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止住,嘟噜到地上,一张小脸变得惨白,噙满了泪的一双桃花眼在光下晶莹闪烁,被雨打湿了的衣衫披在塌下去的肩上,长发通身披下来。无穷无尽,他的哀伤,他的美。
尽庐望着这个柔弱的美少年,心里仿佛在滴血。他也像江景、君哥儿和安珕一般对他宠爱,在他自己受了罪之后,他就更为这个孩子的将来担忧,这样一张美貌如何藏得住。更何况,老爷子早已将他作为金家血脉唯一的寄托,投掷到那无际的大河之中,任他浮沉了。两代美男子,无数的过来人,曾经风华的他们,一回眸,一拂袖,都已淹没在了尘世间。
金尚起身,不再求人。
再上山去,雨已经停了。湿了衣衫,他的心却格外温热。因为有爱,再疲惫,也只愿挺步往上爬。
这被神秘瑰雨洗礼过的暗夜莹蓝披在他的身上,郁郁苍苍的松涛抖落着叶子欢迎他回家,府门前的红纱宫灯已经可以望得见了,他觉得这一切妙不可言。他在那每一缕音色,每一丝天地正气中找到了皈依,得到了此生永远的平静。
他所追寻的,就藏在这山里王府,就是这遗世独立的前朝遗魂,高贵到不可触摸。在他面前,只能双手合十,倒身下拜。这也是信仰。
大殿里灯火通明,江景跪在阶前,两边跪满了下女下奴,一些人已经体力不支,趴在了地上。
金尚强撑着缓缓走到江景身边,跪下去,现去一个温暖的微笑。
望着金尚,江景流了一滴泪,这才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
两个人都耗尽了全部的气力,好在他们坚持到等来彼此,得以保持最后紧紧相拥的姿势。
也不知病了多少天,再醒来时,已雨过天晴,烟飞云敛。
江景稍好一些的时候就又着手为他斫琴了。琴设计为灵机式,长三尺六寸五,宽五寸,厚二寸。他虽有心,却也知道自己时间不多,遂请了几位知琴人来帮忙,日夜赶工。现下,琴胎已大体做好,只是还未髹漆。
“这是你做的?”金尚连连惊叹道。
江景羞赧道:“我……略请了几个人……在一旁指教。”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这么快。这么快,必糊弄人。”
“没有!操弄时每个音都是反复调定的,不信你校校。”
江景拉他在琴桌前坐下,把指勾了几根弦。
材质本是强求,况又未完工,所以音声沉闷阻滞,急促力断。可那如敲打一般的沉重感还是叫金尚觉得十分有意思。虽没有一般琴声的灵动,然而那份笨拙却未必不好,就像是木头本身在发声。
金尚侧过脸笑着望他,江景又将他搂紧了些。春光打在两人脸上,笑意与琴音相和谐。
“你给它起个名字吧。”江景道。
金尚提笔,在被光照透的宣纸上迟疑良久,方沉沉落下两个字——爱奴。
“爱奴?”
“若男子必一生为奴,愿我们为真爱。”
说话,江景就哽咽了。
“你是这样纯稚无邪,我实不愿与你谈这事……”
“那就别谈。”金尚急忙止住他。
江景踌躇着,到底说道:“纵使觉得任何事对你都是玷污,可我对你总该有个交代。我说,我不会离开你,也要你不要离开我,这话是真心。我想过,如果我不能是你的,那我也便不是我了。”
“我信。我相信。”
“今日大难,你我的背后牵连着的是两个派系的斗争,逃不能逃,死亦不能死。既然只有一生,那我们就好好活着;既然我是你阿哥,那就让我为你顶起这片天吧。”
金尚听得感动,却还是冷静下来,道:“你说过,我是你的小太阳,那么也请你相信,我既能呼风唤雨,就也能普照大地。”
“我不要你做普照大地的太阳,我只要你好好的。”
“我会好好的,因为我这一生都有你,都有你们。为了你们,我会永远好好地活下去。”他坐起来,盯着他道:“阿哥,告诉我,真正的美是什么?”
“美有三层境界……”
“不,真正的美是什么?”
江景站起来,从戏楼取来一个妆面的匣子,亲手为他描眉勾眼。粉白的玉面,风情的眼线,花彩随长眉入鬓,唇红点点。可他还是问道:“真正的美是什么?”
