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了解海地的“巫毒教[1]”,包括诅咒、符咒、丧尸[2]以及能寄生在人或物身上的善念或邪念等之后,我很疑惑,很久之前坐在旧法院大楼地下的牢笼里的人是不是我很重要吗?只要市民相信这一切都是黑魔法搞的鬼,坐在长凳上的是一根被打磨得造型奇异的骨头或棍子、长着一头枯草似的头发的干泥娃娃,还是我本人,起到的作用不都一样吗?
这样每个人都能安心一阵了——厄运被关起来了。它就在笼子里的长凳上畏缩着呢。
不信你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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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所有市民都被赶出了地下室。“差不多了,老兄,”警察吆喝着,“演出结束了,同志们。”他们就这么露骨地称我为“演出”,对他们而言我就是个地方剧场。
但我没被带出笼子。如果我能去洗个澡,在干净的被褥里睡死就好了。
但更悲催的来了。地下室还有六个警察,其中三个穿着制服,三个穿着便服,每个人都佩戴手枪。我很了解这些枪,不仅能说出它们的制造商及口径,能在拆解、清理之后再组装起来,还知道枪油的流向。如果他们把枪交到我手里,我能跟他们保证,这些枪永远不会卡壳。
如果枪卡住了,场面会很尴尬的。
那六个警察是《鲁迪·沃茨秀》的制片人,他们在地下室的举动表明现在是幕间休息,后面还有好几场戏。可能因为幕布已经被放下来了,这段时间他们并未理我。
楼上有扇门开了,有人喊了一声“他来了”,接着门又关上了。这声叫喊像是给这帮警察打了鸡血似的,他们附和着“他来了,他来了”。他们没说是谁,但我想一定是位很了不起的人物。这时我听到了他下楼的声音。
我心中飞过很多想法:他可能是“刽子手”;可能是父亲的老朋友警长弗朗西斯·莫里西,他到现在还没露过面呢;当然也可能是我父亲。
来者是乔治·梅茨格,三十五岁成了鳏夫,妻子是被我射杀而亡。他那个时候比我现在还年轻十五岁,完全就是个小年轻。不过在当时的我看来,他就是个老男人,秃顶,身形瘦削,行为随便,穿着一条灰色法兰绒长裤、一件花呢运动外套,打扮得和米德兰市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一样(后来我在俄亥俄州立大学认出来,那身衣服是英语教授的制服)。他的工作就是整天在《号角观察报》码字、编辑。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他从来没来过我家,搬到这个镇上也仅一年。他是从《印第安纳波利斯时报》被挖过来的,可谓是“报纸业的吉普赛人”。经过后来的几轮诉讼才知道,他生在威斯康星州基诺沙的穷苦人家,毕业于哈佛大学,曾两次在欧洲的运畜船上工作。我的辩护律师提出的唯一对他不利的信息,就是他曾经是共产党员,在西班牙内战时期曾试图到亚伯拉罕·林肯旅[3]当兵。
他戴着角质架眼镜,双眼哭得通红,也可能是吸烟太凶被熏的(下楼的时候他就在抽烟),接他来的警探跟在他身后。
他的举止倒是让他看起来像个罪犯,一直颓废地抽着烟。估计直到他被人抵在墙上,行刑队准备行刑了,嘴里还叼着那根烟呢。
如果警察在我眼前把这名悲伤的陌生人枪毙了,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但事实却让我惊掉了下巴,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射杀孕妇的后果注定会复杂得让人难以置信。
要让我记起第一次与乔治·梅茨格的对峙,我真的承受不住。对付这类痛苦的记忆我有一个诀窍,那就是不断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出戏,戏里的人物都是演员,他们的言语、动作都是情节设定的,而我也在里面友情出演。
于是,好戏开场了:
幕布升起
半夜的地下室里,六位警察靠墙站着。男孩鲁迪被关在房间中央的牢笼里,浑身沾满了墨水。这时,乔治·梅茨格抽着烟走下楼梯,他的妻子刚被男孩射杀。梅茨格身后跟着一个颇具司仪气质的警探。警察们无比兴奋,因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一定很有趣。
梅茨格 (看到鲁迪的样子吓了一跳)噢,老天啊。这是什么?
警探 这是射杀贵夫人的男孩,梅茨格先生。
梅茨格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警探 您不用担心,他好着呢。要不要让他给您来个歌舞表演?我们能让他唱歌跳舞呢。
梅茨格 你们当然能。(鼓掌)好吧,我已经见过他了。现在能把我送回家了吗?我还要看孩子。
警探 我们希望您能对他说几句话。
梅茨格 这是规定?
