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对于“集”字的解释，《说文》上说是“群鸟在木上也”，就是说许多鸟儿栖息在树枝上，它们温良恭俭让，文文明明，客客气气，互敬互怜。
想想，挺好玩，鸟儿，有展翅高飞的时候，有成群结队的时候，有放单的时候，也有“温温恭人，如集于木”的场面。
至于底下的诗句“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更不是鸟儿的常态了，鸟儿可以在山谷也可以在冰面或者水面上飞翔，有什么惴惴小心、战战兢兢的必要呢？
好的，这里说的不是鸟，而是人。以“集”的状态告诉人们，集合、集聚在一起，要小心相处，避免发生冲突争拗。这表现了一种尚文的精神，斯文的风度，好礼的追求，道德的自律。
而网上竟有人将头两句诗释为“囚犯被锁在一大堆木头中间”。
这说明，大家文明地客气地和谐共处，是理想之美，是礼仪之梦，锁与被锁的乖戾的可能性与现实性，恐怕也不能不正视。
读书读书，读了半天书，还是希望大家更文明些，同枝而栖，多一点温温恭人，少一点有我无你：有我无你太多了，最后往往是同归于尽。
当然，还有另一面：物竞天择，优胜劣汰。所以还要努力发展，免得落后紧了挨打。一味“温良恭俭让”，弄不好彼邦彼人对你会是见了人搂不住火。一味斗斗斗，则逐渐从悲剧变成了喜剧、闹剧、恶搞。仅仅有温良恭俭让是不够的，全无温良恭俭让，怕也是野蛮，也不行。
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百姓的壶十六字真言
中国的政治文化是真有绝的。
俺的同乡张之洞张南皮，曾经受过前辈高官鹿传霖的教导，十六个字：“启沃君心，恪守臣节，厉行新政，不悖旧章。”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多向上面宣传报告，丰富与开拓上面的信息资源与胸襟眼界，同时严格地讲规矩、守纪律，不搞急躁越位冒险，不瞎忽悠。以一定的紧迫感认真改革，敢于尝试，勇于出新，同时尽最大可能尊重已有的秩序，避免旧势力的反弹。
您看得懂这十六个字吗？您解得开这十六个字吗？您参照得了这十六个字吗？
在厉行新政的时候如何不悖旧章，这话是有点费解，有一种说法是厉行新政的时候要不怕冒尖，敢于突破旧框框，显然这也是对的。但改革创新，并非易事，任何存在都有存在的道理，我们不能忘记黑格尔说的“凡是合理的都是存在的，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谁也不要认为世界会因一念之新而焕然幡然。
人的本事正在于他们的不止一条单行线，又要启君心，又要守臣节，又要行新政，又要顺旧章，其道理与黑格尔的合理的要存在，存在的便合理之说是一样的。黑格尔，更哲学；鹿传霖，更官场，当然。
当然，什么也不是绝对的，灵活妙用，全在一心，参考参考，会参考的人便会充实丰富灵活，常常立于不败之地。怕参考的人容易干瘪贫乏，照本宣科，随波逐流，了无新意。长袖善舞，多财善贾，充实丰富了做不到游刃有余，总不至于动辄捉襟见肘，急赤白脸，恼羞成怒，头破血流。十六字微妙深邃，君意如何？
何远之有？
《论语》提到一首诗：“棠棣之华，偏其反尔，岂不尔思，室是远尔。”孔子评论说，“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孔子将风中摇曳的花喻为美好的道德文化理想，视为世道人心的优化，提倡反求诸己：你好好去思之念之求之，你好好地去追求仁义道德，起码说明你自身的道德文化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棠棣之华”四字源于《诗经》，原诗中用棠棣之华比喻兄弟情谊，诗中还有“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句子。孔子干脆以之比喻一切美好的品德，叫作“诗无达诂”，窃以为更是“诗宜善诂”。不同的人对于同样的诗会有不同的感受。推其本源，《论语》中引用的，在《诗经》中找不出来的这四句诗，老王相信它最本来是情诗，是古代的“信天游”，应该把这四句歌词演唱起来，起码比现在的情歌高雅清纯许多。
而到了一心举逸民、继绝学、接续西周文脉的孔子与他的后世传人那里，此诗就是启迪，它就是契机，它就是知行合一；同时这就是一言可以兴邦，这就是抓文艺、抓教化，以正心诚意为修齐治平的核心，这就是国情。这就是先放一步，先承认“室是远尔”，承认想念而到不了手的悲情，承认人生之遗憾何其多也，再来一个不但华丽而且雷霆万钧的严重转身：孔子斥曰，远什么？哪里远？！你自己不好好去想、苦苦去想、甜甜去想，你责任自负！你活该！
孔子讲的是一种文化理想主义、道德理想主义，它可能很难完美实现，但是它是对斑斑驳驳的现实的照耀与感召，理想，当然是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个元素。
（选自2015年5、6、8期《读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