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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梦想

这座城市,晴朗又阴霾,护城河的水流了一年又一年,平静又起狼烟。这里的人们,悲伤又喜乐,过了一年又一年,不慌也不忙。只是,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危险在慢慢靠近,所以日子还都是日子,梦想还都是梦想,小小的生活,前进,向前进。

说到小小的生活就得有小小的人物,说到小小的人物就得先说说老袁,老袁目前的愿望或者说梦想是能够写出一本书,虽然他目前还是个擦鞋匠,但他为什么要写书呢?这事还得从头讲起。一般从头讲起的故事都有些长,但别急,咱们慢慢来,算一下,反正时间还够用。

北方偏北的夏天有些无赖,却是四季中最短的日子,它可能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劣势,所以拼命地惹人讨厌,只有黄昏时才像生意不好的妓女,讨好似的搔首弄姿出一些凉意,贴着脚边游走。

“你好,先生,请问仁德路怎么走?”一个拎着公文包的男人停在老袁面前,老袁此时正看着远处的落日出神,太阳落在汽车站最矮小的那一排房子上头,房子就像要被压扁了一般,颤颤巍巍地晃动着。

“外地人”,老袁心想着收回目光抬起头,由于男人的身高超出普通人一些,坐在小板凳上的老袁头几乎呈仰视姿态才看到男人的脸。

“你的皮鞋脏了,我给你擦擦吧。”老袁把头低了下来说道。

“嗯,好的,好的。”男人坐在了老袁对面的小凳子上,把脚伸了过来,老袁掏出家伙事,抱住男人的脚贪婪地擦了起来,几分钟过后,满是灰尘的皮鞋发出乌黑的亮光,“两块钱,前面第一个路口左转就是了。”老袁不看男人,把鞋油刷子等工具放回小木箱里,又用抹布擦了擦手。

男人递给老袁两元钱,道了声谢便走了,背影诠释出鄙夷的不满,老袁笑了笑,提起小木箱和板凳往家走,一天好像就这么过去了,却又像刚刚开始,总有一个模糊的界线埋在老袁心里,分不清时间轴,日子就乱七八糟地过来了。

家的方向在汽车站以南,几分钟的路程,那里刚刚建设完成全市第一栋高层建筑,足足二十六层高的大楼,雄伟得如同一个阴森的神话,而更阴森的要数老袁家所在的那栋旧式的三层居民楼,整个上午的采光权被大楼霸道地掠夺了,赔偿的三千块钱被媳妇存进了银行,老袁看都没看一眼。

唯一庆幸的是,在傍晚的时段里,在《新闻联播》要播不播的矛盾时光里,残阳轻车熟路地闯过楼宇间的缝隙,怜悯地投射到老袁家的阳台上,那些冬季里没吃完的白菜早就腐烂了,土豆也长出了嫩芽,破烂的衣服和舍不得扔的垃圾,分享着一天里最美好的时光。老袁的一盆月季花在前几年就枯死了,老母亲还在为它浇着水,媳妇在厨房里被油烟呛得大把大把地抹眼泪,抽油烟机却怎么按也不舍得旋转,老袁拉开虚掩的门,油烟就顺着缝隙飘了出去,暴露了晚饭的菜式。

“抽油烟机还没来修?”老袁放下小木箱走进厨房问道。

“来了,说修不好了,让我换新的。”媳妇用毛巾捂住口鼻囔囔着说道。

“哦,那就换嘛,总不能不用吧?这样还不呛死个人?”老袁接了杯水走进母亲的房间,老婆在身后说道:“夏天还能开门窗通风,等天冷了再买也不迟。”

“那月季花都死了,您就别浇水了,根都烂没了。”老袁把母亲手中的花盆拿过来放到了一旁,老母亲就咳嗽了起来,但明显有些力不从心。

“看把妈都呛着了,明天就去买吧!”老袁冲媳妇喊道。媳妇端着一盘刚出锅的菜放到餐桌上,“妈看你回来就那样,娇着呢,你不回来啥事也没有。”媳妇不以为然,老袁也不计较,他了解这两个女人就像当初了解厂子里每个机器的零件与毛病一样。现在那些机器可能都被当做废铁卖了吧。

