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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平安夜

我一直生活在惶恐不安中,生怕哪天一觉醒来,赵淇会和我说分手。

那种感觉令人难受,就像喉咙堵着一块骨头,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只是没有想到,结束的那天来得那么快。真的,在那个该死的圣诞节结束前,我还能自欺欺人,还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摧毁我对爱情的信仰。没有。我一直相信两个人一旦相爱,就好比穿了铠甲,纵使四面楚歌,我们还是能杀出重围,然后牵着手一起走到老,直到死。

赵淇已经不止一次对我说,我们分手吧。口气平常,好像这已经成了她的口头禅。

她会和我打电话,打着打着忽然就冒出一句,要不我们分手吧;或者走在路上,她会在话题的某个间隙插入一句,我们分手吧。一开始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很恼火,费一番口舌哄一哄她,渐渐的,她说多了之后(从来没有真正的行动),我就觉得,这不过是一句反话。我知道,她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她,既然我们如此依赖对方,为什么还要分手呢?

那段时间赵淇的心情很低落,精神状态也不好,经常半夜做梦,然后醒来,一直哭。一方面因为家里出了点事(她爸妈因为生意上的事意见不合,经常吵架),另一方面,则囿于眼下这段感情。

我是爱里自卑的那一个,一旦得到了,又不懂得居安思危,对人对事太有把握;赵淇则不然,她没有安全感,对这个人世,对感情,对周遭的人,她自始自终都是悲观的。她说,如果世界末日来了,最先遭报应的那个人应该是我,因为我太厌世了。

在她死后,她的很多话就像箴言一样,一针见血,直指这个故事荒诞不经的结局。

我和她一起登上了诺亚方舟,我们都是上帝挑选的“洁净”物种,我们在漂流于大洪水的航行中互相拥抱,但是谁也不知道,这段旅程会止于何方。

我们,赵淇和我,谁都不肯做最先那个违背誓约的人,所以拼命拽着一线希望在等。

在我眼里,感情是一件衣裳,久了破了,修修补补还是能穿出来见人的。

不过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我所不知道的是,在我意识到这段感情即将走向终结之前,赵淇早就把那件叫爱情的华丽衣裳弃之不顾了。

她宁愿赤身裸体,也要离开这个她厌弃了那么久的世界。

即使她已经死了,即使现在身处一个偏远的南方小镇,我也还是会想起她,那种想,夹着苦痛、忏悔和游丝一般的憎恶,那种想,活着的我想着死去的赵淇。

我想起二零一零年的平安夜。

那天,南方一夜之间降了温,尽管飘着零星小雨,小岛上还是非常热闹。

这里曾是英法两国的租界,后来外国人撤走了,就留下了这些欧式风格的建筑群:大教堂,大使馆,商会和银行……大都保存完好。天气晴好的日子,随处可见拍婚纱照的新人。我们抵达的时候,岛上聚满了人,灯火迷离。有人高举相机在拍照,教堂尖顶被灯光照得发白,和周围黯淡的树影相比,教堂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光彩夺目的女爵。

我们在路边买了带红色小灯的圣诞帽,缀在帽子上的小灯一闪一闪的,很惹眼。那天赵淇穿了件短款的呢外套,白色的,围了条大红色的围脖,再配上一双米色的短皮靴,黑色裤袜,在人群中显得异常醒目。

嵌在她帽子上的几枚红色小灯晃得我眼花缭乱。

赵淇问我:“哎,你说——人为什么会信上帝呢?”

我摇摇头,表示不懂,赵淇笑了:“是因为这世界太虚幻了吧。”

“宗教难道不虚幻?上帝也是人虚构出来的呀。”

赵淇抢白道:“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一个信教的朋友说,人有三种需求:物质的、精神的和属灵的,最后一种总被我们忽略了,你想想看是不是这样?他说,‘人的灵是被造来盛装神的’。”她像背诵课本一样,把最后那句话念得抑扬顿挫。

“你什么时候对这个感兴趣的,难道你打算受洗信教了?”

她正色道:“我没空和你开玩笑,如果真有神的话,我希望死后,他能赦免我的罪。”

我赶紧捂住她的嘴,“别说这么晦气的话!”

可能这个动作过于粗暴了,她用力掰开我,呛了口气说:“你要憋死我呀,浑蛋!”

