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天,过了午时再不醒,他便永远醒不过来了。”
辛湄纠结了很久,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小声问她:“真是被那块石头砸的缘故吗?”
郦朝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明明她站着,她坐着,一高一低,之间的距离也不远,辛湄却感觉她仿佛身处极遥远的高处,用没有感情的眼睛高高在上地俯视她。
“醒不过来,便等于死去。千乔的墓室我早已命人在皇陵打开,他很喜欢那里吧?”
……什么意思?
“他活着,我给不了他喜欢的东西。他死了,我会把他喜欢的所有东西都送给他。”
郦朝央迷离的眼神终于凝聚了一点,定在辛湄脸上:“包括你。”
冰凉的剑抵在辛湄喉咙前,她没有动,甚至仿佛没有察觉到这利刃随时会夺走自己的生命,郦闵如今对她已经恨之入骨,只要郦朝央说一个字,他毫不犹豫就会将这姑娘的脑袋割下来。
可她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把脊背挺得那么直,正大光明毫不畏惧地望着对面的战鬼夫人。
“他不会死。”
她说,从未这么坚定,从一开始,她就比任何人都自灵魂深处相信陆千乔。
郦朝央不想与她说这些没来由的感性话,淡淡移开双眼。
“你是他母亲,为什么连你也不相信他?”
血红的眼睛再次对上她的,郦朝央的声音有了一丝寒意:“辛小姐,无知者的无畏没有意义。”
辛湄没有回答她,她怎么会无知,她知道的东西很多。
她知道陆千乔喜欢皇陵里悠闲宁静的生活;知道他闲来无事喜欢做人偶;知道他其实不喜欢打仗;知道他虽然嘴上常说得不好听,面瘫表情也不讨喜,但他心里是热的。
“我陪着他。”
红眼睛的血色渐渐消退,郦朝央微不可闻地低叹一声。
辛湄还想说什么,可颈侧忽然一痛,她眼前发晕,一头栽下去不省人事。
“夫人,如何处置?”郦闵提着被自己打晕的辛湄,问。
郦朝央面不改色,自床头拿起自己的武器——一把长刀,寒光冷冽,乍闪而过,刀尖赫然对准了辛湄的咽喉,只要再推一寸,这娇滴滴的小姑娘便会命丧当场。
郦朝央却没有看着她,她的双眼牢牢锁定昏睡的陆千乔。
“……千乔。”她低声说,“没有时间了,你还不醒过来?即使我要杀了她为你殉葬?”
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
没有人回答她。
阳光的金线透过缝隙落在陆千乔的睫毛上,接近午时,他一点要醒来的迹象也没有。
握刀的那只手终于没有那么平稳,郦闵不能承受地别过头去,郦闫一把扯开帐帘,近乎绝望地看着太阳一寸寸爬上天顶,喃喃:“夫人……午时了!”
他的双眼紧紧盯住地下那根木桩的影子,眼睁睁看着它慢慢变短,太阳无情地爬到了最高空。
郦朝央最后看了一眼陆千乔,他依旧睡得那么无知无觉,仿若刚出生的婴孩。
……都过去了。
长刀缓缓收回,她收拾起极度失望的心情,坐了一会儿才起身。
“准备葬礼。”
她近乎冷淡地说了四个字。
辛湄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上下重得要命,眼睛上好像还被覆了一层布,什么也看不见。
试着动动手脚,好像都被绳子给系住了——这、这情况,很不对劲啊!“殉葬”两个死光闪烁的大字陡然跳进她脑海里,她不由打个寒颤,拼命挣扎,恨不得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
战鬼一族也太雷厉风行了吧?怎么说殉葬就殉葬?!