厂子倒闭快两年了,老袁时不时还会想起给那些机器校油的画面,机器都像个孩子,往齿轮里倒油就会贪婪地吞咽,没有满足的时候。

“老袁啊,还弄这些干吗?再弄也要变成一堆烂铁了,有这时间还不如想些出路,跑跑门道什么的。”老顾脱下那身工作服扔在一旁,点了一根烟。

“车间里可不准抽烟的。”老袁走过去试图把老顾的烟抢过来,老顾闪开了,“死脑子!你看车间里还有人吗?估计下午就要开大会了,倒闭了!解散了!下岗了!”老顾因激动唾沫星子横飞,脸也涨得意气风发,把烟往地上使劲一摔走出了车间。

老袁看着老顾在车间大门上狠狠地踹了两脚,大门发出沉重的嗡嗡声,如同隐秘的预兆,不小心传到了自己耳朵里。他自是明白这已是全厂半公开的秘密,年年亏损,养不起这些伪装的寄生虫,活活吃空了一个集体,自己也在其中。

那扇大门就那样在没风的日子里摇晃了又摇晃,老袁脱下手套走过去,关紧大门,自己已在门外,一排排的自行车停在百米之外,老袁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那辆最高也最旧的二八式,他朝那里走过去,中间的这段距离比时间还长。

“我今天干了把好活,一人问我路,我给他擦鞋要了双倍的价钱。”吃饭的时候老袁得意地说道,米饭冒着热气,他想凉一凉再吃。

“多赚了一块钱就把你乐成这样?瞧你那点出息。”媳妇往嘴里扒了一口饭,烫得直吧唧嘴。

“你男人就这能耐,不找点开心事乐呵乐呵还让不让人活?”老袁仍旧不动筷子,起身到母亲的房间把电风扇搬出来,对着桌子吹,媳妇和母亲的花背心在风中有点骚动了,隐约都能瞟见胸部的原色。

“我要吃肉。”母亲的筷子在菜盘子里扒了扒,几缕银发在空中凌乱。

“您牙都要掉没了还想吃肉?”老袁说着又把头转向媳妇,“改天领妈把头发染染,焗个油,看对门的老李太太,整天油光水滑的,头发锃亮。”

“那可不行,你知不知道那些老头老太太整天在干啥?他们一到天黑就去原来厂子的活动中心,放一个录音机,音乐一响就关灯,在里面乱摸。”媳妇敲了敲盘子,“今天是星期几?您看到没?得星期六和星期天才能吃肉。”她把母亲的目光指引到墙上的日历,星期三。

“我可没去跳舞。”老太太撇着嘴道。

“您去人家也不要您啊?您这稀里糊涂的,下手没个轻重……”

“怎么说我妈呢?妈这叫本分,守妇道,懂得分寸。”老袁终于拿起了筷子,却先给母亲夹了一筷子菜,“冰箱里不是有肉么?就吃呗,整天等什么等,那丫头开学第一个星期就没回来。”

“这星期准保回来,我给她打电话了,说我病了。”媳妇语重心长地说道。

“爱回来不回来,你撒什么谎啊?你都中年妇女了,你要有底线。”老袁的手凌空指点着媳妇,“我不是说你陈桃花,你可不是以前的小桃花了,那时你在文工团身板多亮,瞧瞧你现在……”

“说那些干啥?我告诉你,我发现了一个秘密,闺女可能搞对象了,她现在才多大?上大学呢!”媳妇神神秘秘地说道。

“搞就搞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还不是比她还小就和我搞上了?这么封建么。”老袁突然想抿两口酒,“拿酒去。”他支使媳妇。

媳妇起身去拿酒,心里也明白老袁是对这事上心了,“我就是怕她走我的老路,光顾着谈恋爱耽误前程。”媳妇把酒喝杯子递给老袁。

“满上。”老袁抿了一口酒,“咋的?我耽误你前程了?我那是解救你了,你看和你一起跳舞的刘大梅,整天劲劲的,眼界高啊,现在怎么了?还不是女光棍一条,那脸皮都耷拉了,粉都往下掉。”

