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已东升，朝霞染红半面天空，院内的枝叶露珠莹润，树下设了一方琴案，雪衣少年兀自抚琴，风已动了他的衣衫，他的心却如琴声般悠远宁静。
明一呆呆地望着他谪仙般的姿容，好半晌，想起了来意，道：“师兄，那位于姑娘已被送下山了，她三天两头地吵着要见你，总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师兄见她一面就好了。”
清柏淡淡道：“并无见面的必要，随她去罢！”
苏紫正提了一桶水经过走廊，也听见了两人的对话，明一见了她便帮着抬水往厨房走。
身后悠长清明的琴音汨汨如流水淌过他们的脚下。
苏紫道：“那位于姑娘就是对你师兄一见倾心，连死了的未婚夫也忘掉了的那位？”
明一道：“可不是么，自两个月前在大殿见了师兄一面便似着了魔一般，任凭师兄对她如何冷漠，她全然不理会，仍是时常吵着要与师兄谈论佛经，顺便上上香。”
苏紫笑了，“顺便上香？怎么主次颠倒了？敢情你们寺庙不是求神拜佛的地儿，而是成了月老庙，专给人做媒的罢？”
明一微微瞪了她一眼，“苏姐姐净胡说！”他微微叹气，“不过这位于姑娘也捐了好些香油钱，人么，我也见过，虽不比苏姐姐漂亮，却是极和气极讨喜的一个姑娘。”
苏紫啧啧叹了一声，“你个小和尚也知道什么叫讨人喜欢了？”
明一不满她的轻视，挺直脊背道：“那位于姑娘就比苏姐姐好，不但笑得甜，还总夸我聪明乖巧，回回来了定要给我带糖葫芦吃。”
苏紫瞥他一眼，“人家摆明是在贿赂你么，难怪你要求着你师兄见她，原来是收了人家的好处！”
明一闻言涨红了脸，“没、没有！我是怕于姑娘老烦着师兄，让师兄不高兴，所以想让师兄见她一面，与她说清楚也就好了。”
两人已走到厨房内，将水桶搁下，苏紫捶了捶腰，道：“见了面可就不一定能说清楚了，万一你师兄直接下山与人家姑娘成亲了，怎么办？”
明一炸了毛般叫道：“不会的！师兄说过，他是嫌那些姑娘聒噪烦人才不理会她们！”
苏紫撇撇嘴，笑道：“这话也就骗骗你们小孩儿，他定然是怕自己动了尘心，乱了修行才是。否则干嘛要怕见人家？”
明一蹙眉，“说了不是怕，是烦！还有……”他板着脸看她，“苏姐姐，师兄说了，你与我一样是小孩儿，所以别端出大人样与我说话！”
苏紫叉起腰，“嘿……你这小和尚还挺不上道的！你师兄说什么，你都信？”
明一道：“那是自然，师兄说的皆是对的。”
苏紫道：“若你师兄不是烦人家姑娘，而真是怕自己动了色心才不敢见呢？”
明一极自信地道：“不可能。师兄说了，面对姑娘若能清醒自持，那么姑娘便与草木山石无异。”
苏紫问，“若不能清醒自持，又如何？”
明一想了下，道：“那便只能清醒着看自己沉沦了。”
苏紫觉着如今清柏这副天外之人的淡漠形容十分让人讨厌，就像是越是雪白干净的地方，越是给了人玷污的欲望。
她忽而笑道：“明一，要不与我打个赌如何？”
明一道：“打什么赌？”
苏紫瞳仁闪着微光，“就赌你师兄面对女色是坐怀不乱还是看自己沉沦呢？若他真是如你所言般清醒自持，便算我输。若他沉沦了，便算你输，你得替我洗三天衣裳。”
明一素来崇敬师兄，见苏紫如此质疑师兄，便应下了赌注，又问，“那要如何才知道师兄有没有沉沦呢？”
苏紫想了会儿，笑道：“他不是在弹琴么，琴由心声，若他因我而乱了琴声，不就证明他心乱了么！”
明一道：“也对，只是若苏姐姐输了又当如何？”
苏紫没想过自己会输，随口道：“若我输了，随你怎么罚都行。”
***
明一躲在院子外边的花丛旁，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苏紫理了理衣裙，款款而来，走至了清柏身旁，一言不发地在他身旁跪坐着，她着了一袭撒花烟罗衫，拖曳于地的衫裙如百花透着芬芳散落。
他闻到淡淡的冷香。
修长手指拨动琴弦，时快时慢，韵律有致，半分不曾紊乱。
他问，“你来做什么？”
苏紫微微侧头，抿唇笑了，“怎么就许你弹琴，不许人家听琴不成？”
清柏斜睨她一眼，“好好说话！”
苏紫笑靥如花，“我何曾没有好好说话来着？”
清柏的视线下移，他的腿上搁着一只手，娇养得极好，青葱如玉，指甲有些许长，泛着柔润微粉的光泽，中指的指尖还染了凤尾花的红色，透着几分少女的娇艳明媚。
苏紫见他盯着她的手，便道：“怎么？不能将手放在你腿上么？又没耽搁你弹琴！”
如碎玉清雪般的琴声弥漫在二人之间，清柏收回视线，目光落在琴弦之上。
