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跟你说话呢,蹲了这么久累了吧?”王鹃说着又敲了两下门。
“你贴在门上听了这么久也累了吧。”这句话老叶早就酝酿好并且已经在唇齿间转了好几个圈了,可他回应得太快了,听外面的动静,王鹃大概被噎住了。
老叶正揉着发麻的双腿想要尽可能步履正常地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儿子来了。真不是时候,何况他还把女朋友带来了。王鹃一边招呼女孩坐下,一边埋怨着儿子不事先打个电话。儿子问,我爸呢?王鹃故作轻描淡写地说道,哦,你爸啊,去伦敦了,都去了半个小时了。老叶能想象得出王鹃脸上掩饰不了的幸灾乐祸的表情。儿子走到卫生间门口,隔着门喊了一声“爸”。老叶用轻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应了一声。他想趁着儿子这一声“爸”走出去,可这样和未来的儿媳妇见面,老叶觉得多少有些尴尬。他干脆在浴缸边坐了下来。
王鹃开始回忆儿子小时侯的那些顽皮事了,这一说没个二十分钟下不来。老叶手握拳头,下意识地一下一下捶着大腿。卫生间也就不到四个平方,放了一台洗衣机后显得十分拥挤。但这是自己家的卫生间,对于一个有着痛苦的公厕经历的人来说,这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新生活的开始。老叶还记得第一次在自己家的马桶上方便时他排泄的不是肠胃里的食物残渣,而是眼泪。感慨万千呐。
由于经年累月地踩踏,马桶边沿有了明显的磨损。王鹃每次清洗都要数落上老叶半天,她说她长了耳朵还没听说过谁是蹲在抽水马桶上方便的。她说你就是给狗一只抽水马桶,时间长了,它也会坐下来拉。她说像老叶这样与众不同的习惯真应该去申请吉尼斯世界记录,弄不好还真就上榜了呢。按照老叶已经去世的丈母娘和一个精神病人共同生活了四十八年的经验,这种时候就得有人在一边听着,这种语言宣泄是有益于病人身心健康的。因此只要心情尚可,老叶就尽量在旁边听两句,不听王鹃还不依,会追着你说,光听还不行,还得时不时地应上两声。老叶对自己说,就只当在陪护一个精神有问题的病人。
退休了以后,尤其是两个孩子都另立门户了以后,老叶有时会去外面闲逛逛,看看这个城市的变化。看多了,他最大的感触是现在的公厕比以前干净多了也亮堂多了,有的地方搞得比家还好。别处不说,光是他们小区菜场里的那个厕所为了跟上时代的步伐已经建、拆了好几次。每天老叶都会若干次经过那个公厕,每次他都会不由自主地看上它一眼,有时候是两眼。另一眼是看门口收费的那个女人。她就坐在一张像课桌一样的桌子后面,低头打着毛衣,桌上放着一个纸盒,里面是手纸,有人给两毛钱,她就随手给张纸,并不抬头,然后接着打毛衣,似乎她坐在公厕门口的工作就是打毛衣。老叶刻意观察过,那女人极少抬头,即使抬头也是快速地看一眼就低下,也没见她和谁长时间地说过话。老叶以前一直觉得女人天生话多,王鹃是个例子,虽然有点极端。可他女儿也这样,数落起她丈夫来那张嘴巴就像打机关枪。由此,老叶认为女人的快乐、自信和成就感就来自于数落男人。可这是个奇怪的女人,不爱说话,爱打毛衣。
“哎,里面的同志,四十分钟了啊,差不多了。”正说着儿子的事呢,王鹃突然提高嗓门,话题一转指向了老叶。短暂的停顿。王鹃在等待老叶的反应。儿子和他女朋友也在等待着他的反应。果然没有反应,王鹃接着说,“你永远不出来了?吃住在里面啦?”