“我吃饱了。”母亲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起身回了屋子,又喊道,“把我的风扇还我。”媳妇把电风扇搬了回去,拿了把大蒲扇回来,坐在老袁身边给他扇风。

“你说,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先搞着呗,要是好小伙毕业就结婚,不好的就让他滚蛋。”老袁酒上了眼睛,看东西有些晃。

“我害怕闺女吃亏。”媳妇叹了口气。

“吃亏是福。”老袁把酒杯使劲往桌子上一砸,突然就觉得这姿势真爷们儿,心里腾地生起一团妖冶的火焰,伸手去抓媳妇的背心,媳妇推了他一把,“大热天的,扯什么犊子。”老袁心里憋着气,又去抓,媳妇就起身开始收拾桌子,“我晚上得出去一趟,我发现丫头现在晚上好像都不回学校的寝室住。”

“你跟踪她?”老袁泄了气,自己用扇子扇着风。

“别说得那么难听,这叫关心,话说回来还是怨你,一上大四就不让丫头在家住,硬说要培养什么独立性,看吧,独立了,性也来了。”媳妇把碗刷得叮当乱响,如同破碎前的细语呻吟。他靠着椅背看着媳妇忙碌的身影,恍恍惚惚地融入这闷热的空气,像是一幕水彩的映画,只不过还没来得及上色。

那晚陈桃花感受到了久远的刺激,这刺激如同远古的雷声踉踉跄跄地赶来,她的双腿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带动着全身的肌肉打起了冷战,在热闹的街道上冒着冷气。她没有看到女儿袁晓玲和男人在一起的场面,她有些失望的庆幸,想要转身回家却又心有不甘,她如同捉奸的少妇般难以捉摸,心态曾扭曲地兴奋,紧张而矛盾。这种美妙的感觉简直可以与从前登台跳舞时相媲美,台下的男人们盯着她穿着体形裤的大腿,望眼欲穿里面的内容。那时的她会觉得自己的双腿变成了剪刀,剪掉了男人们的生殖器,让他们只能干着急。

陈桃花也就是在那一次的演出中认识年轻的老袁的,那时老袁叫做袁公安,这名字他多少有些不喜欢,只要稍微有一些反动的思想或是不得体的行动,名字首先就像贴在僵尸脑门上的符咒制止了他,他觉得自己很受拘束,所以那晚的演出他是没有那么大胆地抬头看陈桃花的,他只是低着头在抽烟,棉帽子一直压到了眉骨,心里念叨着,原来中间的那个就是小桃花,也就那样嘛。

陈桃花也是看到了袁公安的,这个男人让她有些懊恼,别人都在看我他干吗只是偶尔瞄一眼啊?她的两条腿跳得更带劲了,双手也起了风,跳得旁边的舞伴都有些生气了,用眼睛的余光埋怨她逞什么能。可是袁公安却先走了,在舞还没跳完时就先走人了,连屁股都没拍一拍。

下台后陈桃花有些虚脱,腿都发软了,从文化宫的后门出来时就看到了袁公安蹲在门前低头给烟点火,她不知道袁公安低头点火的姿势就是爱情的前兆,火苗一闪,陈桃花的脑子一乱,袁公安回过头,像老熟人一般道:“吃碗馄饨去。”那不是询问,陈桃花也就只能跟着走,她也就不知道,“吃碗馄饨去”就是爱情的开始。

私定终身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吧。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简单而混乱,两人结了婚,陈桃花生了第一个儿子,又生了第二个女儿,身材走了样,舞自然也就跳不成了,后来又去纺织厂当了女工,白帽子,白手套,蓝工作服,整个车间就是蓝天白云的乱糟场面,谁都不再记得这个小桃花的双腿曾经能蛊惑任何男人,大家只记得这个老袁媳妇干活手脚麻利大胸脯大屁股的,说话大大咧咧。这就是爱情的忠贞,连名字都连在了一起。

岁月也跟着就这样地变迁了,当年的文化宫变成了俄罗斯演艺厅,门前的毛主席石膏像换成了两个裸着上身的女人雕像,霓虹灯可比原来的探照灯排场多了,五颜六色的看着一点都不着调。

