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农村来到城市的那一年,老叶十九岁。他几乎是瞪大眼睛过了大半年才习惯城市的生活。地是硬的,也是平的,可踩上去却硌得慌,屋子外车多,人多,房子多,扯着嗓门说话会遭人白眼,憋着嗓子才是文明。
最让老叶别扭的是从小他就在野地里听着鸟叫看着虫飞大小便的,到城里以后,这项活动被安排到了一个叫公共厕所的地方。虽然是男女分开,可和陌生男人紧挨着蹲在同一个屋檐下,老叶还是感到极不自在。他认为这件事和过夫妻生活一样是不能示人的。可公共厕所的特性决定了这是一个川流不息的地方,尤其是胡同里的厕所,每天见到的都是熟面孔,即使没说过话,也点过头,哪怕没点过头,也在小胡同里打过照面。因为人来人往,老叶的一次活动经常被分解成若干个部分,耗时颇长。如果碰巧整个过程没人打扰他,对老叶来说,相当于意外地获得了一次畅快淋漓的性生活。
1986年,经过频繁的走动和激烈的明争暗斗,老叶从单位里分到了一套单元房。不过地段不理想,远在东郊,交通很不方便。而且那个地方挨着火葬场,站在阳台上首先看到的风景是焚尸间那只冒烟的大烟囱,刮东南风的时候,那烟往居民区这边飘过来,飘过来。老叶的老婆王鹃去实地勘察后表示实在不能接受将和死人相邻为伴的生活前景。老叶苦口婆心地劝了一个晚上,直到王鹃睡着,也没说通。老叶愣愣地在床边坐了许久,他想到进城以后工作娶妻生子的种种不易,一个接一个的麻烦,当然最让他烦心的还是每天早起的那一泡家里没处安置的东西。为了避开熟人,他曾经跑几条街去别的胡同,然而天长日久,当地的住户对他这个外来者占用他们的坑位表现出了不满和敌意。为了能有一个相对清静的方便环境,老叶也试过早起,趁天还不亮就把问题解决掉,然后回家再睡个回笼觉。可王鹃对此提出了强烈的抗议,她的睡眠本就不好,他这一早起,她也跟着醒,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总之,这几十年过的都是看人脸色的生活,在单位看领导的,回家看老婆的,现在儿子大了,那张脸竟然慢慢地越拉越长越来越像他妈的驴脸了。想不看都不行。想着想着,老叶不由地在房间里快步走动了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热脑子发热,这二十多年生活的艰辛和不如意似乎全集中到了那个每天都绕不过去的点上了。他只剩下一个念头:把王鹃说服。
“不管你怎么想,这房子我要定了。”还没等王鹃完全睁开眼,老叶就情绪激烈地说了起来。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老叶始终是让着王鹃的。他的岳母曾经婉转地告诫过他,待她的女儿好一点,因为她女儿的神经多少有点问题,是遗传的,她的老伴也有相同的问题,她自己就是这样过来的。
王鹃吃惊地看着平日里木讷得有点窝囊的丈夫站在床边手舞足蹈、双眼发红、唾沫四溅地说道,好不容易分到了房子,你轻飘飘一句不要就不要了,挨着火葬场又怎么样,你知道这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她被迫问了一句:什么日子?老叶突然悲从中来,声泪俱下,什么日子,猪狗不如的日子!在王鹃眼里,老叶已经疯了。反正是这样,一个人疯了,另一个人就只能正常了。
此刻老叶蹲在抽水马桶上,回忆起当年劝王鹃搬家时的情景,对自己来势汹涌的伤心也有点不能理解。记忆中,那是老叶脾气最大的一次,有点像习惯把脑袋缩在壳里的乌龟,碰到危急情况,迅速地伸了一下脑袋随即又缩回去了。
“你在里面干嘛?”
“在卫生间还能干嘛。”老叶小声嘀咕着。他听见王鹃的脚步声在卫生间停了下来,她肯定把耳朵贴在门上在听。
“一点声音也没有,你到底在里面干嘛?”