“咻咻”数声,绑住手腕的绳子被撑开,辛湄一把扯下覆眼布,惊疑不定地四处打量。四下里还是老样子,她人依然在帐篷里,只是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帐篷里没有人,安静得有些诡异,她一坐起,身上头上就有许多花瓣扑簌簌掉落。
这才发现,自己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换上了雪白华丽的丧服,头发上似乎还被涂了香气四溢的油,再撒一层花瓣,香得她忍不住打好几个喷嚏。
这是……殉葬前的准备?
辛湄暗自庆幸地抹了抹汗,还好没有开膛破肚砍头什么的,只是洗洗刷刷换个干净衣服,运气真好。
正准备下地,忽听帐篷外传来脚步声,她一骨碌躺回去,将覆眼布往脸上一蒙,就着缝隙朝外偷偷打量。
进来的人是郦闵,他手里还提着一个人,随便朝地上一丢,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待在这里,等会就有人来打理你。”
那人毕恭毕敬跪在地下,好像还特别感激:“多谢大人替我圆此心愿。”
居然是斯兰的声音。
郦闵顿了顿,有些犹豫:“你真要为少爷殉葬?”
斯兰回答得斩钉截铁:“是!”
郦闵摇着头出去了,虽然不能理解这小妖怪的想法,但他对这种忠诚很是动容,请求自己来殉葬的,斯兰可算天下第一人了。
辛湄等着一切都安静下来,立即又坐起身,倒把跪坐在一旁的斯兰吓了一跳。
“陆千乔呢?”她第一句话就是问这个。
斯兰神色一黯:“将军……他们说将军没能渡过变身劫,今晚封棺,明天送去皇陵放进墓室……”
“他人在哪儿?”她丝毫不理会他后面的话。
“在外面,战鬼一族的人正在替他更衣……”
话音未落,她已经跳下床飞奔而出,一把揭开帐帘,只见烈火熊熊,外面早已来了更多战鬼,围着烈火站满一圈,个个神情冷淡。圈中心放着一尊石棺,郦朝央默默怀抱长刀,倚在棺上垂头望着里面的陆千乔。
没有人说话,这种时候战鬼们从来都是沉默的。混血的战鬼渡不过变身劫的有太多,可陆千乔不同,他是郦朝央的儿子,他应当不同。
可惜的是,他终究没能走过去。
有人看着石棺里的陆千乔,或许期盼着突然发生什么奇迹,他下一刻便会睁开眼。对日渐凋零的战鬼一族来说,死一个人都是重大损失,谁也不想见到族人的死亡。也有人看着郦朝央,这个几乎是战鬼一族领袖的女人,亲生独子死在她眼前,她心里究竟是悲痛多一些,还是耻辱多一些?
没有人能看出她的情绪,她的脸在闪烁的火光中看上去依旧那么朦胧不可测。
“子时了,封棺吧。”
终于,她打破寂静,抱着长刀转身便走。
郦闫郦闵神色黯然,扶着石棺的盖子依依不舍地往上推,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过了子时,那就已经再无希望,哪怕他现在还有呼吸,像睡着了,但不出一天也会慢慢僵硬,然后就是真正的死亡。
“等一下!”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死亡般的寂静,辛湄提着沉重的裙摆,吃力地飞奔过去,却被外围的战鬼轻轻松松拦了下来。
“他还没死!”辛湄停住脚步,静静望着郦朝央。
郦朝央仿佛没有听见,她抱着自己的长刀,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再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让我过去,我要陪着他。”辛湄的目光顺着她的步伐,不紧不慢。
郦朝央的脚步停了一瞬:“你没有资格与他合葬。”
“不是合葬,”辛湄眨了眨眼睛,“是去陪着他,我知道他不会死。”
“……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三遍,辛小姐,莫名其妙的好话没有意义。”
“这不是好话,你难道听不出来?”辛湄神色平静,“你是他母亲,你却不信他。我信,让我过去。”