他终于放下画笔,不顾伤害的身体,再次带他到山里看茶花。
日光正好,花中人正年轻。
江景穿一件宝蓝色长衫,大红的腰带;金尚穿一件水冷色天衣,长发挽起。
江景跪向山崖,大声喊道:“山茶为证,我愿一生守护阿弟,做他永远的阿哥。”
金尚一挥衣袖,带起了风。
江景只见眼前的一朵茶花缓缓飘了起来,直飞升空;一抬眼,只见整株山茶都成朵成朵地脱离了茶树,飘了起来;再一看,原来满山的山茶花朵都已飘向了空中,飞舞着,旋转着,围成一个花开的世界。
当他眼前的花朵飞舞开了之后,他的面前现出一个宛如花酿的美男子。他的面如花粉洇开,他的笑比花开更烂漫;他的唇是他亲手点的,他的眼是他亲手画的;他的长发在风中飞舞,水冷色天衣美轮美奂。
“阿哥,告诉我,真正的美是什么?”
“是爱。”
金尚这才收手,而江景也已经完全虚弱地瘫倒在了地上。
再回到王府,大家都挤来小楼里照看江景,一时人心惶惶,忙里忙外。
大夫来看过后说无大碍,小心调理就是,便与安珕到厅里开方子去了。得此空隙,夫人一个响亮的巴掌将金尚打翻在地。他的头磕到床沿上,“咯噔”一声脆响。
他此生第一次被人掌脸,觉得屈辱极了,紧紧抱住头,瑟瑟在发抖。头皮麻得没了知觉,他都不在意了。
“阿玛!”江景简直吓坏了,连忙冲下去搂起金尚。
夫人仍旧一脸凶狠地指着金尚骂道:“景儿是什么身份,岂容你胡乱糟践!”
“干阿弟什么事!”
安珕闻声赶了过来,忙道:“你打他做什么!又不是他的错!看把孩子吓得。”又转而搀起金尚,宽慰道:“好孩子别哭了,跟阿伯去我那歇着吧。”
“不行!阿弟要留在这!”
“你就好好养伤吧!他在我那不碍事。”
夫人见他父子俩如此疼爱金尚,又气不过,说道:“我看他就是被宠坏了!”
“行了!你就别添乱了!”
金尚抽搐着身子,还未从羞耻中缓过神来,半张小脸上满布血指印,痴痴地被阿伯搀走了,甚至没想起来回头望一眼江景那憔悴的脸上担忧的神色。
至晚间,安珕从江景那回来时,金尚已一个人伏在榻上哭睡过去。安珕便忙唤下女拿来一床毯子给他盖上。
金尚惊醒了,红肿的眼睛惺忪着,脸上的血指印还未完全退去。
“怎么下这样重的手!”
金尚略起了起,搂住安珕的腰际,抓紧他,身子仍在抽搐,只是已哭不出来。
“你阿哥那没什么大碍,好好调理就是了。你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晚上殿里这样冷,怎么就这样睡了呢?下次再不可这样了,叫你阿哥知道又要为你担心了。”
“好了如何呢?好了就要走了吗?”
安珕没有说话,只是轻拍着他的后背。
“那我宁愿他永远也好不了。”
“傻孩子。”
金尚抽身出来,仰望着潮湿的眼神,道:“谙达,你宠了我这么多年,就再最后宠我一次好不好?”
“你是我的孩子,任何时候我当然都会护着你。”
“那求你答应孩儿一件事。”
“你说。”
“你先答应,保证不反悔。”
安珕知道他的心思,只道:“孩子,不要叫谙达为难,你阿哥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
“那我呢?你知道我也迟早要入宫的对不对?”
“那是你爷达的安排了,他总要为公子派留下一脉希望。前一阵,你阿哥他在大殿前跪了几天,求我……”安珕哽咽了。
“他求你什么?”
“他求我,就让他做这最后一个受伤的人,他求我,要永远留住你。”
“这个傻子!”金尚泣不成声。
“我再如何疼爱你,可你的命运哪里是我能决定的呢。”
“既然我迟早也是要去的,那何不现在就让我去,何苦再牺牲一个阿哥?”
