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暮春之时,皓日之下,旷野无声。
兵戈嘈杂之声已然远去,光秃的山坡底,披着主将甲胄的男人身着数十箭,委顿于树下。
他已负重伤,却未断气,鲜血浸透的视野里,出现了一衫白衣。
昔日飞扬跋扈的将军此刻伏地乞降,哀求不已,白衣人行至眼前,露出一个冷意森森的笑容。
他面容清俊消瘦,憔悴无比,双腿似乎由于重创而瑟缩在轮椅上,可怖而扭曲。
还未开口,便被树下庞涓剧烈的咯血与喘息声打断,临死的男人细长的丹凤眼里似乎要淌出血来:“师兄神机妙算,当日在鬼谷中,我便该想到会有今日……”
“事到如今,庞将军也知道念及旧情了吗?”孙膑冷冷地笑了笑,嫌恶般地避开了对方要抓住自己的手,表情讥诮,“在下等将军断气后自会取你首级呈给主上报功,至于你心心念念的家眷,在下定会施以当年将军赠我之礼,予以回报。”
“孙膑!你记住了……我庞涓,就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濒死的将领剧烈地大笑起来,伴随着最后一个字从口中说出,他的嘴角渐渐溢出了鲜血。
“痴人说梦。”吩咐两旁军士处理好了俘虏,孙膑转头来轻蔑道,“生前都无法置我于死地,何况死后,真是可笑至极。”
行至数里外,他再也抑制不住,落下泪来。
一
鬼谷,秋,十月。
迷阵后叶浪苍茫,翻出一片血色。
琴声幽鸣,缭绕满谷,抚琴的少年眉目散朗,有旷然林下之风。听得师父唤名,便起身施以一礼:“弟子孙膑,拜见师父。”
立于老者身边的少年,有一双和美人般顾盼生情的凤眼,背负长剑。
“从今以后,他就是你的师弟。”
待鬼谷子离去时,他才听他开口。
“在下姓庞名涓,请问师兄尊姓大名?”
他回答,然后二者便沉默下去。他在树下弹琴,风卷白衣飞扬,拂过少年温润如玉的面容,身边树下站着抱剑而立、眉目深邃的少年。
鬼谷的风永远狂躁肃杀,藏青鸦群掠过天陲。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曲终了,孙膑抬头望去,身侧庞涓正闭目小憩,斜飞的剑眉下,凤眼微闭,睫密如羽。他虽是少年模样,稚气未脱,但仍可以预见,将来他定是英俊无比的男人。
他一时入神,竟孩子气地数起庞涓的睫毛来。
“师兄,你干什么呢?”
不料庞涓突然睁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孙膑窘迫的模样,他来不及收回自己的目光,只得别过头去淡淡道:“没什么。”
看来鬼谷子说得没错,师兄他,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啊。
天色已晚,孙膑带着自家师弟回寝处,不忘叮嘱他跟着自己,以防不测。
庞涓狭长的凤眼眯了眯,心下暗笑他婆妈,但是绕过磷火昏暗的坟堆,看到饥饿的野兽赤红的眼眸,他还是忍不住扶额想:孙膑真是乌鸦嘴。
虽说是鬼谷子的长徒,但看他那一身白衣,身形瘦如女子,指间还握着一卷书,怎么看都不像是习武之人吧。
他叹了口气。
庞涓轻轻地把孙膑拉到了自己的身后,执剑在手,道:
“师兄,交给我。”
不料他听见孙膑说:“不必。”
下一秒,温热的鲜血就喷溅出来,沾染了庞涓的半边衣裳。
他心下一凛,转头看见孙膑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细长的剑。温润的眉眼,现在只有满溢的凌厉杀意。
被同类的死所激怒,饿红眼的豺狗恶狠狠地低吠了一声,蜂拥而上。
“分头作战……师弟。”
“好。”庞涓扬眉一笑。
二人迅捷突围,在暮色下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杀戮。
一炷香的时间后,二人身上都凝满了兽血和汗液,双方对视一眼,不由大笑起来。
“原以为是个白面书生,不想师兄剑术这般出神入化。”庭院里夜风微凉,黑衣长剑的少年转头笑着开口,眉目间因方才的杀戮而生的戾气被笑意冲淡,只有一望无垠的明澈和悠远,清澈如泉,看得孙膑竟有呼吸一滞的感觉。
“你也不差啊,方才一整套剑法都几乎没有破绽,活该那群畜生倒霉。”孙膑也笑起来,回望着自己的师弟。他们之间只隔着三寸之余的距离,甚至可以闻到庞涓身上少年特有的青草般辛辣蓬勃的气息。
“哪有什么套路可言,都是自己瞎摸索。”庞涓漫不经心道,叩着剑身。
万籁俱静,深秋的草窠中,听得见虫鸣。
“师兄,我累了。”
孙膑一怔,而对方在懒洋洋地说完这句话后就顺势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闭上了眼。
那一瞬间他的心下顿时生出一种温暖的感觉,听着身侧少年匀长的呼吸,孙膑突然明白,这个才与自己相识一天的师弟,已牵挂着他的心。
二
“……缓进急战,才有破敌之效。庞涓!”