无视她么，可没那么容易！
苏紫目光有几分炽热地定在他面上，笑道：“清柏师兄，我有一件事儿想要与你说。”
清柏微微垂眸看她。
苏紫眸波如水，轻声道：“其实对于这次的救命之恩，我是很感激的。我觉得做几天杂役并不足以报答你的大恩，所以我想……”她眸光发亮地盯着他，“不如师兄下山与我成亲好了。”
清柏手下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神色并无异常，淡淡道：“成亲？”
苏紫的手从他的腿上移到了他的胸口，轻轻绕着他的素白衣带，轻声道：“寺内生活枯燥无趣，哪儿有山下热闹繁华？与其呆在这儿念经打坐，师兄不如与我一起下山，好多着呢！”
顿了片刻，他漆黑的瞳仁深邃地凝视她，薄唇微抿，风吹过了他如刀裁的鬓角，“我既已皈依佛门，断不会有红尘之事，何况你也并非真心。”
苏紫沉默着听了半晌琴音，发觉了，他竟然丝毫不心动！
她仰头看他，有些咄咄逼人，“大家都说清柏师兄人如玉、世无双，我想嫁给这样的你，有什么奇怪的！你不能质疑我！何况，出家了还可以还俗，你还只是半个佛门弟子，下山不是更容易么！”
清柏淡淡道：“七情六欲本是虚妄，因果轮回全是业障，既然已跳脱红尘之外，得以六根清净，五蕴空明，又何必要自寻堕落！苏姑娘，是想来试探我修行的决心么？”
“堕落？与我成亲是一种堕落么？”她气得揪住了他的衣衫，几乎忘了找他的本意，“别说得你看破红尘似的，你不是还没经历过七情六欲么，又怎知它是虚妄了？”
她冷笑，“再则，大多皈依佛门的人必定是经历了一番痛苦，绝望到头了，才想到从佛门寻求心安。所以，虚妄的是这所谓的佛门圣地，不过是一群避世求安的弱者而已！”
清柏道：“何者是虚，何者是实，何者是强，何者是弱，并无定论，各有见解。看来，我与苏姑娘的见解是一定有分歧了。”
苏紫撇撇嘴，“说得倒是好听，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心无尘埃？”
清柏拨动琴弦，手下溢出一串清妙的琴音，他道：“若是不信，苏姑娘尽可以一试。”
苏紫心中一动，盯着他，“好，不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能停下弹琴，若琴音乱了，便证明你方才所言全是虚伪的假话！”
话音落下，她不等他回应，便倾身过去，从他的胳膊下钻过去，抱住了他的腰，将唇印在了他的唇上。
琴音未绝，渺渺似天边而来。
当碰上他温软的唇瓣，她脑中如火光一闪，恍然回过神，本只是想试探他而已，没想过动真格儿的，谁知他处处拿话堵截她，神色又那般清冷淡漠，她一时气急才做出这种事来。
苏紫僵持着没有动，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进，做不到。退，太丢脸。
清柏身形也未有半分移动，依旧从容自若地抚琴。
许久未曾听到声音，唯有琴音不绝，一时纳闷，明一悄悄探头过去，登时惊叫出声，“苏姐姐！你做什么？”
她……她居然敢亲清柏师兄啊！
明一的声音如一道惊雷，苏紫忙推开了清柏环住她的手臂，面色发烫，一眨眼的功夫便跑得没了踪影，撩人是一项技术活儿，技术不到家，她这是反被人给撩了啊！
明一呆了呆，跑到清柏面前，见他兀自抚琴，仿佛对方才所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这算是我赢了么？”
清柏面上有了丝淡淡的笑意，“你们打赌了么？”
师兄果然厉害，这也能猜到！明一忙将他与苏紫打的赌告诉了清柏，又道：“师、师兄，虽然你没主动亲苏姐姐，但她还是亲到你了啊，你怎么不躲开？这样算不算犯了色戒啊？若被德惠师叔知道了，你会挨棍子的！”
清柏漆黑的长睫下面透出清冷的眸光，“不是说了她是小孩儿么，不算姑娘。”
明一摸了摸脑袋，“对哦！”他双眼发亮，“那师兄，我能不能也亲你一下。”
在他眼里，师兄连一片衣角都是那般雪白无尘，亲他就跟亲殿内的佛般让人向往崇敬。
清柏摇摇头。
明一失望地“啊”了一声，“师兄，都是小孩儿，为什么苏姐姐就可以亲你？”
清柏淡淡一笑，“她是个长得比你好看的小孩儿。”
明一捂脸，“师兄，你是在说我丑了！”
清柏道：“没有，我只是觉着她比你好看。”
“……”那不还是比苏姐姐丑的意思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