安珕惊住了。
“就让我替阿哥入宫吧!”
这时,夫人回来了,一边将袍子脱下递给下女,一边冷冷地道:“你也配!”
“哎哟,你怎么总跟一个孩子掷气!”安珕厌烦道。
“那还不得问你自己啊!你问问你自己,这野种哪里来的!”
“够了!”
“护着他还不够,如今又护起那女人来了!”
安珕搂起金尚,道:“孩子,今晚跟谙达到东偏殿睡去。”任由夫人在后面闹,他还是搀着金尚走了出去。
东偏殿的灯亮了起来,金尚梳洗完后躺在被窝里,安珕拿着一瓶消肿的药膏,小心为他擦拭。他半边脸蛰得生疼,枕骨上也肿起了一个大包。
“给我说说你和阿玛的事吧。”
安珕的手停了一下,又故意轻松似的叹道:“咳,都是上一辈的事了,还说它做什么。”
“我想听啊。”金尚眨巴着眼睛,轻声道。
安珕无奈地笑一声,只得依他。
“你阿玛年轻的时候可是南都城里数得着的美人呢,咱们都爱跟她玩儿。”
“谁?”
“咱们那批入南都教养的公子。就有公人虽。也就是因为这,首领撺掇她母亲将她撵出了家,再不许与咱们接触。”
“为什么?”
“因为公人虽是指给首领的,她们害怕被你母亲给勾走。我也不瞒你,公人虽不过是个掩护,和你母亲好的,是我。是我对不起她。”
“原来是这样。”
“你阿玛不容易,从前在家里就受委屈,嫁过来又因为我的缘故受了半辈子气。你要理解她。”
“难道就因为她吃过苦,就可以无视她作的那些孽吗?难道不该是每个人都得到该得的果报吗?如果因为她是我阿玛我就必须宽恕她,那对阿音来说不是太残忍了吗?她应该受到惩罚。如果没有一个人惩罚她,我就必须站出来。”
“每个人都该得到该得的果报。你阿玛的因是什么?”
“是苦。”
“难道她吃的苦还不够多吗?既然她已经得到了苦果,也就该得到原谅。”
“可那苦果不是她自己的,她强逼着阿音吞了下去。”
“那又是阿音的因了。”
“如此这样,什么时候才是终结呢?”
“我们管不了这许多人的因果,我们只能关注眼前人。在我眼里,不管你阿玛做了什么错事,那都源于她受的苦因,凭这一点,我也觉得她该得到原谅,尤其是你的原谅。”
“我很怀疑我能不能原谅她。在我这里,自己吃了苦就也叫别人吃苦,是永远也不能被原谅的,即便是我阿玛也不可以。”
安珕长叹了一口气,久久凝望着金尚的脸,凝望着他那柔弱温和的眼睛里透出的一股巨大的哀伤和执拗。
金尚趴下去,窝在他的腰际。
“你那时喜欢阿玛是因为什么?”
“或许一开始就只是因为美。”
“阿玛确实很美,就是现在,我依然不能忘记她曾经在我梦里散放光芒的样子。可是,这样美的一个人怎么可以做出如此恶毒的事来呢?!”
“这也不能怪她,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是最美的呢。”
“做到最美又如何呢?”
安珕试图岔开,可金尚不依不饶,非要追问到底。
“因为女人只有成为最美的那个才能永远地留住男人。”
“骗人。每个人都应该追寻美这我懂,可是这并不代表我们就有理由抛弃曾经挚爱的人。我们可以向往,也应该向往,但是我们更应该珍爱陪伴在我们身边走过漫长岁月的人。情感,才是我们真正要去追寻的。”
“那是因为你已经懂得了美,所以你会这样说。可是男人们并不懂得这些,他们眼里只有最美的人。”
“怎么会有这么糊涂的人呢!”
“他们是糊涂,但他们更是可怜。”安珕捧起了金尚的脸,“孩子,所以你更要珍惜你的美,潜心修炼,有朝一日,等你成了最美的人,等所有人都来仰望你的时候,你要告诉他们,告诉千千万万糊涂又可怜的世人,美是什么,爱是什么。”
“不,我等不了了,阿哥若是不在了,这些对我都没有任何意义。我只知道,眼下,我不能放他走,我要救他,我也要救阿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