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思越深。心悸,身冷。唯美的到来所伴随的情思的消磨使我不堪重负。惊恐,流泪。我几乎是乞求着美给我一口呼吸。再深一点,我就要被这巨大的悲哀压迫成一缕轻烟,归于天地了。
“阿音……”
“呣……”
“阿音……阿音……你娶了她吧。”
这样好的春光,没过几日,竟轰隆隆下起暴雨来。每一声响,都像是在我两边脑门上同时敲打。加之前几日伤了心神,这次弱症病发得格外要命。
我惊骇地怵到被窝里,任他紧紧捂住我的耳朵不住地宽慰我也没有用。
只怕已经过了三更了,可山里的沉雷依旧没有消减,狂风暴雨气势磅礴。他见我仍无好转,便起身将屋里屋外的灯全都点上。宫灯上映现的花影在屋子里摇曳,风雨拍打着屋顶的青瓦,山里的松柏摇荡着一波又一波,幽幽篁篁,凄凄怨怨。我这才找到了平静。
“明天,我要回家。”
等到天将大亮时我们才蒙眬睡去,所以起得晚。醒来时已经快中午了,雨却下得小了,他这才安心放我走。
中午跟谙达一起吃完饭,又回到园里来。我因为昨夜的事有些惝恍不乐,懒懒地不大说话,只他一人在那指挥着下女给我包裹东西。将要下山时却忽听得阿伯说,庙里僧人都在谈,山崖边上那株奇柏昨夜被雷劈倒了!
我惊得一身冷汗,连连道:“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呢!”
他也呐喊着,趁机牵起我的手要拉我过去看看。大家也都跟着去了。
山道上一路泥泞,靴子、衣衫已经全湿了,又凉了汗,不禁打起寒战来。他将外套解下给我披上,我仍旧没有看他。
到了崖边,只见那株古柏被凌空劈成了两半,卧倒在岩石上。树梢那一大截已经耷拉在山崖下,好像随时会掉落下去被大河冲走。
我蹲下身去,抚摸着它虬劲的枝干,苍老的树皮。那茂密的绿叶子手一碰就纷纷落了下来,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中心裂开的一条缝,像是被匕首刺穿的心脏。我不禁一阵胆寒。
他带着几个下奴,将古柏抬过来,横摆在崖边。
阿伯不住地说:“真是可惜了!多少年了,只怕已经没人能算得清。”他不知道我们时常来这弹琴的事。
我越看越觉得气闷,起身要离开。他拉住我,讨好似的惊奇道:“我用这古柏木为你斫一把琴吧!”
我愣了一下,心里渐暖起来,可嘴上却还是冷冷地道:“琴木以桐梓为佳。”
“咳,试试嘛,说不定就能出妙音呢!”
他仍不放弃,等下奴把锯子拿来,他亲自上去锯木。
他选了中间那段被劈空的两半,说一半作琴面一半作琴底,那之间就仿佛聚纳着天地之灵气。琴音并不单是琴音,而是为了传达天地之音。
他哪里做过粗活,笨手笨脚的,全得阿伯在一边帮衬着,谨防他伤着自己。
天不早了,山里烟雨霏微。我也知道他是在拖延时间。看着他的样子,我的心里矛盾极了,不知为何,此时,我最迫切的念想就是躲避他。我从未有过这种感受,连看他一眼都卑怯。
傍晚又起了风雨,他以为我定走不成了,露出孩童吃蜜般欢喜的神情来。可我还是站起身,走下山去。
湿了衣衫,我匆忙换了一件灰蓝色的对襟大衣裳,穿上鸭卵青云头朝靴。他为我披上翡冷色斗篷,撑起伞护送我到府门。山下松涛翻涌如鬼哭狼嚎,檐下落雨成流珠。看着又是一夜风雨的光景。
他一直忙着照拂我,仍是一身的泥泞。裤腿已湿了大半截,光缎的单衣灌进一身的风,脸上汗珠雨珠密布。我心下不忍,抽出帕子为他擦拭。
“我每天都去看你,家里缺什么我去送。”
“不用!这么大雨,你骑马上山下山多危险。”
“那等天一晴我就接你回来。”
我没有说话,又将眼耷下去。
“小少爷快些吧,再不走就真走不成了。”阿伯道。
“进去吧,我这就走了。”
风声更紧了,他替我将斗篷的帽子戴好,从阿伯手里接过一支手提玲珑花灯交到我手上。金黄的火焰在将黑的夜幕下如宝珠玓。
我已抽身下了台阶,雨珠砰砰打落在伞上。他的手仍旧不放,跟着伸出来,也打着雨。被风吹起的衣衫显得他落魄极了。
“你们都提着心,千万护好阿弟!”他不停地叮嘱着她们。
作隐的雷声起伏不定,风雨沨沨,人声已经听不大清了。一众下女下奴各拿着各的东西,交代的交代,嘱咐的嘱咐,簇拥着他上了马车。
离了他,他虽手提花灯,却亦如那花灯一般陷入风雨飘摇的浩渺烟海之中。
当他对他说出“你娶了她吧”的时候,完全不是出于对阿音的愧疚,尽管他确实是欠她的,那种欠是拿出自己最爱的东西也偿还不了的。但是,爱,从来都不能让。
他有着比自身实际年龄更幼稚的一颗童心。倘或世人告诉他,他若敢再哭,就带走他最心爱的东西,他就会乖乖坐好,擦去每一滴眼泪,抽泣着说:“我不哭我不哭。”他多么恐惧江景有一天会离开,恐惧到埋怨自己贪心不足。哪怕就让他与阿音在一起,也千万不要带走他!
