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庭春飞奔而出,但她不知道水合街在哪儿,一路问过去。方沁文怎么追得上她,不消一会儿,方庭春便从方沁文眼中消失。
水合街很长,只有零星的一两盏灯高高挂在上头,还没有月色明亮。街道十分的狭窄,青石板上到处都是垃圾,乍一看,鬼气森森。街道两旁的铺子也是大门紧闭,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住。
方庭春往里走去,有一些流浪汉躺在路两边,他们好奇又麻木地看着方庭春,怎会有个年轻姑娘在这儿?
天气虽已经转凉了,但还是很多苍蝇嗡嗡嗡地飞来飞去,一个满身脏兮兮的干枯的大叔忍不了了,一巴掌拍死一只苍蝇,汁液沾了他一手,他顺势就擦在了又油又黑的衣服上。
方庭春不停地望着四周,她很惊讶,在这繁华热闹的南京城居然有这样的角落。这些人好多都是瘦得皮包骨,有一些皮肤黑黑的,甚至已经发了霉。
有几个人痛苦地蜷缩在地方,百般折腾,痛不欲生,他们看到了方庭春,忽然扑了上来,抱着方庭春的腿,方庭春吓得跳来跳去。
忽然一声缓慢,阴森的吱呀的开门声,地上的这些流浪汉像忽然苏醒了一般,像饿狼扑食一样朝那扇门飞奔而去,方庭春看着像一架架骷颅在奔跑,在这夜色中,像一群地狱鬼兵。
一个富贵的少爷从一扇门里走了出来,这群人围了上去,那少爷从腰间不知道掏出什么,分给了他们一些。
可是人太多了,他们开始去抢那些东西,互相撕扯,有人一拳就把人家的牙打掉了。有人把人家的脸都抓烂了,脸上指甲里全都是血。有人被扑倒在地,任人踩踏,好像听得到肋骨噼里啪啦的声音。有人哭天抢地地哀嚎着,还有人捡起地上的东西死命的就往嘴角嚼。千姿百态,好不热闹。
有一两个体力好些的,抢到东西之后,匆忙躲到角落,取下身上的烟斗,颤颤巍巍地点燃里面的东西,开始吞云如雾,如履仙境。
方庭春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她见过鬼,见过腐尸,可最吓人的却是这活生生的人。
一个小厮护着那少爷从人群中跑了出来。
“少爷,别再来这儿了。太吓人啦。”那小厮胆战心惊。
“不来这儿能去哪儿,家里我爹管得严,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少爷一路小跑着逃离现场。
是鸦片!方庭春想动却迈不开步子,她听人说过鸦片是什么东西,但这是她头一回见到抽着鸦片的人。
水合街上有一两家妓院,里头从妓女到嫖客都是抽着大烟的。
方庭春喘着大气,飞奔跑进那扇门,那妓院里头的人都被她吓到了,方庭春踹开一扇又一扇门,到处都是烟雾缭绕,那些人尖叫,躲藏。
这时方沁文追了上来,她全身都是汗,惊恐万分地抓住方庭春的袖子,泪和汗把头发黏在脸颊。
“你不要杀他,你不要杀他。”方沁文拉着方庭春的袖子,她痛苦万分的哀求她,像一个疯子一般。
里头很安静,好像谁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说话,去嬉笑。这一定是最安静的一家妓院。五颜六色,灯火阑珊,好像开在地府里。
方庭春觉得晕晕地,这光怪迷离的地方让她以为自己已灵魂出窍,看见一张张扭曲的脸在摇摆。
她甚至听不清方沁文究竟在说什么,只见她惊恐万分地张着嘴巴,一张一合。
方庭春怒吼一声,摆脱了方沁文的手,她跑上楼去,一脚踹开了一扇门。
终于找到方建宇,他和一个妓女躺在床上,穿着破破烂烂的中衣,一张小方桌摆在他二人中间。桌上摆着一盏灯火,方建宇没了双手,那妓女一手帮他撑着烟杆,一手扶着自己的烟杆。
房间里很昏暗,他二人半躺在床上,床上烟雾缭绕,迷离着双眼,沉浸在一片虚无中。
方庭春浑身颤栗,那妓女被这一下吓得魂飞魄散,她匆忙去拉里头的被子盖住自己,把那烟斗藏在身后。
方建宇坐了起来。方庭春看清了他的脸,因为消瘦,颧骨突出,一双眼睛又大又凸,聚不了焦,像瞎了一般,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要魂归西天。
他直愣愣地看着方庭春,那双眼睛忽然一点一点地变有神,愤怒和殷红爬上那双眼。