鬼谷子面无表情,但额角跳动的青筋足以说明他的恼火。
孙膑眉头微蹙,推了神游的师弟一把。
“复述为师的话。”
“弟子不知。”庞涓诚实道。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孙膑哭笑不得地看着在老桃树下顶着百余斤石锁的庞涓汗如雨下地扎着马步,咬牙切齿地将师父骂了个透。
“用兵打仗全凭手中刀剑,哪有这么多规矩可言。师父真是老糊涂了。”庞涓被压得腿打战,怒气溢于言表。
“不许胡说。”孙膑皱眉劝导,“用兵之道,全在一个道上。”
“反正我不懂,”庞涓冷冷道,“我只相信我的直觉。”
他方才与庞涓对话时看到他眼中时有阴鸷的幽光一闪而过,那绝不是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眼神,定睛望去,却又是纯澈的漆黑,干净得彻彻底底。
鬼谷子告诫他的话,忽地在耳边响起。他不由握紧了拳头。
他又如何告诉庞涓,鬼谷历代弟子,纵横之间,从来只留一人的,残忍的事实。
“师兄,你在想什么?”
日薄西山,往炉灶里添柴火的少年只放了零星几根,便停住了动作,望着跳动的火焰若有所思,听到庞涓的声音,才收回了思绪,答道:“没什么。”
“师兄,你说谎耳朵会变红。”
他听见庞涓好笑的叹气声,莫名有窥伺人心的味道。孙膑慌忙捂住了耳朵,随即意识到自己被耍了,身后的庞涓已经笑得捂住了肚子,露出了一口白牙。
“好啊,你竟然耍我!”孙膑佯怒,顺手抓了烧火的干牛粪扔了过去。
“师兄,这么凶以后可是娶不到媳妇的。”庞涓自然不甘示弱,搬过筐子抓起更大的回敬。
打到最后,两个人都沾了一身臭烘烘的粪渣子,笑得太过厉害,差点忘记了炉灶,烧焦晚饭。
入夜,在油灯前潜心苦读的少年并未知觉,忽而风来,将桌上经卷吹得簌簌作响,灯花落下。
他故意放冷了声调,低声道:
“来者何人?”
他听见庞涓懒洋洋的声音:“这么晚了,师兄还不睡吗?”
一如既往地,他在灯下看书,他便陪着他,然后到两个人都困得不行了为止。
“我白天教你的第一势,你现在就悟透了,”孙膑放下手中竹简,转头笑了笑,“不过指风还是黏滞了些。”
“自然不敢用真力。”庞涓扬眉笑道,颇有些恶作剧地在他耳边戏谑开口,“不然我不敢保证会不会削了师兄的头发。”
“这张嘴真该拧。”孙膑淡淡一笑,似是习惯了师弟的胡闹,“以后辅佐君王征战天下,也是这样不知天高地厚,怎么得了?”
“师兄是说离开鬼谷吗?”庞涓英气的眉毛皱起,凤眼中藏着层层暗流,看得他心头发凉。庞涓不笑时的眼神太过微妙,犹如陷阱。他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我们的同窗之缘,不过三年。”孙膑垂下眼帘,淡淡道。放在他肩上的手,不知不觉收紧,而他任他捏着,动也不动。而经过长久的寂静后,他却只听见庞涓说了一句话:
“已经三月了……鬼谷的桃花,怕是要开了吧?”
“师弟?”孙膑不解其意,转过头去,而庞涓的目光已经转向窗外,不再看他。
他听见庞涓走了,却没去闩上门。不知为何有些心慌地抓紧了肩膀,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庞涓指尖微麻而温热的温度。
三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师兄知道这首诗的寓意吗?”