陈桃花站在门前的台阶前,看着女儿和保安打了个招呼就走进去了,自己也上前和保安说了声“你好”并外加赠送一个微笑,却怎知根本行不通。“买票。”保安冷冷地说道。“我进去找我闺女,进去一下就出来。”陈桃花解释道,并不停地向里面探头看,门关得死死的,目光被挡住了。

“买票,不买票不能进,里面都是俄罗斯女人跳舞,想白看啊?”保安有心和她闲扯。

“门票多少钱?”陈桃花心里鄙夷着,老毛子跳舞有什么好看的?和自己当年差远了。

“一百二。”保安指了指旁边的售票窗口。

“那么贵?”陈桃花把手伸进衣兜,“能不能便宜点,我进去就出来,要不给我个站票也行。”

“什么站票不站票的,进里面的人全都站着,阿姨,您不想掏钱就赶快走人,那边左转,要不一会儿就赶不上末班车了。”保安不怎么耐烦了。

“我买,我买。”陈桃花掏钱买了一张票,顺利地进去了。门前的毛主席没了,手中的毛主席还管用。

这哪是演绎厅啊?这明明就是迪斯科嘛!陈桃花在震耳欲聋的鼓点中寻找女儿的身影,被舞池中央疯狂摇头的人们踩了一脚又一脚,猛一抬头,便看到了袁晓玲披头散发地站在领舞台上,和其他几个同样人模鬼样的女孩一起跳舞。不,在陈桃花眼中那根本不是跳舞,她们的姿势都不统一,她们只是在瞎乱蹦跶,她们一点都没有舞者的高雅姿态,连体形裤都没穿,大腿白花花明晃晃的,这是最不能容忍的下贱表现。

陈桃花把袁晓玲拽了下来,一直拽到了大门外,又一把薅下了她的假发,“戴个假头发装什么老毛的!瞧你的大腿!白给男人看!你不老实在学校待着到这儿发什么浪!”

“你还我。”袁晓玲把假发抢回手里,“我这是在赚钱呢。”赌气囊塞地却也不敢看母亲的脸。

“赚什么钱?你现在学习是大事,家里又不缺你这点钱。”陈桃花拉着袁晓玲就往回走,“跟我回家。”

“等我把假发给人送回去啊,还有衣服……”袁晓玲挣脱开母亲的手跑了回去,一会儿,又跑了回来,已经换回了原来的衣服。门口的保安和她打招呼:“小喀,这么早下班啊?”“没看我妈来了吗!”袁晓玲头也不回地跑到陈桃花身边。

“他叫你什么?小喀?”陈桃花疑惑地问道。

“我在这儿跳舞有个艺名,叫喀秋莎。”袁晓玲得意地说道。

“行了!不嫌丢人。”陈桃花在前面往家的方向走,袁晓玲撇了撇嘴,跟在身后,一路无语,夜就显得浓稠。

“我不想上学了,那学校太破了,毕业了也找不到工作的。”袁晓玲咬了口西瓜说道。“那可不行,怎么也得把大学念完,找不到工作也可以考研嘛。”老袁坐在女儿身边,扇着手中的扇子。“我学习这么差,考研根本就是白扯的事,我还是别上了。”袁晓玲说得坦诚,一点都不回避自身的缺点。“你不上学想干什么?跳舞露大腿去?”陈桃花叉着双手仍旧在气愤之中。

“别瞎说,闺女那是爱好,跳着玩玩。”老袁给陈桃花递眼神,示意别说了,可是陈桃花不听,硬是要说:“是不是搞对象了?男的是干什么的?同学还是流氓?”“不用你管。”袁晓玲不满地嘟囔了一句。“那你用谁管?你说,你用谁管!我告诉你袁晓玲,你别等到被人搞大肚子再哭哭啼啼地回来找我!”