方沁文追了上来,她抱住方庭春的腿跪在地上,哭着哀求:“你不要杀他,你不要杀他……我求求你了……”
方沁文已经快虚脱了,方庭春看着她,眼泪刷的一下就掉了下来。他们父子的罪,到最后要承担的却是她。
方建宇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差点把方庭春扑倒在地,幸而她扒住了门。那妓女见此情景,匆忙趁机溜了出去。
整个妓院里的人都被惊动,这家妓院很小,上上下下不过十几个人,那老鸨带着人围在门外。
“你。你是什么人?”那老鸨问道。
方庭春一回头,那眼神把那老鸨吓退了几步。那老鸨见她是一身量单薄的女子,便朝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壮汉朝方庭春扑了过来,方庭春一脚便把他踢下楼去。
众人看着那残破的栏杆,没有一个人敢再说话。
方庭春看着一切,止不住的冷笑。
“方庭春,你把我们害得好惨!”方建宇凄厉地笑道。
方庭春冷笑着走了过去:“我害你?哼哼。”
方沁文冲了过来,挡在方建宇前面:“我们算了吧,好不好,好不好。”
方沁文两边哀求道:“不管谁对谁错,我们都算了吧,好不好?”
她在二人中间,止不住地掩面大哭,她不想再失去她的哥哥了。
“你何必求她?”方建宇怒骂道:“你为何要求你的杀父仇人!”
“你的杀父仇人?”方庭春冷笑道:“我还真的希望我能成为你的杀父仇人,可惜,用不着我动手,他自己就把自己杀死了!”
“我也不想让他就这样死掉,害我有仇无处报。”方庭春摇晃着脑袋,似乎也是癫狂。
方庭春忽然,变了脸色,提起长枪直向方建宇,可是方沁文却挡在了他面前。她一睁开眼,那银枪直指着自己的鼻梁。
“庭春~”孙词出现在她身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就叫了她的名字。方庭春的手开始发抖了。
方建宇将方沁文护在身后,挡在她面前。
“庭春~”孙词又叫了一句。方庭春忽然收回了长枪,往外跑了。
方沁文将方建宇抱在怀中,不停地哭泣。
方庭春不知道跑了多远,孙词一直追在她身后,直到跑不动了,方庭春也是一直在往前走,孙词也是一直在跟着。
他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追上她,只是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条又一条街。明月高悬,方庭春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路过当初在南京城住的那家客栈,方庭春想起当时她二人在这儿打斗。
她说,她是箜音谷小霸王方庭春,他说,他是孙家堡小祖宗孙词儿。
不论当初阴谋也好,阳谋也罢,经此一场,你我真的相爱了,圈套绕来绕去,他始终还在。
方庭春转回身,孙词迎了上来,张开双臂,将方庭春拥入怀中。
方庭春沉溺在他怀抱中,这一点点的温存便将从前的所有痛苦磨难统统抹去了。
孙词拥着方庭春,不舍得放开。
直到段泽允的人马将她二人包围,段泽允看方庭春的模样,感慨万千。
“你不要怕,你相信我。”孙词抚摸着方庭春的头发说道。
孙词正想着如何脱困,忽然又一队人马冲了过来。
“嘿,方庭春,终于找着你啦。”为首那人冲破人群,停在方庭春面前,那人勒着缰绳,马儿绕着方庭春来回踱步,他意气奋发,精神抖擞地对着方庭春笑。
“可算找着你了。”那人又说道,紧接着翻身下马。
“你怎么来了?”方庭春有些错愕。
“我找了你好几个月了,你怎么现在才出现。”那人不顾方庭春的问题,自顾自地问道。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方庭春忽然又变得严肃,握紧手中长枪,对着段泽允。
“段敏之?还是段泽允?”方庭春冷笑着看他。
段泽允不知该怎么答她,他甚至懊恼,自己为什么要找到她,以至于如今不知道如何是好。
“嘿,大哥,一群人欺负个小姑娘不好吧。”那陌生人又说道。
“你是什么人?”段敏之匆忙去问他,正好,可以不用面对方庭春。
“我?”那人笑了笑,对着手下一人说道:“告诉他,本少爷是谁!”
