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千乔迷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像是搞不明白目前的状况,喃喃问了一句:“辛湄……?”
我在这里。
她在心底回答一声,想笑,可是眼泪和鼻涕却不争气地一股脑全掉下来了,她赶紧用袖子使劲捂住,不管他怎么扯也不放手,隔了半天才放下胳膊,红着眼睛对他笑。
“醒了?”她只憋出两个字。
他还有些懵懵懂懂,手指划过她的脸颊,抹下一颗泪珠,红眼睛迷蒙地凝视着她,像是询问,像是温柔地关切。
辛湄握住他的手,将它贴在自己脸颊上,吸着鼻子,犹带鼻音:“醒了就好。”
山坡下传来骚动之声,打断了两人无声的凝视。陆千乔撑起上身,朝下看一眼,众多族人都在,甚至母亲也在,他心念急转,早已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是……顺利度过变身劫了?
将双手放在眼前仔细看,他又不敢肯定这个事实,体内的力量并没有什么巨大的改变,只比曾经稍稍顺畅一些,真正的变身绝不应该是这样。
“接下来,想做什么?”辛湄笑吟吟地看着他,她已经不哭了,但眼睛和鼻头还是红红的,越发像一只小兔子。
接下来?
他情不自禁再次抚上她的脸颊,他只想与她在一起,他做了好长一个梦,梦里失去了她,所以他现在其实有很多话想要和她说——只是说不出来,那些温柔甜蜜又漂亮的话,他从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手指轻柔滑过她的眼皮,她不知有几夜没睡,眼里血丝密布,虽然笑得满脸灿烂,但谁都能看出她的疲态。
心中感慨万千,他望了她很久,才开口:“你……回来了。”
辛湄“哧”地一笑:“是你回来了才对。”
陆千乔只是微笑,闭上眼,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走,我送你去休息。”
“我不累。”她拽着他的袖子,笑得像个小孩儿,“我们再说说话嘛。”
“乖,醒了再说。”
他将她打横抱起来,慢慢走下山坡,众多战鬼难掩欣喜地看着他,然而见到他依旧血红的双眼后,那狂喜的眼神又变成了复杂。
还是红眼睛,证明力量觉醒不成功,比较好的是,他留着命,没死。这种事倒也发生过,可是,心高气傲的夫人要如何接受?她甚至专门空出一天的时间来这里等待结果,以众人对郦朝央的了解,她肯定是宁可自己儿子死了,也不要他一辈子做个不觉醒的废物。
郦朝央一言不发,转身走向自己的雪白马车,裙摆一晃,人已上车。
辛湄没有在意这些,她只是勾住陆千乔的脖子,笑眯眯地看着他,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自己的相公就是百看不厌,虽说他睡着的样子也很俊俏,但清醒的时候才最玉树临风,真是越看越爱。
进帐篷,上床,盖被子,他的动作很轻柔,很小心,生怕把她弄碎了似的。
辛湄拽着被子角儿,依依不舍地把脑袋倚在他胳膊上:“我真的不想睡,你陪我说说话啊。”
陆千乔低头笑了笑,摸摸她毛茸茸的头发:“听话,睡觉。睡醒了,有好事情和你说。”
“真的?”她眼睛一亮,“说话要算数!”
