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静
一
我妈妈是个裁缝。
我们家有许多色彩缤纷的布头。
二毛喜欢这些布头，我们常常把各种各样的布头扎到一起，做成一朵花，戴在头上。
二毛是把布头花扎在她的小辫子上。我呢，头发才齐耳长，扎不了小辫，只好用个黑发卡夹在头上。
花大发卡小，每次都扯得我头疼，可怎么也舍不得把布头花做小一点。
二毛也是。
她的头发柔软细黄，扎的小辫很小，扎这么大一朵花。三蹦两蹦一会儿就把小辫给蹦散了。我给她扎辫子，羡慕得不得了。辫子再小，也是辫子啊！哪像我，每年夏天，爸爸都要偷偷把我好不容易长长一点的头发剪掉！
二毛却羡慕我。我的头发又黑又密，厚重柔软。
这天天气不错，透亮的阳光照下来，空气都是香喷喷的。
我舀了一盆热水，打算在阳光下洗头发。
二毛来了。她帮我涂上洗发水，又是搓又是揉，洗得我满头泡泡。
这瓶洗发水是山里的满姨用花啊草的、树叶果子之类的做成的，洗起来泡泡又香又大。
二毛洗着洗着，就扔下我去追泡泡了。
我垂着头，顶着满头泡泡等得不耐烦，在头上抓了一手的泡泡追上去涂在了二毛头上……
等妈妈出来的时候，我跟二毛都顶着满头泡泡，衣服也打湿了。
等我洗了澡出来，二毛也焕然一新了。
桂香姨，也就是二毛的妈妈，提着竹篮，竹篮里放着鸡蛋：“去满香家看囡囡吧，今天正好过百岁。”
过百岁就是宝宝出生满一百天了。
“好啊。”妈妈理理衣服，拿了一包红糖和一些鸡蛋。
满香姨是桂香姨的妹妹，住在隔壁村。我们在阳光里蹦蹦跳跳，摘花捻草，一会儿就到了。
囡囡的百日真有趣，要剃头，要洗澡，要换新衣服。一会儿要添热水，一会儿要拿剪刀，一会儿要取衣服，一会儿要扫帚，大家忙得团团转，看着热闹又喜庆。
等一切都忙完了，囡囡穿着新衣新裤，戴着一顶小花帽，看上去真好玩。
“我们家二毛出生的时候个头小，百日可没这么热闹。”桂香姨感叹了一声，“那时天气冷，怕她感冒，头发都没剃掉，就剪了几剪刀了事了。”
正好我们就站在她旁边。她一伸手，摸摸二毛的头发：“瞧，这头发没剃掉，长得也不好。看三宝这头发，多好啊！”
二毛瞪了我一眼。
虽然她喜欢我的头发，但不喜欢拿她的头发说事。
我没理她：“桂香姨，剃了头头发就能长好吗？”
“是的吧，老一辈都这么说啊。哎——我来分！”桂香姨三两步跨过去，从二毛的外婆手里接过一盆子红艳艳的煮鸡蛋，分给大家吃。
我们也嬉闹着围上去抢红鸡蛋吃。
直到第二天，我才记起来，跟二毛说：“你像囡囡那样，把头发剃光，准能长好。”
二毛眼睛一亮。
二
我最近最讨厌听到的两个字就是“剃头”！
我都快被二毛唠叨晕了。
我从不知道二毛这么唠叨！
“三宝，你说我的头发剃还是不剃？”二毛问。
“剃。剃了头发就好。”我说。
“那剃了光头多难看啊。准会被取笑！”
也是，我们班上那些皮孩子，苏老师说都是从水帘洞里钻出来。要是被他们看到一个大光头……我打了个寒战：“那就不剃了吧。”
“不剃？不剃头发长不好啊。”二毛愁眉苦脸。
“那就剃吧，反正会长起来的。”
“剃光头被取笑怎么办？”
“那就别剃。”
“不剃头发长不好啊……”
你看，就这样说不出个结果来，还反反复复地说，一天说上好多遍！
当二毛再一次提起这个话题时，我再也忍不住了：“你剃不剃？”
“剃……”
“好！”我打断了她的话，“剃就剃，别再啰唆了。”
“三宝……”二毛的眉毛耷拉下来。二毛瘦，脸皱成一团，像条苦瓜，真难看。
“赶紧去剃头，不准再说了！”我恨不得把她的嘴巴用胶水粘起来。
“三宝，我害怕……”
我嘟着嘴，瞪着眼睛看她。
“三宝——”二毛看着我。
“嘘——”
二毛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说：“三宝，你陪我，我们一起剃光头好不好？”
当然不好！
“就像夏天我陪你去摘栀子花……”
我们家没栽栀子花，二毛家也没有，所谓夏天去摘栀子花，就是我们俩每天一户把我们村种了栀子花的人家都偷偷拜访一遍。
“就像我陪你去摘橘子……”
我们两家都没有种橘子，所以所谓“摘橘子”，也是偷偷拜访。
“就像我陪你去……”
我的头越垂越低。
二毛其实胆子很小，每一次陪我去“忙活”，她都是胆战心惊，在一旁紧张得几乎要瑟瑟发抖的。
一个光头而已。
我看看天。今天天气很好，深秋的天空湛蓝高远，阳光清澈明亮。一切都很好。明天早上的霜一定又是厚厚的一层。
冬天已经不远啦。
戴上帽子，谁还能看得到光头呢？
“好吧。”我打断了二毛的话，“不过，要等到下雨。”
