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亮,衙门里的衙役就都惊慌了,匆忙去把知府大人请了出来。方庭春一纸状书将王庆,王林,汤远伯,梁老五,李文凤,孙玉告上了公堂。
“大人!大人!”衙役匆匆去敲知府的房门。
那知府还在睡梦中,忽然被吵醒,正要发火,那衙役哪里肯让他有发火的间隙。
“大事不妙啦,方庭春找上门来啦。”那衙役说得火急火燎。
知府一听方庭春的名字,瞬间清醒了过来,一把拿过那状书,一目十行。
“快快通知孙大人徐大人,还有安排人手包围她。她现在在哪儿?”江宁知府边走边安排属下,那几人快步跟在后头,频频点头,一会儿各自散去。
知府带着兵马跑入公堂,正准备将方庭春拿下,却没想到她的讼师,是孙词。
“这……这……”知府左右为难。
“大人,有人报案,难道大人就准备这样上公堂吗?”孙词看着他,只见知府大人头发杂乱,衣衫都还没穿齐整,就出现在公堂。
“可她是朝廷重犯。”知府说道。
“她不是。大人可是没看清楚状书?那里头写得明明白白,她要状告何事。”
“这……”
“大人,您还是先整理仪容,一会儿再好好审案吧。”
大人犹豫了一会儿,又带着人马走进内堂。
“你们在这儿盯紧了,切莫让她跑了。”知府大人扭头叮嘱身旁的人,又匆匆往里边跑去。
方庭春站在那儿,小心地瞧着公堂上的一切,她又瞧着孙词,心里渐渐轻松了下来,她走到孙词身侧,笑着看他。
孙词想去握她的手,她又忽然尴尬地笑了一下,把手藏在身后,与孙词并排站着。
一会儿知府换上官服,坐在公堂之上。
他拿起桌上那张状书,认认真真从头看到尾,越看越不安。
过不了多久,孙玉也赶到了,他走过方庭春身旁,看了她一眼,神情严肃。
曹安国段泽允带兵将这儿团团围住,这衙门一下子热闹起来。
知府匆忙将孙玉迎了上去,孙玉摊开那张状书,那是孙词写的,他认得到。从头看到尾,原来事情竟是这般。
“你这上头写的,可是实话?”孙玉厉声问道。
“句句属实。”方庭春道。
正说着,甘小虎骑着马出现在衙门外头,他见里头人山人海,心中一慌,匆忙冲了进来,却不料堂上坐着一个威严的官老爷,堂下跪着的,正是方庭春。
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命人提防些,不能掉以轻心。
“如你所说,这方庆一本叫王庆,方林本名王林,与李文凤,梁老五,汤远伯本是犯人,他们杀你全家十七口人命,霸占箜音谷,当官做贼。
方庭春,你这控告可不是小事,可不要胡编乱造啊。”孙玉捏着那张状书。
众人皆是一震,这是万万没想到的事情。
“大人,方庭春这告的可不仅仅是这五位,她把大人也给告了,大人怎么着也得避避嫌吧。”孙词说道。
孙玉盯着孙词,恨得咬牙,他入世数月,竟学着对付自己的爷爷。
“哼。”孙玉鼻子里哼哼一声,走了下去,将那位子还给知府。
知府讪讪然上下不是,只得坐了回去,这位子今天他真不想坐。你说这人都死了,即便真如她所说,她还告什么告。
“方庭春,就算如你所说,他们五个人都死了,你为何还要告呢?”那知府问道。
“为了告慰我父母在天之灵。”
“可你把他们的人头都偷了去,难道还不足以告慰你父母在天之灵?”那知府又道。
“大人。”孙词接话道:“死去的人要安息,活着的人也得要个公道,想方庭春一个女子,父母被害,被人蒙骗十几年,受尽折磨,差点死于非命,可要不要这公道?
有些事可以自己忍着,有些事却不可以,总要说出来,公诸于世才能痛快。你说方庭春是朝廷重犯。可她不是,王庆的女儿才是,可是王庆的女儿是谁?谁也不是,所以这个朝廷重犯本就是不存在的!”