“你想听到什么声音?真是的。”老叶的嗓门提高了一点,但也就一点。
疑神疑鬼已经成了王鹃身上最让老叶头疼的毛病。近些年她忽然就变得不自信起来,老叶出门没按王鹃预计的时间回来,她就心慌了。老叶出门前照一下镜子或整一下衣服,她就心慌了。老叶刚一开口说要出门她就心慌了。当然,她也曾经让老叶心慌过,也就是要搬家的前一年,她和隔壁新搬来的邻居神情暧昧了起来。那是一个瘦高个的小白脸,在中学教历史,说起话来眼珠子骨溜骨溜的,总让人觉得他话里有话。老叶不知他们是怎么对上眼的,反正他是胡同里最后一个知道的。还是拐弯抹角绕了好多弯由一个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的邻居告诉的他。老叶努力想装出一副自己早已知晓了的样子,但是邻居却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这样的事,做老公的总是最后一个知道,没什么的。
震惊之余,老叶迫切想知道的是这两人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事情搞到这个地步,他们上没上过床成了老叶把握未来生活方向的一个关键。然而没人能告诉他。老叶鼓了几次勇气还是开不了这个口。邻居们显然都知道老叶知道了,所以老叶进进出出总感觉大家用一种期待的目光在看着他。期待什么?当然是一场好戏啦。老叶知道自己得做出点什么反应来,否则无论是对邻居还是他自己都交代不过去。他觉得得发点脾气。可老叶是个没脾气的人。
那天老叶起得很早,毫无便意地蹲在胡同拐角公厕的坑位上,对生活的无能为力、对老婆的无能为力、对眼下自己头上戴着的这顶绿帽子的无能为力让他感到心里憋屈。就在这时,小白脸走了进来,腋下夹着一张卷成卷的报纸,还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小白脸显然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人蹲在这里,更没想到蹲在这里的会是老叶。在门口他愣了一下,也就短暂的一下,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并颇富挑战性地站在了挨着老叶右首的那个坑位。多年后,老叶搭一老乡的车回老家,途中堵车,一辆旅游大巴停在他乘坐的小车旁,那种气势庞大的压迫感让他想到当年在公厕他蹲着小白脸站着的那个早晨。
小白脸解皮带扣的动静好象他穿的不是一条化纤长裤而是盔甲,他的动作有意无意地夸张着,把衬衣从裤腰里拉出来的时候衣角甚至扫到了老叶的脸。蹲下后,小白脸开始翻看那张报纸。准确地说,他没有看,只是不停地扯动着报纸,使其发出“哗哗”的声音,同时说不清是从胸腔还是鼻腔里一次次发出那种很用劲的声音。而在翻报纸和用劲的间隙,他还“呸呸呸”地吐着喉咙里存在或不存在的痰,就像老叶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老叶突然就提着裤子站了起来,压迫感在瞬间转换了。他快速地扣上了皮带。他的动作实在过于迅速了,让蹲着的那位有些不安。小白脸看了老叶一眼。这一眼是个转折,老叶愣生生地在这一眼里看出了不屑、嘲笑和挑衅。
“这么久还不出来,蹲也该蹲累了吧?”
老叶慢慢抬起头冲着卫生间的门的方向叹了口气。对于王鹃的唠叨,老叶依然尽量遵从着三十多年前对丈母娘的承诺,凡事让着王鹃点,不要和她发生语言冲突。只是现在王鹃越来越絮叨,有时候她说了半天,老叶发现其实她是在现场解说她的心理活动。这一发现让老叶吃惊不小。王鹃的父亲就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自言自语者,每天除了吃饭和睡觉,嘴巴一刻不停地说着,从对周围的人和事的看法一直说到对中东地区的民族争端与国际形势的担忧,说话间还夹杂着手势。如今他老人家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不管有没有人听,也不管有没有回应,他都会情绪饱满地说下去,颇有点这世界唯我独在的味道。
“哎,跟你说话呢。”
“说。”
“这么久还不出来,蹲也该蹲累了吧?”
搬家没多久,有一天老叶进卫生间时没锁门,以为里面没人的王鹃走了进来,结果吃惊地看见自己的丈夫竟然像鸟一样蹲在马桶上。你在干什么?在马桶上还能干什么,你出去。老叶实在有些恼怒,可又不能发作,谁让他不锁门的。老叶从小他就习惯用这个姿势解决问题,他已经蹲了四十多年了,和他的家乡口音一样已经改不了了。但从此以后,只要家里有人,老叶走进卫生间时都会觉得背后有异样的眼光。而他的这个特别的习惯也经常遭到王鹃和两个孩子的取笑,甚至电视里说到伦敦这个地名时,母子俩都会放声大笑。
腿的确有点酸,老叶小心翼翼地轮换动了动左右腿。要在也就四公分宽而且是陶瓷质地的马桶边沿上站稳,是一件技术活。在最初的半年里,老叶也出过几次小事故,最糟糕的一次一只脚滑到了马桶里。不过再惨也惨不过小白脸当年一身臭粪地穿过半条胡同,那狼狈样让胡同里的人整整闲谈猜测了一个月。即使小白脸悄无声息地搬走之后,有时候大家在厕所遇见,还会兴致勃勃地就小白脸究竟是失脚滑落还是被人推下去的争论上几句。尽管演绎出很多版本,但就是没人想到会是老叶亲手把那家伙摁到粪坑里的。他们断定老叶这个出了名的温吞水加“妻管严”,就是别的男人当着他的面睡他老婆,他顶多也就是走开而已。
一晃,近二十年过去了,变化是真大啊。别的不说,搬家时还在读中学的一双儿女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家庭。相比之下,儿子的变化更大一些,光婚就离了两次,听说最近又谈了一个,不出意外的话,下半年又该吃这小子的喜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