“好好好。”二毛一口答应了，她犹豫了一下，问，“为什么要等到下雨？”
“下雨就可以戴帽子。”我说。
三
下雨了。
深秋的雨很冷。
冷冰冰的雨把空气弄得又冷又湿，黏糊糊地贴在人身上，很不舒服。
二毛来找我。
“剃头吧？”她问我，神态有点犹豫。
“剃！”我说。后来很久，我都没弄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坚定，我们两个中间需要剃头的，是二毛，不是我。
二毛无奈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回去了，留给我一个忧郁的背影。
我找妈妈给我剃光头。
妈妈理也不理我：“这么冷，剃什么光头！女孩子剃光头，多难看！”
我去找爸爸。爸爸去邻村的表叔家做客了。
怎么办？
我想着，要是明天二毛光着头戴帽子，而我却顶着我的头发去上学，她一定会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被二毛那样看过一次。那天正好在课堂上学到“如坐针毡”一词，我立马就觉得这个词深切地表达了我当时的感受。
是为什么事情呢？
当时是夏天，初夏，女孩们还没开始穿裙子。我妈给我和二毛都做了一条新裙子。二毛约我第二天一起穿新裙子上学去。我当然答应了。
可是，没想到，我穿新裙子的心情太急切、太兴奋了。晚上穿着新裙子玩躲猫猫的时候，被篱笆挂了一道大口子。
妈妈很累，不肯给我修补。没办法，新裙子不修补没法穿。第二天，二毛穿着新裙子来找我一起去上学，看见我穿着旧小褂，顿时就用一种包含着谴责、失望和伤心的眼神看着我。
要迟到了，重新换掉裙子已经来不及了。那一天，她都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整个学校只有她一个人穿了裙子。大家都在看她。
二毛是极其不喜欢，甚至是害怕充当焦点的。
她低着头，红着脸，只在看我的时候才会抬起头来。
你们能理解我那天的感受了吗？
隔了这么久，按照苏老师的话来说，那种感觉依然“记忆犹新”，我可不想再经历一次。
我带上我收集的玻璃瓶去找马爷爷。为了能多拿一个玻璃瓶，有个瓶子里装着的一点酒我不得不倒掉了。
马爷爷收破烂，还管剃头。他不收破烂的时候，就挑着剃头担子满村晃悠。不剃头的时候，他就挑着两个旧箩筐满村收破烂。
马爷爷很爽利。
“你妈要你来的？”他问我。
我壮着胆子点点头。
他就没问了，烧上热水，拿出了工具。
我说要剃光头。
他瞪大了眼睛。“丫头——”他管我们村所有的女孩都叫丫头，“大冷天的，怎么想到要剃光头呢？”
“冷天剃光头可以戴帽子啊，等帽子取下来，头发就已经长起来了，多好！”我不紧张了。
没有哪个孩子会对马爷爷家感到陌生。
但凡我们能从家长的手指缝里收集到一点破烂，第一时间就冲向了这里。
马爷爷点点头，曲起手指敲了我一“榔头”。
剃刀在热水里泡过，挨上头皮热乎乎的，很舒服。
我听到剃刀剃过头发，发出簌簌的声音，就像冬夜里的雪一样。想起明天二毛看我的眼神，我就全身暖融融的。
很久以后，我都在后悔，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想到拉着二毛一起来剃头呢？
四
妈妈看到我光头，尖叫了一声。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我，绕着我转圈圈：“这么冷的天，你居然剃光头！”
我去拉妈妈的手：“戴上帽子就不冷了。”
“帽子？”妈妈看着我，惊讶地张大嘴巴，“我到哪里去找帽子给你戴？”
我没有帽子戴？
我愣了。
我没考虑过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没帽子，怎么办？
顶着这样一个大灯泡去上学？
哦，我现在就能听到那响彻教室的怪叫声。
我紧张得脸色发白，肚子里一咕噜一咕噜疼起来。
“我生病了。”我对妈妈说。
“你害怕了。”妈妈毫不留情。
“妈妈——”我的眼泪冒出来了。我现在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冒失，我害怕了，真的很害怕。
妈妈叹了口气，抱着我，轻轻拍我的背。
“我给你织顶帽子吧。”妈妈说。
她拿出针线筐，找出一团灰色的毛线。
“我不要灰帽子。”我说。
“你得感谢我还有这么一团灰毛线。”妈妈看看我，“或者你把围巾围在头上？”
像爷爷那样？不！
我们村里，只有上了年纪的老爷爷冬天里才会在头上围围巾。
