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戚二人回到中途岛,就见刘刚哨兵似的站在院门口。经屠百药询问,得知这段时间并未发生什么事情。
屠百药进了院门,见荣坤从办公室出来。叶枫琴用比平时高八度的嗓门对荣坤嚷嚷:“荣总,不要总来办公室打电话,别的客人怎么办?”
荣坤笑嘻嘻地说:“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哦,屠总、戚博士回来了,看来我该写检查了。”
屠百药说:“枫琴啊,荣总现在状态不错,打个电话就打吧。”
荣坤赔着笑脸说:“规矩还得遵守,下不为例。”便回宿舍去了。
戚晏容进了办公室,嗅到一股烟味。看来,这荣坤不仅打了电话,还在这里抽了烟。她瞥了一眼垃圾桶,里头果然有两根淋湿了的烟蒂和几片茶叶,显然是刚用茶水浇灭的。
屠百药顾不上这些细节,把智能手表摘下来,调出了小玉娇的图片,递给叶枫琴:“你看,这女孩像谁?”
叶枫琴刚才还有些紧张,现在把两只眼珠挤向鼻子,认真看图片。研究了一会儿,她纳闷地摇摇头说:“谁也不像啊。老大,这小女孩是谁?”
“你再想想。”屠百药坐下,跷起了二郎腿,“提示一下,想想这孩子六七年前的样子。”
叶枫琴皱眉苦思,突然“啊”了一声,说:“这不就是谢雯小金佛里的那个女孩吗?长大了?长大了!”
戚晏容满意地笑笑,说:“枫琴,如果你确定,那么今天我们就有重大突破。”
屠百药起身道:“听你姐好好讲讲吧,我去看一下白净。”
白净斜靠在床上,对敲门进来的屠百药说:“老帅哥,今天有空亲自来给我做治疗?”
屠百药把门关严,坐在她对铺的床沿上,掏出烟,递给她一支:“治疗个鬼,是找你一起‘吸毒’来了。”
白净坐起来接过烟叼在嘴里,熟练地迎上了屠百药伸过来的打火机火苗,深吸了一口,纤长的手指轻弹着烟支。“老屠够哥们儿。但是治疗这一套,你就免了吧。戚博士治疗了几次,没用的,真的别费劲了。”
屠百药点点头:“我又不是大夫,治什么病?况且你也没病。”说罢静静吸烟。
白净按捺不住,只吸了半根就把烟掐灭了,“你是想问我谢雯的事儿吧?”
屠百药笑了,“在聪明的女人面前,男人只能老实。”
白净咯咯地笑起来,“你真以为我与谢雯住了这么久,有什么秘密?靠,我只喜欢男人,对女人没兴趣。再说,你那么精明,还能不知道谢雯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屠百药脸上浮现了然的笑容,慢悠悠地正色说:“净净,谢雯处在危险当中。她突然离开,难道事先没跟你提过?”
“她怎么会跟我说?”白净摊了摊手,“再说,我对别人的事也不感兴趣,死活与我有毛关系?”
屠百药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我知道你这个人嘴紧,不说别人的事,也不参与别人的是非。我只问你一件事,你不必回答。如果我说对了,你就点头。不对,就摇头。怎么样?”
白净妩媚的眼睛眨了眨:“好啊。”
“谢雯晚上有时候会做噩梦对吧?”
白净点头。
“她是不是总喊一个人的名字?”
白净瞬时睁大眼睛,重重点头。屠百药突然伸出手,把她的手拉过来,在她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只见白净的瞳孔突然放大。
屠百药回到办公室时,戚晏容基本把情况给叶枫琴讲完了。
屠百药倒了一杯姜红茶,慢慢地喝着边把刚才与白净交流的事儿讲了。叶枫琴听得有点头晕,说:“大哥大姐,你们说的这些信息量太大,有点儿乱,情理上也不通。”
屠百药没回答她。他把一直闲着的白板撑好,招手让叶枫琴过去。“你有什么问题,写出来更直观。”
叶枫琴拿起记号笔,写了几个问题:
1.如果谢雯真的有个女儿,为什么要瞒着?
2.谢雯三十四岁,李玉娇十二岁,谢雯如怀孕则是二十一岁,这个年龄在上大学,没人知道吗?
3.谢雯既然生于世家,家教一定很严,怎么可能这么早就生孩子?
4.李玉娇有明确的父母关系,只是父亲坐牢母亲失踪,难道他们收养了别人的孩子?
5.修谢夫妇在小玉娇身上下了苦功,修理花的心血更大,难道说他也是小玉娇的父亲?
6.谢李是不是母女关系与此案有关吗?
叶枫琴写满了小白板,回身看着屠戚二人。
“枫琴提的问题都很好。”屠百药笑道,“戚博士有什么意见?”
戚晏容抱着胳膊说:“关键是第六点。”
叶枫琴说:“还有很多,写不下了。其实一开始我们关注的是谢雯的婚姻问题,结果你们却去调查一个小女孩,是不是路子走得有点偏?”