到这会儿,老叶觉得更没法出去了。王鹃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出他的洋相,反正他难受了她就快乐了。她现在就很快乐。有时候,老叶会想婚姻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男女两人在一起过了几十年,有一天,你却发现你身边躺着的这个人不是你当初娶回家的那个女人,身体和容貌的巨大变化还在其次,关键是性格脾气完全像换了一个人。反正老叶也打定主意了,任凭王鹃怎么损他,糟践他,在儿子的女朋友离开之前他都不出去。浴缸小是小了点,但将就着可以躺下,王鹃的唠叨声最适合催眠了,他已经听了几十年了,早就做到听了和没听见一样。老叶撕了些手纸团成团,塞在耳朵里。好了,就这么定了,不烦了。
有那么一会儿,老叶觉得自己就快要睡着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轻得仿佛要悬浮起来了。他的双手使劲抓着浴缸的边沿,他享受又害怕着这种悬浮的不踏实的感觉。卫生间外王鹃的声音时高时低,老叶不想听王鹃说了些什么,都听了三十多年了,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车轱辘话。但他关心王鹃说话的音量,那是王鹃的情绪指数。一味地高或者低,老叶都不怕,最叫他担心的是忽高忽低,那说明王鹃的情绪不稳定。
低下去了,又低下去了,低得让老叶心惊肉跳。老叶吃力地从浴缸里爬出来,他还从来没这样穿戴整齐地从浴缸里出来过。老叶揉着枕得生疼的后脑勺走到镜子前,自言自语道,没办法,没办法啊。
自己上一辈子肯定是欠了王鹃的,老叶想,所以要用这一辈子来偿还。不对,不对,话可不能这么讲,说起来,王鹃跟了他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为房子愁,为工作愁,为钱愁,也就是这五六年,孩子大了,家里才有了改善。而且,有件事一直让老叶心怀内疚,那就是王鹃和小白脸的事。小白脸搬家后,心里老拧着一个疙瘩的老叶花了两个休息日辗转找到了他。见到老叶,小白脸的脸涨得通红,不过,毕竟是有文化的人,说话办事就是有水平。小白脸转身叫来了他漂亮的未婚妻。他们正忙着装修房子。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他们拉着手站在老叶面前,别的还用多说吗?老叶又找了几个老邻居,试图找到流言的源头,可这种事哪找得到什么始作俑者。你得原谅邻居们,他们无聊啊,他们空虚啊,他们想搞又搞不上啊,于是就把他们认为有可能性或者说性可能的男女用闲言碎语说到一块儿,说出暧昧来说出故事来直至说到床上。
恍惚中,老叶好像已经睡着了,但是一个激灵他又醒了过来。就这么躺着,歇着,可别睡着了,老叶叮嘱自己,这是浴缸,不是床,会睡出病来的。
又高起来了,高起来了,高得足以让耳朵里塞着纸团的老叶听得清清楚楚。老叶吃力地从浴缸里爬出来,他还从来没这样穿戴整齐地从浴缸里出来过。老叶揉着枕得生疼的后脑勺走到镜子前,自言自语道,没办法,没办法啊。
其实这会儿还是应该走出去,老叶想,在大家的眼光之下走到卧室里,床头柜上搁着王鹃常服的安定,倒上一杯水,然后哄王鹃服一粒。说到底,她是一个病人,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自己既然已经忍让了她三十多年了,就继续忍让下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眼看着儿女都有了各自的事业和生活,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就是和王鹃把日子过好,不给孩子们添麻烦,这样孩子们才能安心地干自己的工作过自己的生活。
此刻打开卫生间的门还真需要点勇气,老叶的手搭在门锁上,酝酿了一下情绪,他想再对自己说点什么,可一下子还真不知道说什么。
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惊得老叶一下子从浴缸里坐了起来。
“你在里面干吗?这么长时间。”王鹃似乎吃准了老叶在卫生间内做着某件和卫生间无关的隐秘的事。她的火气很大,老叶听出来了,她是在用脚踹门。
老叶吃力地从浴缸里爬出来,他还从来没这样穿戴整齐地从浴缸里出来过。
“爸,”儿子也走到了门跟前,“爸,你没事吧?”
老叶揉着枕得生疼的后脑勺走到镜子前,自言自语道,能有什么事,能有什么事呢。
“有事,他当然有事,你爸忙着呢,”王鹃很短地冷笑了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家他最愿意待的地方就是卫生间了,进那里,门一关,谁都看不到他在做什么,又不看报也不抽烟的,怎么就待得下去,哼,我长了耳朵没听说过有人没事爱在卫生间待着的,我看他是有病,喜欢卫生间的味儿。”
门外一阵凌乱的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大概是儿子在劝阻王鹃。老叶头抵着镜子,手撑着洗脸池,紧闭双眼,他觉得已经忍无可忍了,但他还得忍着。
“哎,我说,你到底在里面干吗?”
“你觉得我在干吗我就在干吗。”
“好,好,有本事你就永远不要出来。”最后“不要出来”那几个字,王鹃是用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喊出来的。
“你让我不要出来我就不出来了?”说话间,老叶的手已经搭在了门锁上,这样的冲动是老叶久违了的,他过了大半辈子唯唯诺诺的生活,不出意外的话,他还会那样地过下去。
老叶没和那个已经站起来的姑娘打招呼,径直就走到了大门口,换了鞋,走了出去。
“爸。”儿子跟了出来。
“别管我,我出去走走。”
疾步走出一段后,老叶转身看,儿子并没有跟上来。他继续向前走,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儿,走动起来,离开王鹃的唠叨离开让他尴尬的场景是他此刻唯一的想法。
走到公厕门口,老叶停了下来。他还没从刚才的速度里回过神来。看公厕的那个女人这时刚好抬起头来,看见愣愣地站在那儿的老叶,旋即又低了下去。她的脸红了,并且越来越红。老叶的手伸向口袋,他在想是不是花两毛钱进去待上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