外面天已经黑了。雨啪啪下着，冷风呜呜吹个不停。
妈妈坐在灯光下，麻利地编织着那团灰毛线。
我沮丧而又难过，坐在床上半天也睡不着。
唯一能给我安慰的是，期待明天二毛的笑脸。
五
第二天，我等来的是另一声尖叫。
二毛看我戴着帽子，脸色苍白，都快要哭出来了。她的头上顶着两根细细的小辫。小辫虽然小，但并没有比昨天更小。细细的。两根小辫。
早上看到灰帽子上的彩色毛线球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妈妈用彩色的线扎成一个线球，缀在帽子上，可好看了。
“你——”我指着二毛，失望极了。
“呜呜——”二毛哭起来。
我还没哭呢！
我愤怒地扯下自己的帽子，把光头亮出来给她看。
“你看，你看——”我也哭了。
没想到二毛哭得更大声了：“光头好丑，呜呜呜——我不剃光头——呜呜呜——不剃光头——”
妈妈跑过来，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哭笑不得：“好啦好啦，剪都剪啦，把帽子戴上就好了。好啦，二毛也别哭了，你不剪就不剪，三宝不会介意的。反正她剪都剪了，你剪不剪碍不着她什么事。而且，一个光头而已，阿姨今天晚上给三宝头上浇点水，明天就能长出头发啦！”
这个妈妈，我一边擦眼泪，一边忍不住扑哧笑出来。头发能这么长出来吗？
二毛看看我，露出小心翼翼的笑容。
看着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我瞪了她一眼。
“好啰，笑了笑了，没事啦，上学去吧。”她拍拍我的肩膀，“看好你的帽子！”
妈妈的叮嘱是有预见的，也是没用的。
一进教室，一只手从我头上挥过。我只感到头一凉，帽子就消失在一片喧闹、嘲笑声里。
“光头！”
“灯泡！”
“蚊子腿！”说这个的是芋头。他上次找我借蜡笔，我没借给他。他已经弄断我五根蜡笔啦！他就说我小气，说我要是剃光头，光头上蚊子都站不住脚。这不，这会儿他打击报复来了，还喊我“蚊子腿”呢，真难听。我宁愿他喊我“小气鬼”。
“二黄！”学校后面的余大妈家里养了只大黄鸡，叫“二黄”。二黄生蛋很厉害，但是个母鸡中的秃子鸡。
“鹅卵石……”
各种各样的绰号纷至沓来，在我身旁形成了一道声墙。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先找到我的帽子。
我还以为是秋天呢，实际上这场雨一下，冬天已经悄悄来到啦，光溜溜的头好冷。
事实上，一个人是干不过一个集体的。
两个人也不行，尤其是二毛这样的细声细气的“第二个人”。
“我的帽子！”我一边大喊，一边满教室追。
“三宝的帽子！”二毛跟在我身后，声音细小到我得尖着耳朵才能猜到这么点意思。
帽子带着它那个华丽的线球在教室上空飞舞，飞舞，从东飞到西，从南飞到北，从西南飞到东北，从东南飞到西北，一次又一次从我头顶飞过，带来一阵冷飕飕的风。
上课铃打响的时候，接帽子的同学一愣神，帽子飞过他，飞到了刚走到教室门口的苏老师手上。
苏老师拿着帽子，一眼就看到了我。
她扑哧一笑，班上顿时跟着哄堂大笑。
我的脸涨得通红，走过去拿过帽子戴上头。回座位的路上，我看到二毛的脸红得像烧起来的火焰，头几乎要低到课桌里面去了。
我突然觉得，这个教室里，最难过的不是我，而是她。
我坐下来，凑过去——我们是同桌——对她说：“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
我不知道，回到家，还有另一个惊喜在等着我。
桂香姨送给我一顶世界上最漂亮的帽子，它就像彩虹一样美丽！
我戴上它，真是漂亮极了。
六
每天上学的时候，我依然戴我的灰帽子。
走进教室，帽子就会从头上飞走。这时，我就得意扬扬地从书包里掏出我的彩虹帽戴上——不能从一个头上抢走第二顶帽子，我是安全而美丽的。
有时候，他们渴望能抢走我的彩虹帽，会忍着一直不动手抢我的灰帽子。
最长是喝半碗茶的时间，就总有一只手忍不住要掳下我的灰帽子。哈哈——我又赢啦。
最重要的是，整个冬天，二毛待我真的是温柔极了。她会把她得到的每一粒糖果咬一半留给我，把她的新毛衣、新棉衣分给我穿一天——我个子比她高，穿着真难受，试一下我就脱掉了，她还试图分一点压岁钱给我，被我妈发现了，严肃地批评了我一番。哼——她不知道，我分了一点我的压岁钱给二毛……
选自江苏《少年文艺》2015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