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始至终都是一种昏昏欲睡的状态,在冰凉的夜色里伸展开柔软的四肢,如处于海浪最高的顶端,上升,下落,再上升,再下落。光明与黑暗,海洋泡沫闪烁的微光,绵软的破灭,回回荡荡填充半睡不醒的大脑的缝隙,丝丝缕缕剔去梦与现实的缺口,砍去棱角。
“我正在睡觉呢。”他躺在床上,在夜色的深处不动声色地对自己说。曙光和流水一样,稍遇缝隙就会崩坠倾倒,奔流不止。不必刻意,也没有办法躲避。
但那个女人还在他的眼前,对他说:“我正在梦见你。”
“我在梦见你。”她说,吐息瑰丽。幽幽的黑色里她湛蓝的眼睛看着他,面颊和金棕色的发丝湿透,但是她的黑金二色花纹叠覆的绸裙却滴水不流。她白色的手指抚摸着他消瘦的肩胛骨,没有什么温度,嘴唇却红得可怕。
他难以回忆自己在什么时候见过她。潮湿的话语重复着五个简单的音节,好像多年前的东西投入黑色的池塘时黏腻的水音。那时候他十七岁,大概也是在这样的时候听到断续的泣鸣。接下来是暴雨,哗啦啦地冲刷出窗外一片苍蓝色的、冰一般凝固而坚硬的天空。
“和我眼睛一样的天空。”她用叙述的语气询问他,他点头,她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眼睛,雾蒙蒙的模糊脸上有一个奇怪的悲伤表情,那让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他睡不着了,在无穷无尽的黑色的梦里挣扎,最终将头从水淋淋的梦里挣扎出来。他看见她白色的手指露出来,如同一朵露出水面的苍白睡莲,带着潮湿的霉味。她的声音虚渺而辽远,“我在梦见你——”。
“你不会窒息?”他问她,“不管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
她沉默了,整个人从他的身体里穿过,在他困倦惊诧的眼神里微笑着为他合上眼皮。
2016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