“行了!有完没完,大半夜的吵吵什么!”老袁发火了,“都回屋睡觉。”沉默了,安静了,老袁母亲的房间响起了响亮的咳嗽声,“把妈都吵醒了,你们啊!”老袁把袁晓玲推进房间,“别和你妈置气,她也是为你好。”袁晓玲点了点头道:“我没搞对象。”老袁也点头表示相信她,退出屋子,拉着陈桃花回了卧室,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其实是都有太多的话想说,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要不?我办理退休,让闺女顶我的班?那怎么也算是个正经工作。”陈桃花有些忍不住了。

“不行,这个暂时先不考虑,现在的小姑娘谁愿意干那工作?又累又拴着身子。”老袁阻止了陈桃花的打算,自己却也没什么好办法,想把一切交给时间定夺,但这有些屈服或是拖延的味道。

“你不能太惯着她,再惯就没边了,我在管教她的时候你别插嘴,一个管一个护的,孩子出息不了的。”陈桃花翻了个身,闭着眼睛说道。

“不护着怎么办?难不成还得像老大那样被我打跑?当初我就是管他管得太严,这不,偷着跑去当兵了,几年都不回一趟家。”夜晚就是用来让人后悔的。

“后悔了?以前拦你都拦不住,老大身上被你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不过男孩打打肯定有出息,这不,在部队都当上班长了。”陈桃花说起大儿子心头就一阵骄傲。

“女孩就不能打喽,这丫头主意正,和你年轻时一样,嘴上不怎么说,心里全是歪点子,不好管啊。”老袁想点根烟抽被陈桃花阻止了,“大热天的,抽烟也不嫌热。”

“再买个风扇,这天热得人心烦。”老袁还是固执地点了一根烟,陈桃花咳嗽了两声,“夏天马上就过去了,明年再说吧。”

“唉,这日子还得仔细地过,攒点钱,儿女大了有困难的时候多着呢,咱也不能干看着着急,能帮就得多帮帮。”话就这么岔开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闲扯了好一阵。

“快睡吧,我明天还要早起呢。”老袁做了结束语,说是这样说,但好像谁都睡不着了,就那样心知肚明地听着彼此的呼吸和街道上偶尔飞驰过的一辆车,速度可能有八十迈,真是作死呢。

清晨的空气还是有丝丝凉意的,老袁醒来得早,袁晓玲也起来得早,她知道陈桃花其实也醒了但是就是在装睡,他和女儿下了楼,在街边的早餐店吃了豆浆油条便分开了,“回学校好好上课,别再到处瞎跑了。”袁晓玲投来善意的一笑,“知道了。”语气却是最常见的不耐烦,老袁看着女儿的背影,一蹦一跳的,没个大人样,要是用陈桃花的话来说,那就叫体轻,如果用邻居的话来说,那就是骚货。

老袁想到这里突然就笑了,又买了几根油条提上了楼,陈桃花也起床了,“走了?”不用称谓也知道在说谁。“小孩子就是贪玩,闺女还是懂事的,她胆小,出不了事的。”老袁没回答陈桃花的话也等于是回答了。“她和你说男朋友的事了?”夫妻俩凭借足够的默契可以跳跃性地谈话。“他没男朋友。”老袁也不说女儿和没和他说,只这么一句就能打消陈桃花的顾虑,陈桃花相信他,“我这儿有根白头发你帮我薅下来。”媳妇把头顶过去,老袁扒拉了几下一下拽下来两根,媳妇疼得龇了一下牙,走进了卫生间。

“我走了!晚上做点肉菜,别那么抠。”老袁在门口打理着工具箱,陈桃花这才突然想起昨晚花的冤枉钱,心疼得直拍自己大腿,“知道了!亏不着妈的嘴!”

老袁背着工具箱往楼下走,嘴里哼着歌,他的心情其实一直都挺好的,下岗后干起擦皮鞋的活儿也没觉得就低人一等,他看得开,擦皮鞋赚的钱和上班时的工资差不多,还比上班自由,几点开工何时下班全凭心情,坐在街边和卖矿泉水的、卖烤地瓜的、卖报纸的唠唠嗑吹吹牛逼看看街景,也不觉得烦躁,家里琐事虽然多一点,但日子也其乐融融的,人到中年了,也就没啥追求了,别秃顶,别没性能力,一家子没病没灾的就挺好了,何求呢?

