来一去。一来一去。嚓嚓嚓。嚓嚓嚓。那响动它有脚啊,徐徐游走,徐徐游走,毒蛇一样的,拔凉拔凉地掠过皮肤,嗤啦,一道裂缝,爽脆如裂帛。微蓝的血液奔涌如注。薄荷在惊恐的梦境里跨出门廊,天上有月亮,不知为什么,月光是白颜色的,很淡很淡,落在地上,像淌了一汪水。门外的泥地空无一人,墙角岿然不动地躺着长条木板凳,凳上两块磨刀石,一块小而黄,有黑色横斑。一块铁青,呈不规则的三角形,下部圆而润。两块石头影子重合着影子,牵扯着,交叠着,是在打架呢。风吹着,锥心透骨的冷。她猛地回过头去,身后一个人都没有,而那磨刀声却又响起来。嚓嚓嚓。嚓嚓嚓。刀与石的暗影间,闪出清冽的光芒。她一骨碌坐了起来。满脑门的汗。再也睡不着。对着天花板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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