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王沁文给孙沛递了个颜色,孙沛站了起来。
“这有酒,怎可无诗,不如我们行个酒令。如何?”
这里坐的,全都自认才情满腹。这雅事,怎可落于人后,纷纷赞成。只有孙颖笑嘻嘻地退了下去,她吃饱了,要去找丫鬟们玩耍。
孙沛站了起来,端着一杯酒,来到方庭春面前。
“听闻姨娘最近也开始学诗了,不如,便和我们一起吧。”她把酒杯塞到方庭春手中。
一声姨娘,叫得方庭春心如刀绞,她却不敢发作,这里坐着的,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她不能也不敢丢了孙府的面子。
方庭春正想推辞。
“姨娘~”孙沛却又接着说道。
“你虽然不识字,但这好学之心却让妹妹佩服。不过这诗,可不是闭着门就可以学会的。你既有心学,这儿的都是老师前辈,为何不参与进来。说不定呀,能学到不少诗呢,也就不用一天到晚,都只会那么一句两句了。”
方庭春握着酒杯,就算她再装作听不明白,可孙沛说到这个份上了,就算是个傻子,也听得出她语中的奚落。
方庭春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她握着手中那杯酒,轻微地颤抖。
“好!你说要如何?”
方庭春抬头,双眼直视孙沛。
原来这方庭春不识字,众人却像看好戏一般。那红衣女子仍然没有表情,她好像很是高傲,虽然是坐着,但好像还在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切。
“如今,这春意阑珊。不如我们一人背一句诗,必须含有春字。不可重复,不可迟疑。否则罚酒一杯。”
“好!”众人附和。
“那就从我先开始。”孙沛坐回位子上。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等闲识得春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
果然是没有停顿,一个接着一个。方庭春是最后一个,她心里却有些慌了。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语毕,方庭春长舒了口气。
王沁文与孙沛一笑,孙沛接了下去。
这第二轮,还是如车轮滚滚,又来到方庭春面前。
方庭春自知,这里一个个都是从小伴着诗书长大的,她只学了一年,在脑中飞速旋转,却每一句,好像都被人说过了。
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便更觉得紧张,脑中一片空白。王沁文与孙沛,便更是勾勒起笑意。
方庭春无地自容,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她只觉胸中憋着一股气,这一口酒下去,二者撞在了一起,令她咳了一下。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方庭春一步上前,正对着孙沛。
“不如我们换个玩法,我们不背诗,我们作诗。一人接一句。接不上来的,喝一杯。如何?”
方庭春扬着下巴,对着孙沛,她不想再退让。
众人一惊,这方庭春怎这么大胆,连背诗都背不下来,居然敢要求作诗?
“今日难得见到众位夫人小姐,不如就以今日场景作为开端。”
方庭春把空杯满上,说道:“亭中倾国色,”
孙沛接道:“花间美人额……”又对着下一人说道:“杯酒斟诗味,”
孙沛左手边那人一愣,脑袋一懵,这好戏,怎么一下子就转到自己身上来了。
“只……只……”
众人面面相觑,那人瞬间就飞红了脸。
“我喝,我喝。”
那人说罢,扬起手来,挡着面,喝了那一杯酒。
方庭春站在孙沛与王沁文中间,王沁文本该是最后一个,见此情景,她却不顾规则,站了起来。
“只字酌千回。章台杨柳动,”
王沁文又起上句,她不看别人,直勾勾地盯着方庭春。
“断肠海棠容。纱笼淡淡风,”方庭春迎头接上。
众人有些惊叹,章台二字一语双关,想必是王沁文是想以此迷惑方庭春,没想到她却用断肠海棠接上了,不禁唏嘘。
连那红衣女子也微微蹙了眉,这方庭春看起来真的不像是无知草莽。
“衣驱浅浅寒。春风春云卷,”王沁文又抛了一句。
“水声水波远。小河花间道,”方庭春说道。
众人看向她二人,这众人的联诗,已变成她二人的战争,却没有人插手。
“香径微阳照。落红春将去,”
王沁文接道,她脸色一变,有些心急,又不甘示弱,走到方庭春面前,二人似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气势。
“弱绿夏来迟。湍濑溶光色,”方庭春道。
“树动现风声。恨尽人何在,”王沁文有些急了。
“情留魂不飞。梅菊不相见,”
方庭春与王沁文二人四目相对,此时周遭寂静,只听得见风吹叶落的声音。
王沁文胸中起伏,她喘着气,虽有万般愤慨,却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她停顿了片刻。
众目睽睽,王沁文猛一下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只觉这酒,辣得穿透了她的五脏六腑。
“松柏可同青。”一人声音响起。
方庭春寻声而去,原来是刚刚那位红衣女子,她缓缓地站了起来,朝自己走来,边走边另起一句:“飞燕雕梁立,”
方庭春见此情此景,接道:“洛神蘅薄移。观舞舞入破,”
“采薇薇才作。春风知桃李,”
那红衣女子说罢,也渐渐有些激动,王沁文看在眼里,又羞又气,只觉手心都是冷汗。
“秋雨恋华实。半醉半醒酒,”方庭春举起酒杯,对那红衣女子一笑。
“若即若离香。闲情何处寄?”
