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撤出苏区的命令那阵子,我脑子里出现了一片空白,按说,这样的结果应该是在自己意料之中的,因为内部残酷无情的窝里斗和在战场上那个洋顾问瞎指挥造成的失利很容易让人产生中央根据地到底还能守多久这样的疑问,没想到,这一切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
越是失去的东西,越是感觉它的珍贵,收拾文件和其它物品的时候,我心里难过的直想哭,来之前,我把苏区当成了圣地,到这里后,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也曾让我失望、彷徨过,最后我还是坚持下来了。三年零七个月的时间,我和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了感情,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虽然它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可毕竟寄托着我太多太多的憧憬和梦想,真不知道,我们以后的安身之处在哪里,美好的精神家园又在何方?
晚上,中共中央和红军总部随直属纵队踏上了征途。
行军的速度很慢,说实在,速度要真快了那才叫怪呢,庞大臃肿的机关后勤队伍里,担子挑的,肩上扛的,不是用稻草捆绑的印刷、军工等机器部件,就是用青、灰、兰、黑破布包扎的各式大包裹,还有用锡铁皮、木板、竹片做成的箱子,弄得队不成队,行不成行,拖拖沓沓,这,哪里是部队的大撤退、大转移,分明是老农搬家!
究竟为什么要退出中央根据地,转移向何处,任务是什么?连我们总部的人都不知道,最高掌权者也秘而不宣。
整个队伍里弥漫着一股焦躁不安的情绪……
从前天到现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一直在进行,自战略大转移以来,这算得上是时间最长最重要的一次会议了。上月中旬和本月初政治局曾连续召开会议,现在,又开扩大会,人们纷纷猜测议论,核心领导内部产生了矛盾和分歧,不然,也不会这样接二连三地开会,并且,开起来还没完没了。
大家都在耐心等待着,进入遵义地区后,总算有了一段较长时间的休整期,三个多月来,我们一路转战,艰难行进,根本找不着落脚的地方,原先说是去湘西建根据地,付出极大的伤亡代价后,这才改变路线到了贵州。前两次会议做出的决议都说要创建川黔边根据地,这次开会,可能要商讨建立以遵义为中心的新苏区具体事项了。
我心里充满了期盼,我们真该有个自己的家了。
我发现,王部长开会回来,脸色是那么难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我最信赖的领导如此沮丧?
我们两个既是同乡,又是大学校友,刚到中央苏区那年,要不是他出手相救,我早见阎王了,在总部机关,谁都知道我俩的关系非同一般。
晚上,我们俩进行了一次长谈。
“知道决策层人事变化情况了?”
“嗯。”
“你可能还不了解那位新掌权者的底细。”
“新掌权者?”
“就是那个曾经主持清肃AB团的湖南老表。”
“好像中央政治局并不是他主事啊?”
“现在是非常时期,主要任务是指挥作战,你看看,领导核心里头数谁懂军事会打仗?所以,他是实际上的掌权人。”
“他赋闲有好几年了。”
“这时候让他出山,也可能是形势需要,他不是挺会打仗的么。”
“看他那做派,纯粹一地地道道乡巴佬,要不是遇见共产党,走上革命道路,他百分之百会成为一个山大王。”
“管他山大王不山大王,能打胜仗扭转败局就好。”
“怎么,你对他,对这支队伍的前途还抱有希望?”
“唉,俗话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谁叫我们选择了这条道路呢!”
“此路不通,不还有还有别的路么。”
“别的路?”
“呃——刚才那些话,只是对你随便说说而已,千万别乱想,更不要跟任何人讲,好啦,回去睡觉吧。”
回到自己屋,熄了灯,我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黑洞洞的世界发呆,原先,自己也太天真了,以为共产主义是件浪漫也很容易实现的事情,否则,我也不会有那样饱满的热情和干劲,经晚间与王部长一席谈,再联想当下的严峻形势,我突然变得悲观失望起来,尤其让我纠结的是,王部长为何说出那样的话,是他不经意间发发牢骚,还是真的不想干了?他要不干了,我怎么办?
轮到后勤人员渡金沙江的时候,我曾专门去找过王部长,找了半天,也没见着他的人影,想起那一晚他私下里跟我说过的话,我料定:他,真的走了,一去不回头了。顿时,我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江边,好在这会儿大家都在忙着渡江,没注意到我沮丧、失落的神情,也没注意到王部长在与不在。
过江后,队伍进入短暂休整,此时,王部长失踪的事儿终于浮出水面,尽管自己努力装出一副平静无事的模样,但我发现,人们谈论起那一事件时,看我的目光总是怪怪的,让我觉得浑身不舒服。
虽然以前王部长是我最亲近、最信赖的人,我心里还是有点儿怨他,怎么连声招呼不打就一人走了呢?同时,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他脱离了共产党,又会到哪里落脚?