他再笑,破天荒地,笑容里竟有一种可以称之为“宠溺”的感觉,霎时晃花了她的眼。
“一言为定。”
替她掖好被子,他转身走了。
……怎么,好像有种神魂颠倒的感觉?辛湄红着脸看他走出帐篷,好半天才回过神,在床上滚来滚去,不小心就滚了下去,索性把被子铺在地上,唤出秋月,缩在它翅膀下面睡。
他说有好事说给她听,到底是什么呢?难道——是下定决心要和她洞房花烛,做真正的夫妻了?辛湄在秋月翅膀下面继续滚来滚去,春情勃发,在春梦中沉沉睡去。
陆千乔合上帐帘,一抬眼,便对上郦闵和郦闫复杂的眼神。
想是得知陆千乔变身没有成功,为了免去郦朝央的尴尬,众多战鬼已经悄然离开,只留他二人留下看守。
两只战鬼默默无言地让出一条路,眼睁睁看着他敲响那辆雪白马车的门。
车门被拉开,一股冷风扑面而来,陆千乔微微一愣,却见这本应狭窄的车厢里,冰雪料峭,寒风刺骨,竟是别有洞天的一个小小院落。
这种叫做袖里乾坤的法术,陆千乔并不陌生,他的乾坤袋也与这个类似。在狭小的空间内另开辟一个广阔而崭新的洞天,是仙人常用的法术。
郦朝央并没有像郦闵说得那样在睡觉,非但没睡,手里反而拿着一根巨大的方天戟,额上汗水淋漓,院落的冰雪、树木、亭台楼阁,全部化作了废墟——她是在练功,像她这样强大的战鬼,不会有一刻松懈的机会。
郦朝央抓起放在一旁的雪白外衣,缓缓披在肩上,转头对着废墟轻轻吹一口气,它们瞬间又恢复成原本的模样。尖而笔直冲向天空的屋顶,那是极西战鬼原族特有的房屋模样。她独自坐在小亭里,开口:“过来,坐。”
陆千乔坐在她对面,她漆黑的双目在对上他的红眼睛之后,瞬间化作了血腥之色。
“你失败了。”郦朝央定定看着他,“是觉醒中途被打断的结果,那小丫头坏了事。”
“与她无关。是我自己的缘故。”
“无聊的假设我不需要。觉醒失败的战鬼,活着便是耻辱,何况是我郦朝央的儿子。”
陆千乔静静看着她,无悲无喜,良久,方道:“耻辱是看如何活,而不是如何死。”
巨大的方天戟呼啸而起,毫不留情向他胸口刺来。陆千乔飞快握住了戟尖,两人的力量在方天戟上互相抗衡。
“……比先前长进些。”郦朝央冰冷地说着,“但完全不够!”
她用力一推,他整个人连着方天戟一起狠狠倒飞了出去,砸入厚厚的冰雪里。
“你空有战鬼之名,却没有战鬼的实力,还要和我说活着不耻辱!你要如何令我感到不耻辱?!”
她走上前,冷不防方天戟忽然跳起,箭一般反射向自己,来不及让,她秀丽的长发被削去一绺,飘散在冰雪之上。
陆千乔半蹲在对面,仰头看着她,声音沉稳:“我会活下去。”
郦朝央冷笑:“你可以活着!从此不再是我郦朝央的儿子!但那小丫头犯得过错太大,战鬼一族不可饶恕她!”
方天戟划出锐目的光芒,怒涛般呼啸而上。
陆千乔进去足有小半个时辰都没出来,两只战鬼在外面等得有些心焦,郦闫叹道:“夫人不会真把少爷杀了吧?”
“我认为夫人会比较想杀掉辛小姐。”
郦闵回头望一眼帐篷,这种脆弱的帐篷,夫人只要一根手指头就能拆碎,顺便把里面的人弄成碎末……
“我看少爷好像很喜欢辛小姐,杀掉她,只怕他还是宁可自己死掉吧?”
他们战鬼耳朵灵得很,帐篷里刚才发生什么事,他们可都是听得一清二楚……咳咳,就算不是故意偷听,反正也还是听到了。
“夫人嘴上虽然从来不说,但心底还是希望少爷能成功觉醒,为战鬼一族延续强劲的血脉。这次觉醒不成功,主要缘故不在少爷本身,而是辛小姐捣乱……嗯,总之我看她很危险。”
郦闵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巨响,雪白的马车顷刻间裂成了碎片,两个人影鬼魅般冲了出来,撞在旁边一座帐篷上,那无辜的帐篷瞬间就变成了渣渣。
“……大哥,你说得对。”郦闫感慨地看着那两只战得惊天动地的战鬼,“夫人果然是想杀辛小姐,我们还是避让的好。”
他俩找了个比较靠谱的地方,一起蹲下来静候母子相斗的结果。
半空中响起锐利的呼啸声,方天戟被高高抛起来,散发出夺目的光华,对准了辛湄睡觉的那个帐篷,雷霆万钧地劈下。
黑色长鞭骤然甩出,硬生生拽住方天戟的去势。陆千乔嘴角流下细细一行血,皱眉唤了一声:“母亲!”