郦朝央的脚步又停一瞬,依旧没有回头:“让她过去,天亮时封棺,启程皇陵。”
她何尝不愿相信他?郦朝央的儿子,怎可泯然众人?但他身为混血战鬼,难以度过变身劫,亦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战鬼混血不是没有成功变身的例子,先前陆千乔请了眉山君来调查,心里应当是明白的。正因为有人成功过,所以她虽然不说,却依然存着希望,然而这希望终究是要变作失望了。
拦路的战鬼闪身相让,辛湄快步走到石棺前,这具石棺有半人多高,厚重的盖子只盖了一半。她双脚悬空趴在棺材壁板上,探头朝里面看,陆千乔还是那么安静地睡着,身上脏兮兮的甲胄已经被换成了价值连城的玉锁金缕衣,漆黑的长发柔软地搭在锦缎上,周围撒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瓣。
辛湄静静看了一会儿,不由勾起嘴角:“这么花枝招展的样子,真不适合你,陆千乔。”
陆千乔应当是穿着最普通的淡青衣裳,用最普通的木剑,他身上不需要任何或华丽或风雅的装饰,因为他本身便是最最夺目的宝刀。
伸出手,艰难地摸摸他的脸颊,他的皮肤很凉,可还是软的,微弱的鼻息落在她掌心,仿佛随时会断开那样。
她笑了笑,抓着衣领将他从棺材里抱出来,他很重,四肢全然瘫软,无力地耷拉在她腰侧。玉锁金缕衣也很硬,硌着后背很疼。
但那又怎样?她会带着他走,离开身后的那些族群荣耀,离开身前的那些忠义孝信。他们去一个没有人会看着他们的地方,静静地坐着,把所有的心事和包袱都丢开,只有他们俩。
郦闫郦闵静静跟在她身后,走了没几步,她忽然停下回头望了一眼。
不需要言语,她的眼神分明告诉他们:不要过来。
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推拒着,再也没有人跟上,他们只是默默看着这姑娘将陆千乔背在背上,爬上一个小山坡,然后抱着膝盖坐在草地上,替他把身上的花瓣一片片捻起丢掉。
“……喂,被石头砸死的不算好汉,你再不醒过来,是想把罪名都推我头上让我不安吗?”
她轻轻拍着他冰凉的脸颊,低声问。
没有回答。
“我告诉你,你别想得美了,死后还要我殉葬。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你死了,就算把我埋坑里,我也挖洞爬出去改嫁。喂,我真的会改嫁,你别以为我开玩笑。”
依然没有回答。
辛湄仰头看着天上密密麻麻的星辰,天气不错,星河闪烁,银光璀璨。夜风送来的味道却不敢恭维,有硝烟味,也有血腥味,遥远的地方,还传来伤兵们痛苦的呻吟。
辛湄将他的脑袋抱在怀里,手指轻轻顺着他柔软的长发:“陆千乔,你别死,我们还要回皇陵,大家都等着我们。”
大家还在皇陵等着。
带着凉意的清爽夏风在等着,充满野草香气的山坡在等着,满天星光与小月亮也在等着。
一切的一切,都会和现在截然不同,她会让他离开所有的烦恼,他们的未来,应当是很美好的。
他们相遇的时间还不长,却又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原来她和他一直都在一起。他动不动就发红的如玛瑙般的耳朵,还有那种她还看不懂的凝视,就像昨天才发生过。
原来,她什么都记得,一个小片段都没忘。
改嫁?开什么玩笑。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嫁给别人,不管任何人。
她要嫁的,天定的姻缘,天成的佳偶,只有陆千乔一个。
陆千乔,你不要死。
天黑过,眼看很快就要亮了。
辛湄静静望着天顶渐渐变淡的月亮,忽然,怀里的脑袋动了一下——动的又何止脑袋,陆千乔整个人都在动,像是刚睡醒似的,翻个身,把手抬起来摸向后脑勺的肿块,茫茫然睁开眼。
依然是血红的眼珠。
她不由屏住呼吸,只怕这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