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恰巧《大公报》记者范长江也回到了内江。他到龙门镇谢家湾来看望姑妈范湘纹，守雄见他谈吐不凡，颇有见识，邀他一起参加了县知事在钟鼓楼县署召集的士绅工商各界座谈会。范长江为人率直，在会上一针见血地说道：“可惜此间有眼光、有组织力量的事业家太少，大多只图眼前纤细之利益，甚至唯利是图彼此倾轧，冀得他人破产后之余荫，无计划无方法地凭运气感情以经营事业，其前途势必同归于尽而后已！内江糖业只有从运销下手，才能推动整个内江社会经济有机的复苏，如不能觉察到这一点，糖业之崩溃为期不远啊！”众人听了无不震棘汗颜。又听说防区司令长要讲话，缙绅和各行业公会的头头心里都七上八下，猜测是又要筹捐军饷，人人各怀鬼胎，惴惴不安。听了守雄在会上一番话，才晓得不但不征军饷，还要签定一个防区司令部与县署和工商界各公会的纳饷例规，为今后减轻地方负担树立一个规矩。众人听了都站起来热烈鼓掌，众口称赞范云庵和谢二爷都养了个好儿子，为桑梓今后的前途发展，指明了一条路，做了一件功德好事。二爷一欢喜，唱起了川戏高腔：
犬子本是大南瓜，
做件好事众人夸。
七嘴八舌不停口，
牛屎 吹成了牡丹花！
哈哈……
全场哗然，大家脸上绽现出多年未见的开心笑颜。
4
这次袭击柏溪行动守雄没去，二爷和美姑为他张罗了一门亲事，是郭三甫做的媒。女人是他如夫人邓秀的妹妹邓玉。这姑娘已长成人，生得十分苗条俊秀，婀娜多姿。当年在城隍庙姐妹俩受流氓欺负，守雄和郭三甫路见不平，拔枪相助。说来也是有缘，那时起，小玉心里就有了这个虎气十足的大哥。听姐夫说他当了旅长回来，虽比她年长十岁，但心中喜欢，一说即合。守信婚后已有自君自民自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自力。守雄三十多了还是光棍一条，二爷和美姑心中着急。现在郭三甫从中撮合，郭府陪妆嫁妹，也算门当户对。守雄心中思挂娟凤，却已做他人妇。想到娟凤苦苦劝自己早早成家，只好应允。二爷手忙脚乱，指挥全家上下，着手筹办婚事，合八字，过彩礼，发请柬，杀猪宰羊忙得团团转。举行大礼当日，县政府军警宪和缙绅名流都到谢家湾祝贺，刘湘和戴正辉等长官派专人送来花红厚礼，比当年守信的婚典办得更加隆重风光。
婚礼当日，守雄应酬不亦乐乎。三妹学莲领了一个身材瘦长、面容清癯的书生轻捷走近前来，一猜就是她未来的夫婿王精诚。两人握手寒暄之后，王精诚将手中的一个卷幅舒然展开，矜持地微笑道：“大哥新婚，小弟惭愧，无以为礼，一纸墨香，聊表贺意！”守雄仔细一看，是王精诚写的一帧行草《爱莲说》，曲形线上疏密、聚散、斜正、虚实、断连、枯湿变幻有致，笔走龙蛇，锋中有骨，神韵不俗。心中暗暗称赞小子功底不浅。叫守智过来，令他吟诵。守智常听王精诚说天下大势，摆他为国外争独立，内争民主，立志救天下苍生的宏伟抱负，十分钦佩这个未来三姐夫。守智自己有一个亲密女友，平时也喜爱莲花，他自然对莲花也情有独钟，便兴趣盎然地朗声诵道：“……子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守智诵毕，守雄豪爽地仰天大笑，对王精诚道：“兄弟，我乃丘八一个，领兵打仗，杀人如麻，何谈出淤泥而不染，愧不敢当。今日我将此幅字转赠莲妹，以做他日你二人百年之好的信物，如何？”
学莲接过字幅，兴奋得脸上泛起两团红晕，向守雄眨眨眼，鞠躬笑着说：“谢谢大哥！”王精诚笑而不语。学莲牵着他的手，活蹦乱跳地往内堂见父母去了。
当晚，守雄应酬完客人回到洞房，给邓玉作陪的方芳退出去把房门关上。屋内灯影纱红，暗香潜溢。邓玉满面绯红，低头坐在床前，默默无语。一体纤巧妙姿，扇裁月魄羞难掩。守雄踱步窗前，看窗外松间花下，月色如霜，秋风徐徐送进一股扑鼻的桂花香味，不觉想起了娟凤，一时伤心，低声吟哦道：
云阶月地一相过，未抵今年别恨多。
今朝雨洗新车后，何日回脚渡天河？
邓玉是贫寒小户人家之女，没读过几年书，哪懂得守雄心意。她见男人伫立窗前凝望，口中念念有词，只恐深秋夜冷，寒气袭人，顾不得害羞，取下挂在床前的薄棉袍，上前给守雄披上，悄声说道：“雄哥，夜深了。”
守雄转过身来，与她对面相睹。
银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棂，泻满邓玉一身。瓜子脸上，舒展的眉头淡染春柳，两只大大的杏眼晶莹闪烁，嘴角两个酒窝若隐若现，显得格外妩媚温柔。整个儿身姿像一尊白玉雕出来的仕女，亭亭玉立，秀色可餐。守雄将她揽入怀里，一股暖暖的清香扑怀而来，激起浑身热血喷涌，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抱起邓玉，和衣滚到床上。女人千娇百媚，双手抱紧男人，娇喘不已。