屠百药沉思良久,说:“现在我来回答你的问题。第一条,秘密之事,必有难言之隐;第二条,二十一岁怀孕并不稀奇,挺着肚子上学当然容易被发现,但你怎么知道她当时一定在上学?第三条,也许正因为家教过严才导致谢雯叛逆犯错;第四条,小玉娇法律关系上的父母也许并不是生身父母;第五条,修理在小玉娇身上花费巨大心血可能另有图谋;第六条,戚博士说得对,自然是此案最关键的因素,也可能是突破点。如果能证实谢李是母女关系,那么此案就迎刃而解。”
叶枫琴喃喃说道:“可是咱们不是查案的啊,我们是在做婚姻治疗。”
“我想,屠老师的意思是要弄清谢雯婚姻问题的根源。”戚晏容说,“婚姻问题只是结果。搞不清来龙去脉,是无法治愈的。”
屠百药坐下,叹了口气:“其实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谢雯从来没有请我们做治疗,宋时鱼还失联了。所以,我明确对修理表示不再找麻烦,我想时鱼就会平安归来。只要时鱼回来,我们就不必管这件事了。”
“老大,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叶枫琴似乎有些急了,“当初,我们都不愿管牛白夫妻的事儿,你要管;如今,谢雯在咱们这里白住这么久,你却不管了。”
“有句话叫‘民不举官不究’,况且咱们还不是官。”屠百药摆摆手,“主动帮助别人是美德,但强行施助就是罪恶。”
戚晏容说:“屠老师说的有理。依目前状况,我看还是多一事莫如少一事。”
叶枫琴张了张嘴想说话,但终是没出声。
果然不出屠百药所料,到了傍晚时分,宋时鱼到了中途岛。
进门的时候,宋时鱼满脸菜色,走路都在打晃,衬衣领上厚厚一层油,裤腿也破了,活脱脱一个乞丐。屠百药把他领到食堂,陈让赶紧给他做了一盘蛋炒饭。宋时鱼狼吞虎咽完毕,又要了两个苹果吃了。正好白净到食堂要苹果吃。她悄悄问叶枫琴,怎么宋总像个饿鬼似的。叶枫琴正儿八经地回答,出长差回来饿坏了。
其实叶枫琴比白净还好奇。她几次都想问宋时鱼前因后果,终于还是忍住了。屠戚二人一点也不着急。屠百药在宋时鱼吃饱喝足后还陪他洗了个澡,弄身干净衣服让他换了,把自己的呢子大衣给他穿上,让刘刚开车送他回家。
叶枫琴大为不解。她忍不住问:“老大,宋总回来了,咱们总得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怎么让他走了?”
“爱佳更希望他早点回家。”屠百药说,“人平安就好,况且咱们并不打算管谢雯的事了。此事就这样吧。”
年关将至,雪又在下。中途岛的住客们,除了牛兴、白净、荣坤等确实需要在此调理的,大部分人都希望回家过年。屠百药与戚叶二人商议,列出了名单,请他们过完年后再来。
屠百药要回成都看望故旧。这也是人之常情。他在父母去世后没回过成都。叶枫琴要帮他订票,屠百药说探亲不算公差,自己已经订好票。于是次日清晨,由刘刚开车送到首都机场T3航站楼,戚晏容代表中途岛成员陪送。
屠百药进入机场大厅后,对着智能手表说了两句话。不多时,宋时鱼就拎着包出现了。二人并没有前往成都,而是上了国航1477航班。这是一班飞往乌鲁木齐的飞机。
腊月二十九,叶枫琴在妈妈催促下也回丹东老家过年。荣坤软磨硬泡,戚晏容也只得放他回家过年。牛兴去找白净,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只好自个儿回去。刘刚在网上抢到了火车票,也打包回了家。
大年三十这天,赵娟回家准备过年,中途岛只剩下戚晏容、陈让、白净。陈让忙活了半天,准备了一大桌子饭菜。到了晚间,请戚白二人吃年夜饭。
陈让今天破天荒穿了西装,给两位女士斟上红酒,举杯说道:“戚博士,白、白女士,咱们无家,可可归,要么么就有家,难回,所以就就在这里,过年。祝祝祝二位,新年快乐。”
本来场面冷清,在这个万家团聚的日子更显落寞,但陈让一结巴,白净忍不住笑得酒杯乱晃:“陈师傅,您一说话,我就想笑。对不起,不是因为您结巴,是觉得太好玩了。”
陈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结巴,不好笑。巴结,才好笑。”
白净看着一脸安静的戚晏容:“博士,您不觉得陈师傅特好玩吗?”
戚晏容微微一笑,说:“陈师傅是有大智慧的人,什么都看得开。咱们的赵娟,自从做了陈师傅的徒弟,整个人的状态都变好了。所以陈师傅也是治疗师。”
白净好奇地问:“陈师傅以前是做什么的?”