他回到家,看到在厨屋里母亲正骑在阿音的背上炒菜,并不时地用鞭子抽打她的屁股,嘴里嗷嗷叫着:“驾!驾!吁——”阿音就把她驮到锅台边上添油加醋。
他走过去,抄起一只铁锅就朝他母亲头上狠敲下去。“咣当”一声,她整个人就一堆肉似的瘫在了地上。
这简直吓坏了阿音,她怯懦地扶着锅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回到卧室里去。
屋里只点着一支昏黄的蜡烛。阿音半坐在床沿,侧着身子,一头白发垂下来。她惊魂未定,紧紧捂住嘴巴,半晌才抽泣道:“我说,我差一点就……就跳大河了,她说,她说……哎哟……你咋不跳呀!”她掩面呜咽着大哭出来。
金尚也流了泪。他仰起头,咽下泪水,道:“我跟他提了,天一晴就接你进府。”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风雨依旧,他裹紧江景为他系上的翡冷色斗篷,觉得自己无一处可安身。他宁愿这天地间有一个方寸之地,站到那里就能凭空消失。
那年的梅雨季提前了一个多月,任谁也不会相信。
一下雨,蚂蚁被淹了家就要四处逃窜,而他在君哥儿那一躲就不出门。他的行头都丢在家里没带出来,只披着一件君哥儿的略大的长衬衫,套一条旧的黑绸裤,趿拉着他的灰布鞋,蹲在檐下听雨滴进排水路子的声音。
院子另一边是荷衣的闺房。荷衣是君哥儿的妹妹,常在屋里不出门的。
金尚站起身,隔着窗子隐隐望见她微丰的体态。他刚想走过去瞧瞧她,只听得君哥儿从外面回了来,一路惊叹着:“行月掳了个公子回来!”
他便止了步,转而朝君哥儿迎去,一边帮他脱下打湿的衣衫,一边问道:“既是公子,又怎会跟了行月呢?”
“逃出来的!二娘叫咱们都别张扬。我见了,长得可真是貌美呢,脂白粉面的,跟你阿哥还是同一年入选的。”
金尚正准备将他的褂子放到炉上烤一会儿,闻此,扬手甩了出去。
君哥儿这个没心思的,拍着头,做出一番痛苦的表情来,连连走过去哄他。金尚推开他,坐到床上去歪靠着。君哥儿便也脱了鞋,跳到床上去,盘坐在他身边,打趣似的逗他道:“你是没见到!彩儿看到那公子气得脸都白了,抱怨着凭什么就给了行月了!”
金尚想象着彩儿那嫉妒的神情,冷笑道:“她自己的亲姐姐,怎么好意思。”
君哥儿见他笑了,死皮赖脸地与他玩闹起来,“我们都围着说话,彩儿她一会儿扭到窗前梳发髻,一会儿解开裙子睡到榻上去。连行月也不屑,捂起鼻子一个劲偷笑。”
“那公子长得果真好么?”
“就像……就像朵岛沧似的。”
“大概是真喜欢行月吧。”
“我看也是利用。行月这丫头也是!这才哪到哪啊,就跟人家私通了,满嘴吵嚷着她要有身孕啦,真不害臊!”
“若是利用,又怎么能跟她做那种事呢。”
“那也总比……”他急忙住了嘴。
“怎么?”
“不说。说了你又要恼。”
“说。不恼。”
君哥儿支支吾吾道:“那也总比……总比……去给妈宫的老女人……当性奴要……”
金尚发了疯似的喊叫起来,抽身把床上的东西都拿去砸他。
“说好了不恼的!”
“逃出来又怎样!还不是落到她们手里!行月倒罢了,那彩儿岂是省油的灯,还不是给糟蹋了!身为男子,难道就不能爱了吗!”
“好了好了。”君哥儿揉着他的脖子,劝慰着。
过了一会儿,尽庐一脸烦闷地走了进来,关上门,谨防给那婆娘听了去。
“怎么了?谙达。”
尽庐也将被雨打湿的衣衫脱下来放到炉子边上熏烤,说道:“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什么事?”
“他要逃,怎么偏就逃到咱们这儿来了。我想想,也是这人的命,也是咱们的命。好容易才平静下来,怎么又从哪跑出来这么一位。好像老天爷就是不满意,叫咱们到底给个交代。”
“当然应该!你们自己不争气,斗不过神女,就拿公子们的身体去献祭,老天爷要不管那才真是瞎了眼!”金尚啜泣起来。
君哥儿急忙示意尽庐别招惹他,尽庐便走过来道:“好孩子,这事你就别掺和了,你现在才是最重要的,千万不可受了连累。”
“我已经受了连累了!”