“灵梦无从提。”
方庭春正要出下一句,孙婉却一语打破。
“今日真是大开眼界呀。”孙婉笑着拍掌道,她命人搬了个凳子,加了副碗筷,走过去,拉着方庭春的手。
“庭春,你开了头,又以你结尾,正是刚好。”
“公主,你们这要是再对下去,这就是人不动,影也移了。”
孙婉转身,对那红衣女子说道。
那红衣女子一笑,方庭春一怔,孙婉叫她公主,原来,她便是庄敏公主。方庭春此时才细细观察,果然,她坐的是主位。
刚刚在里头,孙婉虽介绍过众人,但方庭春被王沁文等人挡在身后,并不曾看清众人容貌。
方庭春听说过庄敏公主与嘉贝勒的事,心中对她颇为敬佩。今日又与她以花相始,以诗相知,便对她也有些好感。
庄敏公主对着方庭春淡淡一笑,说道:“孙夫人好才情,教人敬佩。从前听过种种,可这真见着真人了,才可分真假。”
庄敏公主说到这一句,又意味深长地瞧了王沁文一眼。王沁文坐在那儿,面无表情,只是眼神的一点点游离,出卖了她心中的心慌意乱。
她居然叫她孙夫人?王沁文心中怎咽得下这口气,可她是公主,王沁文也不敢表现出什么不悦。
经此一场,众人对方庭春也是刮目相看,继续把酒言笑,和乐融融。
散了席,又闲逛了一番,孙婉便请众人到后头看戏。
庄敏公主虽目不斜视地看着台上,但她心中装着故事,又怎看得下去这戏,她悄悄飞了一下眼神,见方庭春心神恍惚。
她在想什么?庄敏公主心中好奇。
方庭春离了位置,庄敏假作不经意,也悄悄离席。她跟在方庭春身后,只见她走到湖边,坐在石阶上,对着那湖水在发呆。
庄敏走了过去:“你在看什么?”
方庭春本出了神,听见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只见是公主,匆忙起身,对她道了个福。
“不知是公主,还请恕罪。”
庄敏一笑,她走了过去:“你刚刚可不是这幅容貌。”
方庭春笑了下,低下头去,不说话。
庄敏走了过去,与她一起,坐在石阶上。庄敏从没有坐在地上过,她头一次感受这其中的滋味。
“你不要把我当公主,就像刚刚一样。”
“好。”方庭春道。
二人静了一会儿,庄敏说道:“方庭春,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你。”
“我也听说过庄敏公主,您对嘉贝勒的深情,教人敬佩。”方庭春由衷地说道。
庄敏侧过头,好像忽然失了魂:“你真的明白?”
“嗯。”方庭春点头:“我明白。如果换做是我,或许也会是一样的做法。”
庄敏忽然心头一颤,众人只笑她痴,劝她忘。第一次有人明白她的心。庄敏忽然一激动,甚至想哭了出来,可是她没有。
“方庭春,你告诉我,你和孙词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前,她从王沁文口中听说,这孙词一开始,是与王沁文相爱,可后来王家出事之后,孙词懦弱无能,不敢再与王沁文来往。孙词又迷恋方庭春美色,将她私藏在家中。在王沁文口中,方庭春是个狐媚轻薄,无情无义的女子。
可后来,当庄敏嫁给英木之后,她渐渐从英木口中得知一些孙词与方庭春的故事,她有些困惑了,这事实的真相到底是如何?
“你想知道?”
方庭春问道,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公主高高在上,她的一举一动皆是庄重高贵,但是却没有距离感,一见如故,或是如此。
方庭春给庄敏讲了一个故事,从始至今。
“原来如此。”庄敏心中翻涌如潮,难以平定。
“对不起。”庄敏忽然开口道。
方庭春一愣,道:“公主何出此言?”
“王沁文会嫁给孙词,是因为我帮了她一把,当初如果不是我,或许她不会嫁给孙词。”庄敏心中确实有些愧意。
今日所见,王沁文与方庭春,谁是谁非,庄敏已能分得清楚。
“哎。”方庭春无奈地一声苦笑。
“这些都是注定的事。她恨我,即便你没有帮她,她也不会善罢甘休。”
“如今的情形,你很难翻身。”庄敏直接说道。
“皇阿玛封她为格格,又将她嫁给孙词,一为笼络,二也为监督。孙玉孙词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不敢怠慢。孙玉如今在朝中的处境,也是步履维艰的。”
“我明白。”方庭春说道。
“谁都知道这两江总督是封疆大臣中的重中之重,爷爷又把持着江南盐帮,可谓重权在握。可皇上却忽然将爷爷召了回来。这其中的道理,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庄敏说道。
“君臣之道,就是如此,若守得好,世代风光。若稍有差池僭越,那就是灭门之祸。孙玉功绩累累,如今也是位极人臣。可这功绩,既可说成是丰功伟绩,也可说成是功高盖主。比如陈廷敬,比如明珠。”
“公主……”
方庭春心中感激,这庄敏公主初次相见,便推心置腹。
庄敏也是一笑:“不知为何,对你,我好像有种一见如故般的感觉。”
“那公主如今可好?”方庭春也不禁有些担忧。庄敏如今嫁给英木了,又会是如何?
“我?”庄敏一笑。
“我很好。我与英木虽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但他对我很好,我是公主,没人敢为难我。”
“公主……”方庭春长叹一声:“我却不知此时,我是该劝该赞。”
风一吹,庄敏觉得有些冷了,就要站起来,方庭春听见一声清脆的叮咚一声,原来是庄敏腰间所系的玉佩,撞到了石阶上。
庄敏匆忙拿起一看,幸好无事,她轻轻擦了擦。
方庭春的双眼却定在那玉佩上,她心中一颤,匆忙问道:“公主,看你这样紧张,这玉佩是何物?”
“哦。”庄敏一笑,摘下那玉佩,递到方庭春面前。
“这是小时候皇阿玛送给我的礼物,说是皇爷爷送给他的。我从小就戴着,你看这上面的图案,是我们爱新觉罗的象征。”
方庭春接过那玉佩,反复端详,似曾相识。她摸着那温润之玉,心中忽如漫山遍野的潮水袭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