她恼羞成怒的样子,真令人哭笑不得。

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觉得那晚的赵淇与平常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来。以前我们很少谈起这些沉重的话题,即便偶尔涉及到了,也会小心翼翼地绕开。

说完那个信仰的问题后,赵淇问我:“你说,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要相爱?”

我想了一下,很认真地回答:“本来就不存在‘为什么要相爱’的问题,男人和女人之间要是没了爱,还剩下什么?”

赵淇摇摇头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爱一个人,就赋予他伤害你的权利,我只是在想,你和我是不是真的在爱,或者说,我们这样算不算是爱。”

说真的,赵淇这句话刺激到了我,我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嚷起来,“我们都在一起两年了,你现在说这个什么意思?”

赵淇像看陌生人一样盯着我,然后冷冷地说:“没什么。”

我胸口堵得慌,一时半会儿没了话。

现在想来,那天的赵淇真的太奇怪了。她为什么这么问?难道是在暗示,这段感情早已伤害了她?还是反过来说,她伤害了我?我把手放在她肩上,看着她。她的目光清澈透明,透着水一样的哀伤。很明显,她比以前更瘦了,下巴尖了,只有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好像不管周围的世界多么灰暗多么脏,她都不会被污染。身边穿梭来回的人,没有谁注意到我和赵淇。他们自有悲欢,与我们无关。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令我心碎。我们之间,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热恋、吵架、和好……我们还计划着,毕业了就搬到一起住,领个证,等一切稳定下来,再考虑结婚。

当时她那么笃定,“万一真的不能在一起的话,我就去做你小三,我不嫁人,真的。”

她常被父母拉去参加饭局,一起吃饭的,都是些有钱人。那些三姑六婆大叔大妈总夸她长得漂亮,末了不会忘了加上一句:孩子啊,不要相信什么爱情,这世上的爱情都是假的,物质得来不易,但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所以呀,要嫁就嫁有钱人。——这是他们的逻辑,那么理直气壮不容辩驳。赵淇在转述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尽是不屑一顾的表情。她实在不喜欢那样觥筹交错的场合,不喜欢敷衍别人说些假惺惺的话,更看不惯他们开口闭口满嘴的铜臭味。可是,她的父母,他们暗地里将她往那个方向推去,希望她有朝一日过上他们想要的那种生活。有一次,她和父母吵了一架,理由是他们一直给她灌输“找男朋友一定要找家庭背景好的”这样的观念。之后她和父母赌气,把自己关在房里,发了很长的一条短信给我:“我决定不再动不动就发脾气指使你了,我决定好好爱你不再提分手,因为我突然觉得,周岐山你他妈的才是我庸俗生活中的一块净土!虽然现在我还是觉得,爱情让人绝望,可是,其他人都在拉我入深渊,只有你还在洞口,所有人都在为我制造幻象,只有你还紧紧拉着我不放——所以,千万别松开我的手。”

那条短信至今仍躺在我手机的收件箱里,总在我沮丧时给予我温暖和力量。

可是后来她怎么了?怎么说变就变呢,那时所有关于爱情的信誓旦旦跑哪里去了?

我一直很害怕,怕有一天坚持不下去了,或者忽然倦了,然后分开。

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

赵淇说完那句“没什么”,眼底湿了。

我抱紧她:“再这样我就真的不要你了。”

我拿出纸巾帮她擦眼泪。

“我只是怕,这样下去不知道怎么办……”

“不说这些了好吗,你看我们现在不是挺好的?不哭,哭花脸就不好看了。”

只有这时,眼前这个赵淇才是真的,刚才那个,太不像她了。

赵淇一直瞒着家人和我拍拖。于明处,于暗处,我们都是衣锦夜行的人。赵淇骨子里是个悲观主义者,所以活得很累。她说,只有和我在一起,她才会觉得其实人生也没有那么绝望。自始至终我都知道,她在怕,她怕的东西和我怕的不一样。所以我们努力地维系着什么,生怕一放手,那根紧绷的线就真的散了。

她靠过来,趴在我肩上。

我安慰她:“我现在不就在你身边吗?”她含着泪,点了点头。

周遭的世界安静了下来,她把圣诞帽摘下来,拿在手上,捏得紧紧的。

她的呼吸轻轻拂过我的脖子,在灯光下,她看起来美极了。

后来,我们走到小公园门口,那里有一面高高的许愿墙,前面围满了人。

许愿墙上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愿望,最夸张的一句是“我要嫁个老外生混血儿”,粗黑的笔迹,非常醒目。我不顾赵淇的阻挠,硬是挤进人堆里。等别人一写完,我就抢过荧光笔,好不容易才找到块空白的地方,谁知刚提起笔准备写点什么,就被后面的人使劲推开了。

我从人群中狼狈不堪地逃窜出来,朝赵淇站的地方走去。她正站在那里,低着头发短信,我喊她,她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手机屏幕的亮光迅速闪了一下,很快又暗了。她把手机塞进包里,朝我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我心里咯噔一下,问她:“和谁发短信呢你?”