孙词说道。
“这……这……”那知府左右为难,孙词说的不无道理。
孙玉瞧了他一眼,他以为是孙玉在问他的事。忙问道:“那你告他无人便是,你若是不解气,挖坟鞭尸都可以,但你为何还要告孙大人。”
孙词瞧着孙玉,说道:“她告孙大人,是因为孙大人不分是非黑白,屡次追杀,害她颠沛流离。”
方庭春抬头看了看孙词,孙词对她点了个头。
“混账。”孙玉听不下去了:“你说了这么多,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真的?我怎知不是方庭春为了脱罪?”
“箜音谷十七棵桃树底下,十七条人命,大人完全可以自己去验证。”孙词道。
孙玉对手下人交代了几句,那人便走了出去。
“这里到苏州来回至少几日来回,此案延后再审。”孙玉说罢,便退了出去,路过孙词的时候,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带方庭春回来。”
孙词一听,欣喜地看着方庭春。
孙玉带着兵马离去,这一切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了。
“你真的要跟他去孙府?”待孙玉离去之后,甘小虎快步围了上来。
“嗯。”方庭春点点头,她愿意相信孙词。
“万一他在孙府布下天罗地网抓你怎么办?”甘小虎有些着急。
“不会,他不会那么做的。”孙词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甘小虎忽然严肃地问孙词,那知府对孙词的态度,他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孙大人,就是我爷爷。”孙词说道。
甘小虎吃惊地看着孙词和方庭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段敏之带着孙词与方庭春回了孙府,甘小虎守在孙府外头以防不测。
孙词扑通一下,跪在孙玉面前,孙玉一手抓住桌角,一手扶在凳子上,恨不得打死他。
“你真是越大越能耐了!”孙玉道。
孙词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哼。”孙玉鼻子哼了哼,又去看方庭春,只见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上一回见她,她还是朝气蓬勃的模样。
一年光景,她好像成熟许多。
“方庭春,你说的可是事实。”孙玉又问道。
“是!”方庭春点头:“是方林当着方庆一的面亲口告诉我的。”她轻描淡写。
如此想来,她最近偷人人头,毁人墓碑的事,就有理由了。
孙玉不说话,沉思片刻。
“方庭春,即便你不是方庆一的女儿,可你是山贼,这是不争的事实。”孙玉说道。
“爷爷,那缉拿文案只说是方庆一父女,可是她根本就不是方庆一的女儿。她就不是钦犯。”孙词辩解道。
“你少在这儿跟我咬文嚼字。”孙玉呵斥道。
“爷爷,于公你不能杀她,因为她不是方庆一之女,于私,如果你要杀她,那就连我一起杀了吧。”孙词说的很是倔强。
“你!”孙玉大怒。
孙词不说话,只是瞧着孙玉。
“好,我可以不杀她,但是你不要妄图我会接纳她。”孙玉说道。
“爷爷!”孙词还想说什么,方庭春却将他拉了起来,轻微的摇摇头。
“方庭春,我问你,方庆一的那些东西,你可知在何处?”孙词问道。他们找到梁老五,汤远伯的东西,却死活找不到方庆一的。
“我不知道。”
“你真不知道?”孙玉又问道。
方庭春伸出双手,放在孙玉面前,孙玉打了个寒颤,那双手太可怕了。
“大人,如果我知道,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方庭春转而又将双手收了回来。
孙玉将方林等人的罪状重新起草,递了折子到京城。释放方庭春。
孙词牵着方庭春的手,一弯明月印在秦淮河中,画舫轻轻飘动卷带着那河水清清沥沥地闪烁扭动,似乎也浮着一层迷情幻影。
“庭春,如今,我们终于可以一起站在这儿了。”孙词叹道。
“你怎么肯定你爷爷会放过我。”方庭春问道。
“哎。”孙词道:“你其实不了解他,他要杀你,其实不过因为你是方庆一的女儿,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其实当初如果你说了真相,兴许他就不会追杀你了。
他其实不在乎你是不是山贼,只要铲除了箜音谷,杀不杀你,对他来说都没那么重要,他只是害怕,怕你回来报仇。”孙词说道。
方庭春笑了一下,朱粉未深匀,闲花淡淡春。孙词一时间看得迷住了。
“这几个月,你去哪儿了?”孙词问道。
方庭春没有回答他,只是摇了摇头,她不肯说出那些事,她不要别人可怜她。
她想起在山林里的日子,日日与孤独相伴,夜夜与仇恨同眠。
只要时间一直在走,伤口就会愈合,她看着自己身上手上的伤渐渐好转,心里的恨意却越来越浓,那时候,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回来报仇,把所有害过她的人统统杀死。
在山里,只有这个信念维持着她活下去。
可是,她曾经以为,当她再回到这里,会是怎样的心潮澎湃,痛不欲生。没想到,却没有。
她似乎比在山林里的那段时间更冷静,她发现当她回头拥抱孙词的那一刻,她是那样的轻松。
她原本抱着满腔仇恨回来,但真正事到临头,才发现原来自己下不去手。只要孙词轻轻喊她一句“庭春~”,自己便什么都可以抛之脑后。
“阿词哥,遇到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方庭春说道。
孙词忽然觉得哽咽:“你不恨我吗?”