汽车站门前还没有开始人潮汹涌,只是在等待着人来人往,老袁嗅到了一股秋天的味道,他察觉每个季节都有特定的味道的,那些味道说不清,像是棉絮飘到了鼻子里,痒痒的,他打了一个温吞的喷嚏,揉了揉鼻子,卖烤地瓜的那位长得很丑的男人也就推着三轮车来了。“吃了?”“嗯,吃了。”老袁坐下来,伸直了腿,又打了一个夸张的哈欠。“昨晚和媳妇整了?没睡好?”卖烤地瓜的总爱说这些事情,老袁把这些当做无性者的意淫。“老没正经的。”老袁笑骂着,眼睛却盯着路边稀少的路人的鞋子。他发现自己的目光变得越来越低了,年轻的时候一直盯着人的脸蛋看,稍长一些就爱往人的胸脯上瞄,到了这个岁数就看到脚面上了——当然,这也能硬扯到工作性质上。

如果老袁能够跳脱出来审视自己的生活的话,这个清晨应该没有什么不同,太阳还是那么熹熹微微地不紧不慢,时有时无的晨雾有时其实只是呛人的烟气,汽车站楼顶的大钟七点过一分还是准时地响起,马路对面的音像店又要开门放歌曲了……这些都是已经寻常到被遗忘的细节,自是不会再引起丝毫的关注,这些也自然不会是改变老袁生活的事件,但它们的存在也肯定有存在的道理,所以暂且把它们搁置在一旁,不要理会它们,任它们自生自灭去吧。

其实打破老袁平淡生活的东西是五块钱,没错,就是五块钱,一张不起眼的小钞票,老袁想送出去却没人要,揣回兜里后世界就变了个样,确切地说,是老袁眼里的世界和眼里的自己变了一个样,就像是,重活了一样。

是个和尚,穿着灰色长袍,光头上没有六个点倒是生出些短小的头发楂,脖子上没有戴着蹭得发亮的佛珠,挂着一个土黄的布包,脚上一双黑色布鞋,脚尖要露不露的,能一眼窥见脚趾在里面蓄势待发。这和尚从哪里来不重要,要去到何方更是没人关心,死不死都无妨,但是他现在停住了脚步,站在了老袁的面前,这就不得不引起注意了。

和尚自来熟,直接坐在了老袁面前的空椅子上,椅子比老袁的小凳子高出一截,这样客人坐上去脚直接悬挂在老袁面前,和尚的脚也就伸了过来。老袁抬起头刚要说“布鞋擦不了”,却被和尚老谋深算的眼睑逼了回去。

“施主天庭饱满,脸形方正,眉骨深邃,定是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和尚一开口就是这套,老袁心里明白得很,他经常遇到这样的僧人,夸你几句再给你个开过光的护身符,你也就不好意思不掏出点避难钱。

所以他有些不耐烦,“你看我这事业不是挺大的么。”老袁把抹布在空中抖了抖,一团的灰,呛到了和尚。

“施主心态好,伸缩自如,听我的必成大器。”和尚没有要走的意思。

“还伸缩自如,那是王八头。”老袁瞅了瞅旁边卖烤地瓜的,卖烤地瓜的冲他笑了笑,“你听人家继续说。”一副看热闹的神情。

“嗯,说吧,我这把岁数了能干什么成大器?”老袁语气中全是鄙夷的味道,和尚倒不介意,“笔。”这个“笔”字他说出了力道,上下嘴唇抿成了一条缝。“只要你手中有了笔,你定能改变世界。”和尚的双眼紧盯着老袁的双眼,老袁感到了一股认真的凉意,他缓缓站起来,“我拿笔画画?”“不对,是创作,写出一个全新的颠倒众生与三界的世界!”和尚接着又说了一大堆老袁的身形和面相气质之类乱七八糟听起来全是恭维的话,但和尚说话还是有中心思想的,就是,老袁一定要握起笔来写作,一定一定!末了和尚站了起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是天机不可泄露。”

“烤地瓜”笑了起来,“哎呀妈呀,我不小心听到天机了。”老袁也笑起来了,又把抹布抖了抖,一只手伸进兜里掏出五元钱,“师父,您费口舌了,买瓶水喝吧。”意思是打发和尚走人。