洞房墙壁上，挂着谢吉南的一副贺帖：
月帐星河次第开
两情唯恐曙光催
在红纱灯影摇曳中，显得格外醒目。
5
新婚燕尔十多天中，守雄找到六指奶奶商量，要把酒厂重新开张，把糖坊漏棚全数恢复。曾玉兰最喜欢这个大孙子，听了他的话沉重地说道：
“眼下局势，内江糖业举步维艰。蔗农多数无力支付榨蔗费及糖坊租费，不得已提前卖青山，已习为风气。不仅蔗农要卖青山，支付地租及维持家庭生计，糖坊也须预买和预卖，若不预买青山，就买不到甘蔗。若不预卖糖清，就无钱预买青山和预办熬糖所需。甚至有的漏棚也须参与预买与预卖，不然就买不到漏棚原料，无钱维持运营。世道很艰难啊！正是这个难字，我们办糖业的更要在难中求胜，奶奶赞成你的想法，干！”
马上铺排谢二爷动手，老幺和蔗农们都欢天喜地打整清洗工具，安装设备设施。沉寂多年的谢家湾，又生动活泼起来。这天，守雄回家，见大伙都在忙碌，很是欢喜。忽见谢二爷一身短打服装，健步走来，忙上前揖礼问候，二爷瞟他一眼，气呼呼地说道：“你跟奶奶一句话，老子这个谢二爷，硬是要听你谢大爷的了！”吓得守雄连忙脱了军装，跟在二爷屁股后面手忙脚乱地干活。
一天傍晚，守智跑到新房，硬把守雄从房内拖出来，要与大哥摆摆龙门阵。
守智自幼聪明智慧，读书过目不忘，脑瓜特灵，写得一手好字，在县立中学连连跳班，十六岁就上了高中三年级，被誉为神童。他酷爱篮球运动，人长得肩宽背厚，十分壮实，个头与守雄一样高大了，活脱脱一个小伙子大帅哥。邓玉爱抚地看了看浑身充满青春活力的小叔子，叫人拿了件外衣，自己给守雄披上，笑着把两弟兄送出门。守智攀着大哥手臂，沿着林荫小道，亲热地边走边说笑。
走到中坝，守智神情庄重地对守雄说：“大哥，天下列强盘踞，国事艰危，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前天我从桐梓坝赛篮球回来，路过河坝街糖市，见家家店铺都空空如也，一个伙计守门打瞌睡。往年的热闹情景已变得残败冷寂。不少乡下蔗农家破流离街头，面黄肌瘦，啼饥号寒，以泪洗面，卖儿卖女，卖自身为奴，以求温饱生存。一旦骨肉分离，娃娃号啕大哭，大人呼天抢地，那凄悲景象，真是惨不忍睹，惨不堪言啦！”
说着，不禁怆然滚出两行泪来。他轻轻抹了抹，双眉紧蹙又道：“三姐很爱精诚哥，爱他胸怀大志，一心要救国救民。我也很敬重精诚哥，他常对我讲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我想投笔从戎，跟你去拿枪带兵，驱列强，除贪官，杀尽污吏蟊贼，解民于倒悬，为国家尽一匹夫之责。大哥，你帮我给老爸说一说嘛，让他放我跟你去嘛。”
守雄自幼很喜爱心疼这个聪颖机灵的八弟，这次回家，见守智长得戊唇月口，凤目蚕眉，已是一介俊美少年。听二爷说他在县中读书，品学兼优，老师常夸他是一个逾越龙门之才，二爷和全家，守雄心里，哪舍得让他去当兵。枪林弹雨中，子弹可不认人，守雄要掐灭兄弟这个念头。于是向他详细摆谈了国内川内诡云变化的政局，摆了自己亲历的很多悲壮惨烈的战事和战死的弟兄，最后，他推心置腹地道出了自己酝酿在心中已很久的话：“兄弟，你读过《吊古战场文》吧，当今天下，正是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之势。各路诸侯，争抢地盘，掠夺民膏。先总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实现了哪一条？洋人横行中华，杀人掠物占地，我中华民族有何面目立于世界？老百姓的生死操于人，官为刀俎民为鱼肉，何来民权？灾民遍野，满地饿殍，百姓不能安居乐业，何谈民生？”他仰天长叹道：“士兵利镞穿骨，惊沙入面，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当兵的流血拼命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身为军人，常思为国家争独立，为强国富民为民主自由而战，即便马革裹尸，也死而无憾。奈何眼下军人，乃政客手中棋子，任意摆布，天道茫茫，我真不晓得出路在哪里？”守雄抚臂叹息，冷峻地继续说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和你凯文哥平时经常在探讨这些事，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如老爸所愿，天下海晏河清，国强民富！大哥不是给你打破锣，你起眼一看，以川省一隅而论，政局变化莫测，军队诡谲多战，连年炮火连天，哪一仗打下来，是为了造福四川的老百姓呢？你人年轻，前程正远大，救国兴邦，岂止从军一条路？好好念完高中再说吧！”