“我家少爷便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文武双全,天上地下独一无二……”那人滔滔不绝地说道。
“究竟是何人。”段泽允打断了他。
那人被他这么生生噎了回去,心中十分恼火,但看段泽允的模样,又不敢造次。
“少爷!”那人对他主子撒娇道。
“哎。算了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那人摆了摆手,当是安慰他了。
“简单说吧,我就是浙江盐帮甘小虎,甘天成就是我爹。”他得意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甘天成便是浙江盐帮的帮主,原来这甘小虎就是盐帮的太子爷。方庭春也是吃了一惊,从前她只知甘小虎是盐帮的人,却不知他父亲就是甘天成。
孙词上前说道:“段大人,你放过庭春,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孙词,大人交代不能再放走方庭春。”
“她不是钦犯,他没有权利抓她。泽允,你先回去,后面的事,我会处理。”孙词对段泽允解释道。
段泽允停在那儿,十分为难。
甘小虎这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骑着马将段泽允的兵马围了起来。
甘小虎带头吹着口哨,来来回回,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拿着长枪。嬉笑声,口哨声,马蹄声不停地回荡。
甘小虎给方庭春一匹马,方庭春纵身一跃,忽然她一把将孙词也拉了上来。甘小虎见状,眉头皱了一下。
方庭春纵马离去,她回头看了一眼段泽允,对他笑了笑,似乎在嘲笑他。
甘小虎很是嚣张,在南京城中窜来窜去,一群人骑着马穿过大街小巷。
城门紧闭,甘小虎也没有办法,只得在附近露宿一晚。
“庭春,你要出城吗?”孙词问道。
方庭春点了下头。
“我们回去吧,我有办法让你摆脱罪名。”孙词说道。
“不用,反正我也不会再回来。”方庭春说道。
“庭春,我们回去吧,我会让你光明正大的走在南京城。”
“回去送死吗?”
“不会,我不会让我爷爷杀你。”孙词说道。
“孙词,你还不明白吗?在他们面前,我是危险又该死的人,他们把我们当成猴一样耍,要杀还是不杀,轮得到你说话吗?”方庭春终于说了出来。
孙词木然地站在那儿,是啊,他是两江总督,可自己是什么?在他面前什么都不是,拿什么去保护方庭春,如果自己真有那个能力,当初就不会让她陷入困境。
方庭春见孙词的模样,懊恼将话说得重了。
“阿词哥。”她小声的叫道。
“庭春!”孙词忽然转头:“你信我这一次,你信我,我一定让你光明正大的走在街上,一定让你再也不用躲躲藏藏。”
“嘿!”甘小虎出现在他二人身后。
“他是谁?”甘小虎问道。
“我叫孙词。”
“我不是问你名字,我问你是方庭春什么人。”甘小虎有些不满。
甘小虎的神情,让孙词有些激动,他一把搂过方庭春,在她额前亲了一下。亲完了之后,三人都吓一大跳。
“好啊,你。”甘小虎怔了一下,忽然笑着拍手,冲方庭春道:“我还以为你被人四处追杀,生不如死呢,没想到你居然和情郎一起花前月下啊。”
方庭春恼羞成怒:“再乱讲,小心我杀了你。”
“动不动把杀放嘴边,小心孙词不要你了。”甘小虎笑道。
方庭春更怒了,举起手来就要打他,忽然甘小虎瞧见了她的手,吓了一跳。
“你手怎么了?”他正要去抓,方庭春却忽然收了回去,藏在身后。甘小虎见状,也不好再多问。
“对了,你怎么会来。”方庭春问道。
“哦。你四叔到浙江之后,我才知道箜音谷出事了,等我到苏州的时候,方林已经被抓,你已经失踪了,然后我就四处去找你,可怎么找也找不到。”
甘小虎又回头说道:“这不是前几日,听说你偷了方林的人头,我才到南京来的。”
“你这几个月去哪儿了?”甘小虎又问道。
方庭春低下头去,不去答他。
“四叔还好吗?”
“嗯。”甘小虎点头道:“他在我那儿养伤。
方庭春,你跟我回去吧。”
方庭春摇了摇头,她不想再见到箜音谷的人,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
夜越来越深, 孙词猛然坐了起来,朝方庭春走去。
“你怎么了?”方庭春问道。
“你跟我走。”孙词说道,说罢,拉起方庭春的手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