和尚很平静地看了老袁一眼,那一眼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他甩一甩衣袖,没有接钱,道:“你我是有缘之人。钱财乃身外之物。后会有期。”三句联系不到一起的话,表明了自己的观点,胸前挂着土黄色布包走人了。老袁被弄得一愣一愣的,总觉得和尚说完这么有深意的话后应该腾云驾雾,但他看到和尚就是那么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入人群里,他把五块钱揣进兜里时,心突然就明亮了一下。

“这和尚真怪,也不知道图什么。”“烤地瓜”不解道。老袁没有接话,他也不能理解和尚的目的,而正是因为这份不理解,他有些相信了,确切地说,是他一直不相信这个社会有人对你说好话而不图你什么,这种反衬之下,老袁又有一些确信了,确信自己是个能成大器的人,自己不该心甘情愿地当一个擦鞋匠,自己应该再追求点什么,这个“什么”有点虚无,有点缥缈,看不见摸不着,一想到就觉得斗志满满又力不从心。

你可以说这是梦想,没人反驳你,老袁却觉得,这些都是一个梦,没来头地闯进脑子里的一个梦,不用想的。

嗯,今天的生意不怎么好,下场雨吧,小雨就行,鞋就容易脏一些了,也凉快一点,秋天也就应该到了,毕竟都九月份了,炎热蹦跶不了几天了……

老袁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和尚在脑子里,真的就腾云驾雾了。

有些东西天生就是四不像,就像很多人生下来就是贱人一样,和谁说理去?就说夜晚吧,它像什么呢?像舞厅?像牲口的胃?像十七层地狱?那么白天就是第十八层。

在这个白天不懂夜的黑的夜晚,老袁趴在阳台上,脚边是烂白菜和土豆,在他抱怨过陈桃花是个懒人后陈桃花就拿了个袋子开始收拾,“土豆削削还能吃。”“喂猪啊?差这点东西?”老袁仍旧望着夜空。“不帮忙就别在那儿说闲话。”陈桃花装好一些拖了出去,丢在了楼道里。老袁就觉得那夜空是一本字典了,没错,几乎全都是平时用不着,用时又弄不懂的东西。

所以,老袁下定写作的决心后,第二件要做的事情就是买一本字典。第一件事,当然就是开口和媳妇说一下,这个说一下,不是商量,只是通知一下。

他想把这事当做件大事公布一下,既然是大事,当然就不能是在饭桌上。等陈桃花差不多收拾好阳台后,老袁从冰箱里拿出半个西瓜,自己动手切了放在盘子里端进客厅,“妈,您也出来一下!”老袁抻着脖子喊道,老袁的母亲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吃西瓜啊?刚才吃肉吃得嘴还真有点干。”“你也坐,别忙叨了。”老袁转身对在阳台拖地的陈桃花说道。“放那儿吧,我一会儿吃。”陈桃花继续弓着背拖地。

“叫你过来就过来,没事能叫你吗?”老袁还没发觉自己现在说话的语调是居高临下的,有领导的味道。陈桃花看他这副模样,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应该不会是坏事,便抱着期待的神情把拖把丢在阳台里,手在衣服上抹了两把,“啥事?瞧你那样?捡钱了?”

“捡钱和这比算是个屁。”老袁用大拇指抠着小拇指尖。“那好啊,我和妈洗耳恭听。”陈桃花拿起一瓣西瓜啃了一口,“你的大裤衩该换了,脏成什么样了。”“别扯没用的,这关键时刻得不拘小节。”老袁也拿起一瓣西瓜,却始终站着。

如果此刻有一台远景摄像机的话,录下的情景便是这样的,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绿色大短裤光着上身,面前两步远的沙发上坐着两个女人,一个是中年妇女,另一个是比中年妇女还老的妇女,三人手中都有一瓣西瓜,都啃了几口,然后男人开始说话了。他说话的时候,拿着西瓜的那只手自然地下垂着,西瓜汁就落在了地上,溅在了脚面上。他是在讲述今天遇见的那个和尚,他把和尚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重复了一遍,并为了气氛添油加醋了很多,但并未混淆中心思想,他自己都有些诧异那和尚的话自己怎能记得这么清楚,比数钱时脑子都清楚。如果说整段话还算是在追求事实真相,但结尾明显就是虚构的了,可能男人觉得应该有一个升华的结尾,也可能是为了让面前的两个女人更信服,所以他说道:“那和尚在拒收我的钱之后,一转身就腾云驾雾地飞走了,路上的人都抬头看,有的都跪下磕头了。”