守智眼波闪闪地说：“你跟老爸一个腔调，好好念书吧，念完书又怎么样？大丈夫立世，要先天下之忧而忧。”说着攀紧了大哥的手，仰脸顽皮地说道，“你算是个大丈夫吧，居庙堂之高，要忧其民，这个民，有我妈和大嫂，还有二哥二嫂，三姐七哥和九弟十弟幺妹；居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个君啦，不是皇帝，是君子的君，有老爸，有大伯，还有我，也算一个君子吧，要把我的事忧在心里哟！”
守雄一拍他脑袋瓜：“莫老莫少，你娃儿敢跟老辈子相提并论，该挨屁股也！”
三秋桂子清香来，满目霓虹映情怀。两弟兄说说笑笑从上坝走到下坝，又一路转回来，摆谈天下大事，家中趣事，一直到月儿偏西才各自回屋。
第二天，守智与女友相约去莲子湖划船。他早早赶去，走到湖边，远远看去十里荷塘莲藕新，一江秋色醉行人。一个浑身上下着白衣衫的姑娘，亭亭玉立，站在路边翘望。他一看，正是自己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班的亲密女友艾玲玉，连忙跑了过去。两人含情脉脉相视一笑，玲玉撇着嘴笑道：“忧国忧民的大丈夫，不是说要跟你大哥去持枪平天下吗，怎么，不去啦？”
守智知道她揶揄自己，也涎着脸皮笑道：“我舍不得我最爱的女人呢。”
玲玉绯红了脸，掉头娇憨地嗔道：“自作多情，谁要你舍不得了！”
守智顽皮地说道：“你才自作多情，我是说舍不得我妈哟！”
玲玉委屈地说道：“是不是哟？”
守智一伸舌头，做了个怪相：“你说呢？”
玲玉明白受了戏弄，扬手打去，守智连忙跑开，一对少男少女在碧绿田野嬉笑追逐。两人到了莲子湖，划船向湖心游去，玲玉倚在守智身边，顺手摘了一朵莲花，双手捧在胸前，笑容灿烂地吟诵道：“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之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守智朗声应道：“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
玲玉调皮地把莲花凑到守智鼻前，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令人倍感浪漫陶醉，两人都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这朗朗笑声，荡起层层涟漪，给秀丽的莲子湖更增添了勃勃生气。
隔了几个月，守雄得到电令，同凯文吉山率兵奔赴前线，只得拜别六指奶奶和父母，告辞舅公和表叔，整兵拔营。守信约了守义守智和王精诚，四人骑着马，一直把大哥送到离城三十多里路的双风驿，才恋恋不舍地与大哥拜别。守雄在与王精诚拱手相别时，略一沉吟，漫然说道：“精诚，我生性好武，却也出自书香门第，什么《诸子集成》《孙子兵法》《易经诠注》，都破卷而读，只是好读书不求甚解。在军中跟我大伯，也学了一些五行生克之道。我看你鹰鼻权腮，明堂气隐，心中暗藏杀机，决非久待书斋墨池之人。幸好我学莲妹有帮夫之运，可保你规避血光囹圄之灾，你要好自为之哟！”
那王精诚心高气昂，乃深怀韬略之人，淡淡笑道：“多谢大哥指点。”
守雄懂得一些五行生克之道，其实不精。那日与王精诚相见之后，吴凯文私下与他摆龙门阵。提到这个人时，默然良久，喟然长叹道：“三妹对他如痴如醉，已成定势。此人貌似气静意和，骨子里却透出一股桀骜不驯之气。必是眼观天下胸怀异志的人，顺则昌，逆则必有奇祸。”
守雄记在心里，背地里派人暗中摸底。果然不出凯文所料，王精诚竟是个中共地下党员。而且是内江县党组织负责人。十里八村的穷苦农民都很信服他，是个不显山不露水，却威重一隅的人物。
守雄原在一军早晓得顶头上司刘伯承师长，是中共党员，部队中还安置有党的政工干部。守雄也同他们有过接触，听他们讲过党义，觉得很有道理，只是遵从大伯“军人不要过问党派政治”的嘱咐，没有去参加活动。刘伯承在江阳发动起义，他参加是囿于老师长的情谊，跟组织没有发生瓜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