陈让说:“在寺、寺、寺庙,做——饭。”
“怪不得饭菜这么可口!”白净眼睛一亮,“自从在你们这里住下来,就不想走,多半是因为这饭菜。陈师傅以前在哪个寺庙?”
陈让说:“峨眉山、山里,的寺庙。”
白净放下酒杯,正色问道:“能讲讲寺庙里的生活吗?”
陈让一副稀松平常的表情,说:“没、没、没啥,好讲。寺庙,就、就是,素——食念、念经,打、打、打坐看云。”
“看云?”白净觉得这个词儿特别悦耳,“这年头,还有云可看?”
陈让略有些得意:“山高路、路、路远,人、人稀,云多,随——便看。”
白净一脸神往的表情:“哎呀,此生如果能到这种地方生活,就不枉一世。”
远处传来了鞭炮声。戚晏容向来不擅长调动气氛,只是静静地听陈让和白净聊天。白净今晚的话特别多,酒喝得特别多。戚陈二人只饮一杯,白净一人就喝了快一瓶,喝到后来有些胡话。戚晏容知道她快醉了,便扶她回宿舍休息。
戚晏容本想回家,但回去也是一个人,加之中途岛也需要值班,特别是白净,万一闹出什么事来麻烦。于是打开电脑,调阅客户资料。突然,手机“叮”的响了一声。打开微信一看,是屠百药发来的新年祝福:晏容老师春节快乐!
戚晏容心头一暖。这是屠夫第一次这样称呼自己。虽然,他还是礼节性地加了“老师”二字,但比称呼“戚博士”要亲切得多。这是一次跨越性的变化,让她在这个孤寂的除夕夜涌起一种莫名的幸福。她闭上眼,想了好一会儿,才回复:屠大哥春节快乐!
发完,她听见自己的心加速跃动的声音。屠百药比她大八岁,称呼“大哥”并无不妥,叶枫琴就随时称“老大”“大哥”甚至“屠夫”。就算在大街上,路人也可以称年长的男人叫大哥。戚晏容从来没有称呼过谁叫“大哥”,可是她心底需要一个大哥。她出生在秦淮河畔的一个工人家庭,父亲在她七岁时与母亲离婚,跟着一个妖艳的四婚女人去了海南,从此再无联系。母亲没有再嫁,含辛茹苦供她上完大学和研究生,在她能挣钱孝敬的时候脑梗去世。她那时在美国,连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愿望都没有达成,成为终身遗憾。那年她二十七岁,刚嫁给蒋一方不久,婚后两个月竟发现,这个表面温文尔雅内心粗野狂暴的男人有时是模范丈夫,有时是披着画皮的恶魔,用无穷无尽的花样虐待她……在请了律师状告蒋一方以后,法庭上居然拿不出有力证据。最终,戚晏容经过艰苦的努力,终于在三十二岁那年成功离婚。
在戚晏容的心中,男人分为两种。一种是真病人,另一种是伪病人。真病人如荣坤、牛兴、张志钢之流,有深刻的社会根源;伪病人就是父亲、蒋一方、修理这类,他们实为天分极高的演员。屠百药是哪一类?她现在还没有特别明确的答案。
总之,她对男人丧失了兴趣,性趣之门也早已紧锁。她下功夫学过生理学,解剖过男尸,在专业上她理性看待生理问题,但在心理上她接受不了男人的“脏”。这种脏,是生理和心理的叠加。虽然,她从不拒绝男病人的求助,但那是工作。要让她接受一个男人,难比登天。所以,当叶枫琴屡次拿屠百药与她开玩笑时,她都觉得很无聊。
不过,在这个被密集的鞭炮声烘托出的孤寂之夜,她用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写下“大哥”二字时,不得不承认心灵深处仍然潜藏着对力量和安全的渴望。屠百药走进她生活的三百个日夜,已经给了她这种安定的气场。这种气场如同阳光驱散黑暗,将那个可怕的梦远远隔离。
手机又“叮”的响了一下。她回过神来,无限期盼屠百药与她聊天。然而却是叶天才发来的微信:戚医生新年快乐!我在纽约,白纯已经联系上。她期待与您联系,方便让她加您微信吗?
戚晏容精神一振,马上回复:方便。谢谢天才,祝春节愉快!
戚晏容通过了白纯的添加好友申请,收到的第一句话是:戚博士,能联系上我妹妹吗?我要跟她说话。戚晏容回复:好的,我先联系她。
她并没有马上去告诉白净。她深知白净的心结在姐姐那里。若是贸然联系,可能会适得其反。想了许久,她才披上大衣,到了白净的房间外,刚想敲门,就听到里头有说话声。
只听到陈让结结巴巴的声音隐约传出:“你,真的,好,柔软……”戚晏容心头一跳,把敲门的手停在半空,侧耳再听。白净“啊”地叫了一声,似乎是咬着牙说:“你,再用点力!”戚晏容透过拉上的薄帘,果见灯影里二人紧贴在一起,不禁心头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