她眉毛蹙着,说了句:“没什么,室友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我“哦”了一下,没再问她,但又隐隐不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我们穿过小公园,来到江边。风很大,对面的建筑亮起灯光,一片连着一片,整个对岸在光的点缀下活泛起来了,一眼望去,金碧辉煌的。江水反射着对岸的灯光,风吹过,把她的长发撩起。赵淇背靠着江边的花岗岩栏杆,让我帮她拍照。手机的像素不是很高,照出来有点模糊。我拿给她看,她半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嗯,换成你的手机桌面吧,想我的话就可以看了。”这是她的说话方式,祈使句,指令明确,不容违抗。就像她要求我把手机铃声换成James Blunt的歌一样,她喜欢一样东西,一定要别人也喜欢,不喜欢的,别人不许喜欢。尤其作为她男朋友的我,更应该与她的好恶一致——她的理由是:“这样我才会有安全感。”

我设置好手机桌面,在她面前炫耀地晃了晃,“看见了吧?”

她满意地点点头:“嗯,不许换掉。”

我于是朝她九十度鞠躬,郑重其事应了句:“遵命,赵大小姐。”

直到现在,我手机里还留着这张赵淇的照片。她不喜欢拍照,留下的就只有这一张了。那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张照片竟成了她留给我的,最后的纪念。我不太敢看,又不忍删掉。如今,我却只能在心里看到她了。照片里的赵淇,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在那样一个特定的时空里,江水泛着璀璨的光,我知道她的目光就停留在我身上,好像说好了,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会用这样美好的眼神来看我,然后轻轻地对我说,呐,千万不要放开我。

可是直到她死了,直到这张照片终于成了她留下的最后影像,我才终于恍然:原来她主动要我替她拍照这一行为,早在那个时候就充满了告别的意味,那种沉痛的,即将抛开人世独自远行的意味。

那晚拍完照片后,她父母的电话就适时地打过来了,像一个准得不能再准的警报。

她看了一下号码,然后举起食指贴在嘴唇上,朝我“嘘——”了一声。

讲电话的过程,她很不耐烦的样子:“现在回去了,嗯,对,我说了是和室友,就快到了。”

电话那头声音大得出奇,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挂了电话,她朝我尴尬地吐吐舌头,脸上是一副“我也没办法”的表情。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妈的脾气,他们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马上开车拎我回去的。”

赵淇说得没错。我讨厌这样的恋爱方式,就好像两只背着重壳艰难行进的蜗牛,而我呢?不但要体谅赵淇,还要装出一副轻描淡写无所谓的样子。

“是啊,都习惯了,他们知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赵淇的眼神黯淡下来:“不一样的,爸妈知道了,就不允许我们交往了,只是这么委屈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委屈”两个字像利刃一般切中了要害,我一下子激动起来:“你也知道‘委屈’我啊?那你能做什么?一直瞒下去?你爸妈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到时他们死活要你分手,谁耗得起?”

“你以为我想吗?你以为这样我就很心安理得是不是?你以为我不难受是不是?当初那么多人追我,怎么就偏偏喜欢上你,有种那时你别追我啊,现在就走!”

她一点也不示弱,她的话像一根尖尖的刺抵住了我的喉咙。

这个平日里极少声嘶力竭的女孩子,现在像疯了一样——可明明,她眼角还挂着泪。

这些问题,在我和赵淇谈恋爱的两年里,一直反反复复。只要不涉及她家人,一切就都完好如初。然而,我一直都明白,那些潜在的危险,就像定时炸弹,指不定哪天就会因为很小的一个导火索而被引爆。她爸妈是什么的人我清楚得很,对他们而言,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永远入不了他们法眼,他们不知道我这个人的存在,更不知道我正在和他们的宝贝女儿谈恋爱——但是,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自始自终,这场游戏的主动权都掌握在他们手里,谁赢谁输,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手势,就可以将我轻易地踢出局。想到这里,我的心一阵绞痛,我给自己判了死刑,套上绳索,只待那一个关键的时间点降临,所有的苦痛和幻想就全部终结。