方庭春笑了一下:“恨,这几个月,我真的恨死你了,恨你骗我。可是你却从没有害过我。
救我的人是你,一直在我身边的人也是你,我发现我走来走去,逃来逃去,始终有你。”
方庭春痴痴地望着孙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孙词去牵方庭春的手,方庭春正想抽回去,可是孙词却紧紧地拽在手中,他握着那只手贴在脸上,凹凸不平的全是疤,如这湖水一般冰凉。
孙词的心仿佛被绳子勒得紧紧的:“可在你受苦的时候,我并没有来救你。”
“不。”方庭春说:“救我的人是你,你记不记得你给我讲牡丹亭?正是那曲牡丹亭救了我。”
“庭春,你不要再走了,留在我身边。”孙词道。
“你再等等我,我还有一件事要做。”方庭春说道。
“好,我陪你。”
方庭春带着孙词又回到了箜音谷,她带他回去她住过的阁楼,只是那儿已是漆黑一片,方庭春一直告诉自己要放下这些仇恨,可是当她看见这些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哭。
这是她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这也是她痛苦的来源之处。
方庭春与孙词搜遍了整个箜音谷。仍是一无所获。
“你究竟要找什么?”孙词问道。
“找他们都要找的东西。”
“你说方庆一的那些财宝?”孙词吃了一惊。
方庭春点了点头。
“你知道在哪儿?”孙词问道。
“不知道,但我猜应该就在箜音谷。”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告诉我爷爷,让朝廷来找。”
“不。”方庭春说道:“我要自己找。”紧接着又说道:“并不是我不信任你爷爷,只是,这些东西我不想交给朝廷。”
“那你要如何?”
“它从哪里来,我就要还回哪里去。”方庭春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哽咽。孙词知道,这是方庭春心里的一道坎。
“可是,朝廷收了回去,也是用在百姓身上啊。”孙词不解。
“阿词哥,你不明白。”方庭春说道。
方庭春不停地回想,回想方庆一说过的每一句话,孙词看她抱着头苦恼的样子,心中也是焦急,他不明白方庭春的执念,因为他没有做过贼。
方庭春找得有些恼火了,越来越烦躁。
忽然,她想到一个地方,拉着孙词匆忙跑上了后山观星崖。
又回到这里,再回首,已是沧海桑田。
“啊~”孙词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一大片的曼珠沙华,似火海,似朱砂。
“原来,世间真有彼岸花。”
“你头一次见着?”方庭春有些好奇。
“嗯。”孙词道:“我只是看过有些书里见过,据说,这花叫曼珠沙华,也叫彼岸花,听人说黄泉路边,长的都是这种花。”
“啊!”方庭春也是一声轻叹,再看那花,忽然又有一种凄美的味道,她忽然想起在山林里遇到的那个老奶奶,无数的画面在脑中呼啸而过,令方庭春不寒而栗。
一刻前,她看那花,只觉得很美,而此时,再看那花,却仿佛看到簇簇鲜红的血,在流淌飘摇。
方庭春忍不住,鬼使神差般朝那满满的彼岸花海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