警探 不是,先生。但是这里的警察和我都觉得,您应该得到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
梅茨格 我在你的陪同下来到这里这事儿,在外人眼里是很正规。(略感不安地顿了顿,接着说)但这不是一次正规的会面。这……(顿了一下)很不正规。
警探 现在这儿没人。我在家里睡觉,您也在家里睡觉,这些警察也都在家里睡觉。是不是啊伙计们?
(警察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纷纷表示同意,比如打鼾等。)
梅茨格 (嫌恶又好奇)我这么做对你们这群绅士有什么好处?
警探 如果您要拿走我们中任何一个人的枪并开枪,而子弹又不巧打在这位年轻而富有的纳粹分子的脏脸上,我绝不会怪你。不过之后我们得帮您收拾残局,这样的残局可是不少,您知道要收拾干净很辛苦的。
梅茨格 所以你觉得我只要言语攻击他就行了?
警探 很多人是用拳脚说话的。
梅茨格 所以我应该把他揍一顿。
警探 上帝啊,当然不是。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周围的警察装作一想到狠揍就害怕的样子。)
梅茨格 我只是问问。
警探 小伙子们,把他带出来吧。
(两名警察赶紧把牢笼打开,把鲁迪拖出来。鲁迪恐惧地奋力挣扎着。)
鲁迪 那是个意外!对不起!我不知道!(等等求饶的话)
(这两名警察把鲁迪摁在梅茨格面前,方便梅茨格打他、踹他或者他想怎么发泄都行。)
警探 (对鲁迪和梅茨格说)许多人都是从楼梯上摔下去的,一经发现我们就得把他们带到医院去。这是很常见的意外。到目前为止,这种意外都发生在卑贱的酒鬼或者没有自知之明的黑鬼身上,我们还从来没接手过自作聪明的未成年杀人犯呢。
梅茨格 (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这一天过得真糟心。
警探 就不想打他一顿吗?伙计们,把他的裤子扒下来,以便这位先生能打他的屁股。(警察们把鲁迪的裤子扒下来,让他转过去并压弯他的腰)谁给这位先生拿点什么东西来方便他打这小子的屁股。
(站在一旁的警察们去找能用作鞭子的东西,其中一位在地板上找到一根大约六十厘米长的绳子,骄傲地递给了梅茨格。梅茨格冷冷地接了过去。)
梅茨格 非常感谢。
警察甲 随时为您服务。
鲁迪 对不起!那是个意外!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第一鞭。梅茨格没动弹,只是仰头说话。)
梅茨格 上帝啊,世间就不该有人这种动物!我们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梅茨格扔掉了鞭子,转身走向楼梯,脚步沉重地走上楼去。没有人动弹。楼上的门开了,又关了。鲁迪仍然被压弯腰站在那儿。二十秒钟过去了。)
警察甲 (如梦初醒般)上帝啊,他怎么回家?
警探 (如梦初醒般)走着回去。这个时候,外面很适合散步。
警察甲 他家离这儿多远?
警探 六个街区吧。
幕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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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当然并不完全是这样,有些细节我记不起来了,但大致没错。
警察让我直起身来穿上裤子,我那阴茎小得可怜。他们依旧不让我洗澡,不过梅茨格先生成功地警醒了这帮无知的草包警察,他们的所作所为有多疯癫。
于是我不再被公示了,很快就被送回了家。
因为我射中的是梅茨格先生的太太,他不仅能够让警察对我不再那么粗鲁,还有能力劝市民多少体谅我一下,而他真的这么做了。在我过失杀人一天半之后,他在《号角观察报》的头版发布了一篇很短的声明:
“我的妻子是被一种任何人都不该拿在手里的器械所杀。它那就是枪械。它能让人类最黑暗的念头在远距离处瞬间成真——这种邪念就是终结生命。
“你心中是有邪恶的。
“我们无法摆脱人类一闪而过的邪念,但我们能摆脱让邪念成真的器械。
“在此,请允许我告诉你们一个圣洁的词:缴械。”
注释:
[1]巫毒教(Voodooism):又译“伏都教”,由拉丁文“Voodoo”音译而来。源于非洲西部,是糅合祖先崇拜、万物有灵论、通灵术的原始宗教,有些像萨满教。巫毒教是黑人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也是海地文化的根基。
[2]丧尸(Zombies):巫毒教最著名与最恐怖的特色是丧尸,叫还魂尸。如果有人得罪别人,那人会找巫师对付仇人,巫师会让他吃下河豚毒素,那么他就会进入奇怪的假死状态,成为奴隶,在庄园干苦工。
[3]亚伯拉罕·林肯旅(Abraham Lincoln Brigade):西班牙内战期间,约有来自五十二个国家的四万人自愿来到西班牙加入国际纵队(International Brigades)反抗法西斯,其中有两千八百位美国人,他们被统称为“亚伯拉罕·林肯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