“是祝福新婚女子的诗歌。”
桃花锦簇下,剑气纵横,削碎飞花,破风而出。
庞涓手中细长的桃枝不偏不倚,点在孙膑额前。孙膑清俊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很淡的笑容。时至今日,他手中的桃枝终于不会被自己的剑势折断,而是能在攻守中进退自如。
“不错……真的很厉害了。”
“是吗?”庞涓放下手中桃枝,凝视着师兄的脸庞,道:
“可师兄你依旧胜过了我。”
“何出此言?”孙膑心下一动,反问。
庞涓的脸上赫然出现了一个笑容,刀锋般的薄唇轻启:“若师兄动用全部真力,必将我手中枝条折断,而师兄不愿我落败,只是将剑气化开,是也不是?”
庞涓每说一字,孙膑脸上惊诧便多一分,随即归于平静:
“是。”
“你看,我依旧可以不修习兵法,而悟出剑法精髓呢。”
那张俊美的有些妖冶的面容离自己不过咫尺,漆黑含着笑意的眼眸仿佛陷阱,让他心下一紧。
“师兄你紧张什么?我不过是告诉你一个事实。”低沉的笑声伴随着桃花稀薄微甜的香气,撩着少年的鬓角。孙膑不自觉闻到了青草般辛辣的庞涓特有的气息。明明那样熟悉,可是这种让自己手脚发凉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呢?
而此时庞涓已经放开了他,惬意地倚在了桃树上,懒洋洋地扔下一句“明日再讨教剑术吧”,便闭上了眼睛。初春的煦风从少年冰雪雕砌般的面容上拂过,美得几乎不真实。
他突然想到《诗经·桃夭》中,那样繁茂的桃花也是像现在这样吧。
花如雨下。
也许过不了多久,鬼谷的桃花就会把他们都埋起来的。
“不知何人为师兄题《桃夭》?”
他听见庞涓轻声自语道。
仿佛被长剑贯穿胸口,孙膑脸色赫然苍白。
而庞涓一言不发,只是用盛满笑意的眼睛看着他,目光深深,似乎能透过他苍白的脸色,看见他皮囊下的心脏里的秘密。
而他早该知晓的,那些安静到几乎窒息的深夜里,终究是两个人互相陪伴。那日他与庞涓对酌直至半夜,师父出谷已久,无须担心明日的课业。烈酒赐予人的除了更为直接的清醒,还有海浪涨潮般的汹涌和平静。
他感受到庞涓长久地叹气,自语良久,似乎像无由来的呓语:
“快啊……真是太快了。或许要不了那所谓的三年,我便会从这里离去。”
“师弟?”孙膑一怔。
“不必担心,师兄……”仿佛误解了他的表情般,庞涓将手中的酒盏推到了桌案中央,低笑道,“不多日后,我便会去往魏国——那是我的故乡。若小弟谋得官职,定会为师兄争一争的……”
“你……”孙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话语滞塞于喉,难以说出。
“到之后,便可以安稳无忧,享一生荣华富贵。”温柔的话语到这里,语调却是一转,“如何?这样的话,师兄与我也不必于出谷之日兵戈相见了吧?你杀不了我的……师兄,而你也不必为兄弟之情所迫。”
原来,他早知道。
他果然比他想的更聪明啊……有些事情,不说却心知肚明。
孙膑倏地抬头看着他,瞳孔微微地颤抖,却没有否定的意思,只是一如既往地淡淡道:
“我会为你送行。”
那一天不会来——那只留一人的残酷不会上演,然而这一天,终究是会来的。他早就知道的。
此刻他闻到的熟悉的气息里,混杂着浓重的几乎无法散去的酒气。孙膑蓦然发觉自己师弟的臂膀是这样有力,他有些窒息的感觉,心跳与心跳间彼此共振。两年来,他第一次得以拥抱他。
“若不是那个该死的规矩,我本不会走。”
他听得真真切切。庞涓在他肩头艰涩地呼吸着,昔日神采飞扬的语气此刻只有深深的疲惫,他太不像。
孙膑想抬手抚摸他的脊背安慰他,却发现自己已不知所言。他明明和他一样的年龄,而庞涓却已慢慢地变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珍重。”
拥抱他的人没有抬头,只是低声地回答:
“我不负你。”
四
他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可最终没有逃过鬼谷子的眼睛。
“跪下!”将一向疼爱的大弟子喝至庭院中央,鹤发童颜的老者已经气得胡子乱颤,“你身为鬼谷弟子,却连天下大义也弃之不顾,又有何脸面去见世人?”