“这是怎么说?”
金尚只是哭,君哥儿便告诉尽庐道:“还不是为他阿哥。”
闻此,尽庐也不言语,放下为金尚抹泪的手,退后一步,转身。
恰时,有人来咚咚砸门,隔着院子,远远地道是王府里来的。金尚自以为是江景,埋头不见。
尽庐去开了门,引那人进来。
“小少爷,是我。”
“阿伯?”他抬起头来,婆娑着泪眼,望见那人手里提着一只宫灯站在门口。原来,已将入夜了。“你怎么来了?”
“我是偷偷出来的,先去了你家里,说在这。”
“有什么事吗?”
“大少爷……你去看看他吧。”
金尚别过脸,掩饰住关切,故作平静地道:“他……他怎么了么?”
“咳,你去看看吧,”阿伯老了,声音嘟噜得悲凉极了,“现在不比从前了,你虽然还是小孩子,可大少爷他却已经到了关键。但他现在却连自己的大事都不顾了,只是一味担心你,为你的前途。这一阵儿雨这样没完没了地下,他已经跪在大殿外好几天了,不吃不喝……”
金尚腾地站起,忙问:“怎么回事儿?!”
“上头降旨了,封了大少爷为景妃,这就要发送入宫了。”
尽庐听了,回肠九转,忐忑不安。
君哥儿一个劲责备阿伯道:“您老人家怎么能来说这个呢!这不是要了阿弟的命了么!”
“让我不要离开的,是他要离开我了。”
金尚先是瘫软下来,虽痛苦,却并没有眼泪;后忽然站起来,却又因起猛了头晕。君哥儿忙扶住他,他回过血后,推开君哥儿冲了出去。众人也都前呼后拥地跟着他跑了出来。
入夜的雨劈里啪啦不长眼睛,肆意摧残着黑夜里落魄的少年。
他来到老爷子房前撞开房门,扑跪到老爷子床前。“求求您了爷达!求求您可怜可怜孙儿,救救我吧!”他连连在地上砸了几个响头。众人吓坏了,赶忙拦住他。怎奈他心坚至此,额上已血肉一片。
老爷子正抽着烟,被他这突然一下子弄得险些惊昏过去,见他这般伤害自己,强撑着下来抱住他,说道:“这是怎么了!就是有天大的事,你也不该破坏你的美啊!你若有个三长两短,爷达这一辈子的心血就都白费啦!我纵然万死难辞其咎,就是金氏全族都没法儿对天下人交代啊!”
“我都答应!从今往后,我只专心练舞,我哪也不去了!求求您救救阿哥,求求您!”
“江景,他?”
“王府里大少爷已被册封为景妃,不日就将入宫。”尽庐回道。
“这事我们怎么不知道?”
阿伯插道:“是南都首领打探到的,先派人来府里报的喜,说神女的旨意这两天就到。”
老爷子扶着拐杖勉强站了起来,回到床边坐下,气短心长。
众人不敢打扰,只是静默无言。金尚也忙收起了泪,可怜地望着他。
老爷子思定,又转向金尚,看了一会儿,缓缓道:“能救他的,不是我,是你。”
“为什么?”
“我若能救他,当日我就能救你大伯,救你阿敏姑姑,就能救天下人,公子派就不会沦落至此,神女就不会如此猖狂。”
“现在已经这样了,你难道就不管了?”
“我没有不管,我这么多年培养你,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
“我要怎么做?”
“不管谁是主宰,天下人以美为生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只要你潜心修炼,等有朝一日,艳绝世间,神女再也无法抹杀你的光彩时,这天下才能得到澄净。”
“有朝一日……哼,我只知道,若阿哥现在不得救,我就弃了此身,此心随他去!”
“荒唐!你这是在要挟我吗?”
“随你怎么说,我无论如何不会袖手看他走。”
“寻常男人也就罢了,他又偏美成这样,既做了公子,这就是他的命!”
“果真没有办法了吗?”
“一旦被选为公子,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二等的入宫为妃为后,余者打为下奴,再不许他们美。你以为男子是可以随意美的吗?是神女允许他们美才可以美!你不想他入宫,你是想他被废了修为,再也与美无缘吗?那你还不如现在就毁了他的脸!只可惜,那是妖女们才能做出来的事,咱们从来只知道抵御一切阻碍尽其所能地去美,而从来没有去残害美的。”
“那良公子呢?他怎么逃了?”
“他并没有美到令神女畏惧,本只是利用。逃,对他来说很容易,而神女不过是杀了他全家,正好乐得警告世人。除非你告诉我,你可以为了你阿哥一人,不顾你谙达一家子的安危。”
金尚一叹气,瘫到地上,兀自流了一会泪之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然挺起来要走,说道:“我现在就去!我代阿哥入宫!”
众人都来拦他,“不行啊!”他就拍打着众人伸来的手躲避,“我可以的,我可以的!”
“在你还没有美到惊为天人之前,去了,不过是多一个人陪葬罢了。”老爷子冷冷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