“是不是你爸啊?我昨天晚上还梦见你爸腾云驾雾来看我了。”老袁母亲突然激动地说道。

“别瞎说,我爸那老寒腿走道都费劲。”老袁把目光转向陈桃花,陈桃花咬了一口西瓜,瞥了他一眼,“你还能被神仙点化?要点化二十年前就点化了,老胳膊老腿了……”“瞎说,小心遭报应。”老袁也咬了口西瓜,“我告诉你陈桃花,你别在这儿瞧不起我,我非要写出个样来给你看。”

“写呗,谁又没拦着你。”陈桃花明显是在忍,但她的忍很没耐性,只是把西瓜皮丢进垃圾桶的瞬间便报废了,“你一把岁数了写什么作?你能写出什么玩意儿?好好的日子不过你瞎折腾什么?说出去都丢人!”

“怎么就丢人了?我怎么就不好好过日子了?我就不能有点追求么……人家……那谁谁,不也是人到中年才成功的吗?”老袁拿西瓜皮指了指陈桃花,“目光短浅。”

“不管,你写就写,但是别耽误挣钱,这个家不是我一个人的。”陈桃花开始收拾茶几,“妈,回屋去吧,没你啥事。”

“我西瓜还没吃完哪。”老太太却也起身往屋子里走。

“你这什么态度?我说不挣钱了吗?这可是天机!我告诉你,可别到你们厂子里瞎白话去,那帮妇女的嘴……”老袁跟在陈桃花身后喋喋不休。

“行了行了,没做呢就怕说了,做不成什么大事。”这句话一理解味道就不同了,立场已经转到了老袁这边,老袁也就乐了,“怕啥?我啥也不怕!”把西瓜皮像投篮一样往垃圾桶里扔,进了。

当天夜里老袁就把缝纫机搬到了卧室,找来一块花布铺在了上面,又翻箱倒柜找出一堆旧书,都是些机械维修方面的书籍和妇女画报,抖落上面的灰尘,整整齐齐地码在缝纫机靠墙的那一边,书桌就有了点样子,搬来把椅子坐上去,二郎腿一跷,美哉了。

陈桃花坐在床上织毛裤,红色的,那宽大的腰也看不出是织给老袁的还是自己的,想要织几个花边却又意识到穿在里面也没人看,就一律的大平针,动作也就飞快,她手不闲着嘴也不闲着,一个劲地唱歌加嘟囔,“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轻点抖落,灰大……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那画报都是我的……就在就在秋天的梦里我又……欸?那本粉皮的给我看看……遇见你……计划生育宣传册啊,都掉色了……总是不能忘记你……”

“明天是黄道吉日,我就明天开始写。”老袁从墙上摘下日历,“万事开头难,就得挑个好日子。”

“你怎么不去庙里拜拜神,更吉利。”陈桃花扭了一下身子,把弯曲的两条腿从左面挪到右面。

“那不行,本来就是受神仙指点的,再去拜另一个神仙,那就起冲突了。”老袁一本正经地说道,把日历挂回了墙上。

“瞧你那迷信样,你怎么没让神仙也指点指点我,看我还能干点啥?两口子一起折腾,那日子过得多带劲。”陈桃花又扭了一下身子,两条腿从右面挪到了左面,手还是没闲着,支出的一截针总处于要扎不扎到脸上的状态。

“你做好我的后盾就行了,一个老娘们儿还瞎寻思啥?”老袁用了“老娘们儿”这个词,要在平时是包含贬义的,但在这个夜深人静夫妻二人世界探讨未来美好生活的奇妙时刻里,这个词就有疼爱的味道了,有点娇嗔,有点暧昧,“老娘们儿”一下子变成少女了,犹抱琵琶半遮面了,欲说还休了。

陈桃花把毛裤往旁边一扔,“不瞎寻思了,睡觉。”

“败家玩意儿。”老袁骂了一声,没脱衣服,直接把灯关了。

晚风吹来夜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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