自知师父震怒,孙膑沉默不语,漠然地望着枯树漆黑的枝条,听着头顶上方的斥骂。听到这里,才开口道:
“庞涓许诺于我,定为不负。”
“糊涂啊……真是妇人之见!”被徒弟荒唐的言论气得眼前发黑,手掌重重地拍在案上,鬼谷子咬牙道,“夏桀即位时,还曾对天地发誓,要励精图治,换百姓一世安乐——世间之人,皆为利系,成大事者,须有铁石心肠,为师平日说的,你都忘了吗?”
“不错……但我庞涓,不是夏桀。”
低沉的声音在身后静静响起,孙膑蹙起眉毛,没有回头。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好……你们好!”怒极反笑,鬼谷子颤抖着举起手中荆条,在两个弟子之间游移许久,最终没有舍得打下去,只是狠狠地拍在了案上,断为几截。
“罢了,三日后,我便让庞涓出谷。”
禽滑釐找到孙膑时,他还未从鬼谷离去。
多年未见的老友仍是淡漠疏离的样子,身材修长瘦削,手指拨弄着琴弦,哼着无名的曲调。
“你还是来这里找我了。”孙膑抬眼,淡淡一笑,“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破开阵法上来的?”
“我出自墨家,破阵之事,实是不难。”禽滑釐回答,“我这次前来,是为了告诉足下一些要紧的事。”
“什么事?”孙膑隐隐感觉到,这件事与庞涓有关。
“庞涓如今是魏国大将。魏惠王对其极其信任。”禽滑釐压低了声音说下去,“庞涓掌权后,立即出兵宋卫,连赢数仗,因此更得器重。”
“这样……太好不过。”孙膑微笑了一下,答道,“我还担心他不得用兵之法,既然这样,我也不用担心。”
禽滑釐默不作声,听他说下去。
提起了自己的师弟,孙膑淡漠的脸上也有少见的温和神色,似乎忆及当年同窗之日,陷入了沉思。
“庞涓说过——若他能率魏国之兵,定不会忘记我。”
“当心点儿庞涓。”禽滑釐静静地打断了孙膑的话,“你我二人加起来,也不及他一人聪明。足下深居此处,怕是不知道重权在握,是什么滋味。”
被对方过于生硬的口气激起了火气,孙膑俊秀的脸上沉了沉:“我的师弟不是别人。”
“如果不是事出有因,我也不会来寻你——不然庞涓为何为官几年有余,也未曾想过足下呢。”
“他不会的。”孙膑面无表情打断了他的话,“我说了,庞涓不是别人。”
“既然这样,在下告辞了。”禽滑釐不再劝说,选择了离去。
禽滑釐离开鬼谷后,便直往魏国,向魏惠王举荐了孙膑。
“这个人与庞将军比,如何?”惠王听得禽滑釐来意,眯眼问道。
禽滑釐不动声色地笑笑,然而姿态依旧谦卑而恭敬:
“孙膑为孙武后人,鬼谷子长徒,用兵破敌易如反掌,庞涓又如何能够比得?”
“原来如此。”惠王奇怪地笑起来,“寡人竟不知天下有这般奇才。”
“寡人听闻,卿于鬼谷修行时,还有一个师兄……是也不是?”