这两天,我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总觉着有一件可怕的事情在自己身边徘徊,想摆脱也摆脱不掉。
果然,这种担心很快变成了现实,我被带到保卫局问话。
在路上我的双腿直发软,我比谁都知道那里是个什么地方,在所有红色革命组织当中,没有比这个机构更恐怖的了。可是,一旦跨进保卫局的门,我的心又变得坦然了,事到如今,怕有什么用?男子汉大丈夫,死也要死的有骨气,再说,我没做错事坏事,凭什么把我传唤到这里?
保卫局的人倒没我想象的那么凶,他们先拿出一份报纸让我看,我接过报纸,我抬起头,疑惑地看了一眼肃立一旁的保卫局干事,心里说,这种造谣污蔑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啊?
“看这!”
保卫局干事给我指了指报纸的另一个地方,当我的眼睛定格在“王清脱党声明”的大字题目上时,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王部长投奔了国民党!
随后,他们要我交代三个问题:一,遵义会议结束后的那晚,我和王清都谈了些啥;二,王清叛变投敌的事儿我是否知情;三,据说,王清和一名赵姓国民党高官是同学,二人早有联系,那姓赵的还和谁有联系?
除了第一条,后两条我回答不知道。
审问者拉下了脸:“你不老实!”
我想回一句:“我真的不知道,总不能让我编故事吧?”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样说,除了激怒他们,不会有任何效果的。
看来,我只能听天由命,任他们随意处置了。此时此刻,我心里一边哀叹,一边埋怨王部长,这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初,你就不该救我,现如今,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会走进这鬼门关?
或许保卫局在没得到我的口供之前不想对我怎么样,或许部队要开拔的缘故,他们竟出人意外地把我放了出来。
可事情还没完,他们要我回去写交代材料,还说,要不端正态度,还像今天这样,到时你会后悔的。
三天了,保卫局布置的交代材料依然没有完成,不是我态度不端正,也不是我写作能力差,而是我实在没得写。
部队继续向北行进,山势越来越险恶,人烟越来越稀少,这里,是大山的世界,翻过了一座高山,另一座更高的山又横亘在你面前,此前,虽然我们也一直是在山区迂回转战,但到了此地,我才领略了什么叫崇山峻岭。
进入彝族地区,身边的人都忙着编印宣传品,以前,我是这方面的骨干,被称作宣传部一支笔,现在,我被凉到了一边,上级领导不通过我直接向我的下属派活儿,那些一向对我惟命是从的下属似乎有意躲着我,对我报以戒备的态度,活像我已经不是他们的领导,而是潜伏在他们身边的敌特。
一份交代材料就把我快逼疯了,自己同志的猜疑和冷落更使我有一种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感觉。
逃跑的决定几乎是一刹那间做出的,随后我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踏上了凉山地区的茶马古道。
翻过第一座山梁,我的腿就开始发软,不是体力不支,而是心里堵得难受,逃离了部队,也就逃离了我曾经的理想和追求,没有了理想,那岂不跟行尸走肉一般?而继续留在那里,即便不被判死刑,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已基本上宣告破灭。
我坐在垭口的一块石头上,真想大哭一场,家没了,组织也没了,现在,我成了世界上最孤独的人。有一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对革命对共产主义事业的满腔热情和耿耿忠心始终得不到党组织的认可,反倒屡屡横遭这意外打击呢?
回忆自己这三年多的革命生涯,我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要说后悔,我倒真有点儿后悔不该草率地离开革命队伍。可是,就这么回去,更没我的好果子吃,抗拒检查不算,再加上临阵脱逃,保卫局岂肯放过我?那不是自寻其辱么!我并不怕死,只是不能背负着不清不白的罪名从这个世界消失。
太阳已经偏西,我站起身,继续前行,虽然不知前方是何方,也不知自己最终哪里安身,但我知道一路往西,离部队越远越好。
眼前出现一个大湖,沿着湖边山路朝西走,突然被一条河挡住去路,望着湍急的河流,我来不及他想,匆匆顺河向北走,过了河,又攀上一座山的山顶后,天就全黑下来了。
我稍事休息,从包里取出干粮充饥。
天上的星星一眨一闪,像是在嘲笑我这可怜之人;左前方的山沟张着黑压压的大嘴,像是随时准备把我吞掉;更加瘆的慌的,是原始森林呼呼作响的风声,有一阵子,我还以为是保卫局派人捉拿我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