郦朝央森然道:“你死,她生。她生,你就死!”
“母亲,迁怒没有意义。”
“唰”一声,方天戟在帐篷上划了一道,帐篷顶瞬间就飞了,里面一人一鸟睡得依旧不亦乐乎,完全没发现外面战得乱七八糟。
力量不曾完全觉醒的战鬼无法架住郦朝央愤怒如涛的攻击,长鞭发出响亮的崩断声,陆千乔一把甩了长鞭,落在地上将辛湄紧紧护在身下。
方天戟停在他背心三寸后的地方,他身上的血滴滴染红了辛湄的衣服。她在做着美梦,不知呢喃着什么,满脸的无忧无虑。
郦朝央静静望着他,这一次他没有对望,只是垂着头,静静护着身下的沉睡的少女。
这情景有些熟悉……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也曾因为要不顾一切追随一个男人,被长辈追杀。当年她也曾用身体护住那个人,还没有说过爱他,便已愿意付出生命。
这一番战鬼说不出口的情意,并不是人人都能够懂得。所有打动人心的、美丽的、甜蜜的话语,他们永远不会说。他们只会付出生命或者鲜血,默默地在后面护着,守着。
战鬼只有这种笨拙的爱人方式。
……当年的那个人,没有能够懂得这些,一直怀疑她的情意,到死都不能释然。
她又想起那个小姑娘无畏而清澈的眼神,她毫不犹豫地说过:【我陪着他。】
她是懂的吧?
郦朝央缓缓收了方天戟。
“千乔,这是我最后一次忍让你。”她转身便走,“我不想看见她,下次若再见,格杀勿论。”
雪白的马车被他俩轰成了渣,她跃上啸风骊的背,清叱一声,漆黑的灵兽蹄下生出雷电,声势惊人地飞上云端,眨眼便消失了。
郦闵郦闫松了一口气,走到陆千乔面前,纷纷叹气:“少爷,你还是继续做骠骑将军吧,立些战功,这样夫人心里也舒服些。这些年有狐一族日渐壮大,时常来挑衅,族人又日渐稀少凋零,夫人整日忧心,这次你觉醒又没成功,她一定很伤心。你有空记得回族里看看……嗯,辛小姐就别带过去了,省得夫人发怒。”
两人不敢耽误,各自牵了灵兽追随郦朝央而去。
辛湄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被人抱去了另一个完好的帐篷里,睡在柔软的床上。
翻个身,陆千乔就坐在自己身边,换了一身衣裳,一只手替她掖着被子,低头静静看着她。
她嘻嘻一笑,把脑袋钻进他怀里,懒洋洋问他:“陆千乔,你要和我说什么好事?现在我醒了,你尽管放马过来。”
他眼角漾出一抹笑意,欲要说,却又有些不自在,斟酌半晌,方缓缓说道:“母亲走了,你睡着,没能与她道别。”
“她肯定不会高兴见到我吧?”辛湄想到那双冰冷而血腥的红眼,尽管她竭力克制,但白痴也能看出她身上的杀气,“我是不被婆婆喜欢的可怜媳妇。”
他含笑:“还不算媳妇……你还不算嫁给我,天地没有拜,交杯酒没有喝。”
呃,什么意思?辛湄愕然抬头看他。
他别过头,有些赧然,耳朵慢慢红了:“我是说……你、要不要……再来一次?”
辛湄愣了半天,歪头一个字一个字琢磨他的话,忽然灵光一动,眼睛越瞪越大,嘴巴也越张越大,伸出一根颤巍巍的手指指着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愿意么?嫁给我。”他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她抖了良久,终于严肃且认真地说:“陆千乔,我认为,我们应当洞房花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