阶下身着铁衣的年轻将领抬起头来,凤眼中幽幽的黑光一闪而过,如玉的面孔上却带着谦卑的笑容:“回陛下的话,是。”
“既然如此,为何不向寡人引荐?”惠王的口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陛下有所不知。”庞涓施了一礼,唇角依旧带着淡而隐秘的笑容,“孙膑原为齐国人,离乡日久,怕是归心似箭,难以效忠。”
“照卿的意思,难道他国之人,一概不能为我魏国效力吗?”惠王不以为然,不悦道。
“既然陛下想要用他,臣便将其召来。”庞涓回答。
“速去。”
“遵旨。”
庞涓从殿上退下,行至门外,前来接应的军士慌忙行礼:“将军。”
没有回应属下,高大挺拔的男人抬头看天,用手遮住了过于刺眼的阳光,狭长的凤眼里的笑意更深,语调却是冷冷的:
“这么多年下来,不知道师兄还是不是那么瘦啊……”
“将军?”被对方诡谲的神情所迫,不由打了个哆嗦,军士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立即派人将这封信送到鬼谷。”庞涓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漫不经心,漆黑的瞳孔里有少见的诡异锋芒。
“说起来,我真是很想念师兄呢……呵……”
此时已日近黄昏,而魏国军营外的大道上,却依旧空无一人。
“怎么还不来?”倚树而立的男人烦躁道,眉目间有阴沉的怒意,身边侍立的将士见主帅动怒,知趣地退到一边,不敢多言。
就在这时,遥远的路尽头,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向这边渐渐靠近。
“师兄……”
士兵听到庞涓低低地吐字,带着笑意。
一路马不停蹄地狂奔,赶到主帅帐下时,已经日近黄昏。孙膑有些气息紊乱地勒住缰绳,抬头看着眼前身着铁衣,俊美的将领,不由有些恍惚:
“你……庞涓?”
“师兄,这一回,你不要走了。”薄唇缓慢吐出的言辞,语气掩抑不住的是热忱的希冀,冰雪般的面容上赫然露出了温暖的笑容,庞涓看着他,启唇道:
“马上就要天黑了……师兄,你来得真迟。”
忽然间光阴倒退,昔日往事从眼前闪过,只不过,他们都不再是稚气未脱的少年。
五
门外突然传来凄厉的呼喊声,隐隐有刀斧手粗野的号令。
“外面是怎么回事?”案前专心阅读兵书的孙膑皱起眉头,向左右询问。
“回大人的话,赵副将犯了谋反之罪,将斩首示众。”
听到那个名字后,孙膑不由大吃一惊,屏退了左右,用力地攥紧手中竹简,跌坐在案角上——
“师兄还是别去看了,免得污了眼睛。”冰冷柔软的指尖忽地覆在了他的眼睛上,庞涓的声音淡淡的,似乎还有些愉悦,“死一两个人也好,免得什么人再来寻我的不是。”
“赵将军不过是启奏你用兵之失……何来谋反之说……”孙膑一寸寸转过头来,面色苍白,质问着毫不在意笑着的师弟,“而你竟然杀了他——”
“人不是我杀的。”庞涓的力道大得惊人,似乎要将他的手腕捏碎,他用他令人动情的凤眼讥诮地望着孙膑,低低地笑起来,那样富有侵略性的危险神情,看得孙膑的心坠了下去,“还是说……你想看着别人把我逼到死地,才追悔莫及?”
“可是赵将军没有要杀你。”孙膑冷冷地回应。
“师兄啊,你真是……妇人之仁。”耳边的声音更轻,却带着更深的讥讽味道,“若下不了手,死的就会是我了。”
庞涓离去时,漫不经心地将孙膑的发撩到了耳后,动作无比温柔,但指尖却无比冰冷。孙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个男人……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庞涓除掉赵副将后并未停手,而将其亲信一并绞杀。
所用之刑皆为庞涓亲自提请,朝堂之上文武百官见此无不色变,胆小的文官以袖掩面,目不忍视。
听闻此事的孙膑惊愕万分,抬手就要狠狠扇自己的师弟一个耳光,而庞涓早已有准备,眯了眯眼就扼住了他的手腕,将瘦削的师兄重重地压制在了榻上:
“几条贱命,对师兄而言这般重要?”
热气喷吐在耳边,孙膑只觉得瘙痒难耐,手腕处的疼痛又要让他掉下泪来:
“放开我。”
“不,不能放。”庞涓的语气很凝重,甚至有些焦灼,隐隐有些无奈,“若我放了师兄,师兄定会阻止我清除掉那些该死的人。”
“你的职位,比一条性命还重要吗……嗯?”是什么让庞涓变成了这样,如此陌生。孙膑痛苦地呜咽了一声,指尖死死地抠进了身下榻的布料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如果师兄的命捏在别人手上,值多少?”
随着庞涓手上的力道加大,他只有痛苦地咬紧牙关,意识逐渐溃散。
禽滑釐再次见到孙膑时,不由吃了一惊,与之前比,他消瘦得更为厉害,眼窝都凹陷了下去,神情恍惚。
他们是有多年交情的老友,禽滑釐虽是心下沉痛无比,也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劝慰道:“知人知面,终究是不知心。庞涓如今首先是魏国的将帅,其次才是你师弟。那么足下便该做好一切心理准备,来承受他为夺权不择手段做的一切。”
他终于明白了这一切,然而他的脑中,却是长久地回荡着庞涓对他所说的:
“我不负你。”
六月,魏国出兵伐齐,齐败。
庞涓立了军功回来,加官晋爵不说,封赏极为丰厚。一时间举国上下,无人不知魏国主将庞涓善战之名。
“怎么样,师兄?小弟如今可算是魏国第一将了。”平淡的语气带有戏谑的口吻,“看来当年师兄的眼光好得很啊。”
“骄兵必败。”并未露出多余的神情,孙膑淡淡应道。
“不为我贺喜吗,师兄?”不在意对方冷淡的语气,庞涓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而接下来的话却让孙膑手中的书掉到了地上。
“正月初五时,我与魏国长公主完婚。以后,若谁再要自寻死路,也不必我动手了。”
“你……”孙膑的脸上血色全无,他想起庞涓起誓时信誓旦旦的模样,那口口声声说的“不负”,还有在鬼谷中的日日夜夜的相伴。然而巨大的悲愤到了嘴边,只剩下空乏和无力:“无耻。”
“无耻?”英俊的将领摊了摊手,凤眼中的目光依旧带着笑意,话语却如阎罗殿的恶鬼吐息,所到之处冰霜结骨,万物丧命,“不过是你以为罢了。若我不在魏国为官,师兄你的位置又从何而来?你该不会忘了吧?”
孙膑面色苍白地看着他,没说话。
“我记得一年前的今天,师兄为了那些个奸臣,要和我动手,是也不是?”庞涓死死地逼视着他,嘲讽地笑了,“我这样做,死的人自然会少很多……这不是师兄你想要看到的吗?”
“庞涓。”
孙膑打断了他的话,那样冰冷的口气让他一挑眉。
“我想不到有一日你会变成这副嘴脸……真是恶心至极。”
“成大事者须有铁石心肠。”庞涓冷冷地笑起来,“不知死无葬身之地者,是不是火候不到呢?不过,尽管地恨吧……我的师兄,你的这一生,终将只属于我一个人——”
被那样的话所刺痛,极度的愤怒迫使他起身,肩上传来的剧痛却让孙膑瞬间清醒——
他居然对自己用了真力!
庞涓那一下差点勒断他的骨头,而孙膑因吃痛而震惊。
“你要干什么……师兄?”他第一次听庞涓的声音是那样狰狞,他死死地盯着他,黑眸中似乎要喷出火焰,“是不是除了恨我外,别无选择?”
这算是走投无路的逼问吗?
他觉得可笑,悲哀无比。
那个意气风发、眼眸清澈的少年庞涓,是否早已死去?
“我不会恨你,”孙膑别过脸冷冷道,“我也不会原谅你。”
庞涓听到这里死死地攥住他的肩膀,唯恐自己听错:
“你说什么?”
“我在正月就回齐国。”孙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下去,“这么脏的地方,我待不下去。”
那一瞬间孙膑看到庞涓眼中有极其可怕的神色,阴鸷而带有几近疯狂的病态,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变冷。他想象不到庞涓接下来要做什么——这个男人,愤怒时是不计后果的。他会不会杀了他?
然而庞涓什么也没有做,眼中可怖的神色只是一闪而过。
他走时,没有带上门。
六
冬时庞涓又率兵出征了,或许又是去打退什么骚扰边关的敌军,这一去,久久没有回归。
庭院间练剑的男人面容清瘦,手上的招数却是无比凌厉。院中的枯木被剑气削成了两半。
虽说是一刻不停地在运动,孙膑依旧感受到了冷意,指尖在风里冻得有些发麻。“要是得了风寒就不好了。”他思忖了一会儿,回了屋内。
屋角的竹简已经落了灰,原想收拾一番,找点事干,露出的墨迹却全来自一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将它们展开,一卷一卷看了过去。
我已经行至魏国,一切安好。如今天下群雄并起,正是做下一番伟业时。
“这狂妄自大的毛病也不知何年何月能改。”他将信念了一遍,摇头笑了笑。
魏国冬日不比鬼谷,干冷难耐,师兄若出谷来此,千万得多备衣裳,免得受凉。
“还说我婆婆妈妈……自己不也是絮絮叨叨的。”
他将那些信函一卷一卷收好,最上面的那一卷,就是他告知自己已在魏国为官,向惠王引荐自己的消息。
庞涓……
一时多少情绪涌上来,眼眶不由酸涩。
“大人,有人求见。”
禀告突如其来,孙膑不由一怔,问道:“什么人?”
“说是信使,有您的信函。”
莫不是庞涓送来的?
竹简异常厚重,压得他手心发疼。
不是庞涓寄来的,而是一封家书。
信上说得要紧,孙膑不由变了脸色。
他当即写了一封回信,吩咐信使送去。
“成了?”边关的营帐里,主将慵懒的声音传来。
“回将军的话,小人已将回信带回来了。”丁乙谄媚地跪下,恭敬道。
“好……我知道了。你退下吧。”庞涓转过来,有些疲倦地淡淡道,“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当心你的脑袋。”
“小的明白。”
边塞的夜晚格外寒冷,空荡荡的主帅帐中,只有他一个人。
庞涓英俊的脸上,笑容涸死在阴冷的怒意里。
师兄……我本不想下如此狠手,是你将我逼到这等田地,就休怪我无情。
而我不过是要你留在我身边而已……就这么难吗?
那就尽情地恨我吧——
孙膑。
冰冷的水从头浇到脚,昏迷中的人终于醒过来,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为什么……告诉我。”被鞭刑折磨得伤痕累累的男人一寸一寸地抬起头来,声音如冰,目光如炬。
庞涓屏退了兵士,走下来无奈地叹息了一声,笑道:
“到如今师兄才想到问为什么?那好……我便告诉你也无妨……”
“串通齐国,企图谋反。师兄还有什么可说的?”
“住口!”被缚的男人盛怒之下想要冲上去一问究竟,却被兵士死死制住。
庞涓摆了摆手,让他们放开了孙膑,继续没什么表情地说下去:
“如今天颜震怒,本要将师兄处以大辟之刑……小弟再三求情,才留了师兄一命,不过得以膑刑代之。”
“我不想你竟薄情至此。”听到这里,孙膑心下已经了然,凄然一笑。
而庞涓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多余的神色,只是冷冷道:
“主上的命令,小弟不敢不照着办。”
被剜去膝盖骨后,他每天都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被囚禁在幽暗的囚室,被迫为魏王刻下孙武留下的兵书。
被救出时,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带我去齐国……”已经虚弱无比的男人在帷帐内死死地攥住了禽滑釐的手,坚定道,“只要我能活着去齐国,我就不会输。”
那样坚毅的神色禽滑釐再熟悉不过——那是这个男人永远的姿态。
“好,我答应你。”
七
“军师。”
“有什么事?”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轻轻地转了过来,面色憔悴,可以透过苍白的肌肤看到底下淡蓝色的血管。
“滚木已备好……伏兵已前去,还有什么指示吗?”
“让他们原地待命。魏兵如今插翅难飞。”
“是。”
——“用兵打仗全凭手中刀剑,哪有这么多规矩可言。”庞涓曾说。
你葬送了我的一生,如今便用你自己的大意来葬送你自己吧。
你用你的一命来换我的双腿。
很公平的,不是吗?
——“我不负你……相信我,师兄,我不负你。”
这一次,他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他。
而在一切都如他的意料,庞涓于树下被乱箭重创,奄奄一息时,他的心下不但没有复仇的快意,反而是更为深刻的疼痛与凄凉。
也许成大事者就该铁石心肠,也许他孙膑就是妇人之仁,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他离去时,庞涓用仅剩的一口气,最后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而他最终没有回头,却依旧落下了泪。
庞涓,从你杀死赵副将的那一刻起,我就要让你后悔,后悔终生。
你与夏桀,渐渐再无分别。
仿佛深陷梦中,旷野间,黑衣长剑的少年策马而来,那样意气风发,深情无限地看向自己,薄唇勾起了明亮清澈的笑容。
“在下姓庞名涓,请问师兄尊姓大名?”
而探子的情报已经传来,虚幻的意识支离破碎。
“报军师,魏兵主将已亡。”
“是吗……”他喃喃道。
当年也是在这样的暮春,桃花绵野,他与他在树下并肩而立,庞涓轻声问他:
“不知何人为师兄题《桃夭》?”
原来,所谓同窗之谊、手足之情,不过是一声“师兄师弟”,仅此而已。
如今,那个他牵挂一世,又恨之入骨的男人,毕生都无法见到了。
2016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