我想过无数次我和赵淇的这场恋爱,每一次都无异于自我践踏,每一次都无异于将自己的尊严踩在脚下。可是,这万千种可能性里,只有一种我始终不肯承认:我们会分手。

这是最坏的结果,我真的无法想象,没有她,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

赵淇沉默,像蓄满了一池子的水。

终于,她开口说:“他们逼我的话,我就去死。”

她的眼神是热的,好像这个想法已经酝酿了无数次,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说出来。她那么笃定,连我都呆住了。我不知怎么回答,只好紧紧抱住她。夜里风很大,她的头发被吹起来,拂过我的脸,痒痒的。我们像两个在冰天雪地里相拥取暖的人。她把头抵在我肩上,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就要失去她了。我把她抱得更紧,她趴在我胸前,抬起头来,哭了。

回忆在这里中断了一下,我站起来,倒了一杯水,走到窗外。外面漆黑一片,这是清平镇的夜,远远望去,除了低矮建筑的轮廓,和沿着街道排列的电线杆,就再也看不到什么了。夜里有狗叫,一声一声,在寂静中回荡着。

我想起我和赵淇待过的座城市,与这里相比,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以及迷离的灯光,形色匆忙的行人,蹲在路边乞讨的乞丐,拾荒的流浪汉,扛着大扫帚在深夜出没的清洁工,偷情的男女,路边弹唱的乐队……都显得如此荒凉,它们是城市中千篇一律的面具。

我又想起那个平安夜,它是记忆之舟绕不开的暗礁。

那晚到处是人,一对又一对的情侣,搂着,抱着。这个注定浪漫的夜晚,好像除了爱情,什么也没有了。街边有烧烤摊,滚滚白烟飘起来,融入寒冷浓稠的夜色中。路边车流很少,有人在招手打车。昏黄的灯光铺满了整条街,夜空是玫瑰色的,深浅不一,十字路口的红绿灯看起来也不像白天那么狰狞了。我们分享一碗从便利店买的关东煮。加了番茄酱的鱼丸和豆腐很香,在这样清冷的冬夜,我们的身体渐渐暖了起来。

这样的场景,和之前的无数次重叠到一起:桥,校道,KFC,麦当劳,电影院,奶茶,章鱼小丸子,冰淇淋,星巴克,牵手,拥抱,接吻,或者电话里的长谈,抱头痛哭,玩笑,下雨,天晴,矛盾,和好。情人间的这些情节,是不是总会固定上演?只是因为演员不同,便衍生出一出出悲喜交织的剧目。我问赵淇,爱情是什么,赵淇想了一下说,我觉得爱情像眼珠子,看似坚强,风吹雨打都不会受伤,可是有时一粒沙子就会让它泪流不止。

我感慨道,这个比喻真好,她笑笑,摇摇头说,不是我原创的,李碧华说的。

而我,也常听赵淇这么喃喃自语:找男朋友就跟买鞋子一样,有的款式很好看很漂亮,但穿起来割脚后跟,那种疼只有自己知道;有的样子土是土了点,不过舒服、实在,穿不坏。

听她这么说,我便会故意问她,照你这么说,我是哪一款呢?

她神秘一笑,反问道:你说呢?

我得意起来:我一定是那款老土又舒服的鞋子。

那晚离开小岛之后,我们去了酒店。房间很干净,推开窗能闻到清新沁鼻的空气,还能看到不远处小岛上影影绰绰的灯光。赵淇朝我露出一个娇嗔的笑:“先洗澡了哦。”

我点点头,“去吧。”——她就像猫儿一样溜进浴室了。

我脱了鞋子、袜子,躺在床上。床单有一股柔顺剂的味道,闻起来很舒服。浴室玻璃是磨砂的,能隐隐约约看到赵淇的身影,沙沙的水声响起来,不一会儿蒸汽就把玻璃模糊掉了。我闭上眼,脑袋昏昏沉沉的,回想着今晚发生的事情,内心隐隐不安,身体被抽丝剥茧了,只剩一具空壳。我瞥了一眼挂在洁净墙上那副劣质油画,翠绿色的荷叶,被灯光一照,颜色更凝重了。

我的视线落在那里,暂时放空。

赵淇洗完澡,裹着浴巾从浴室里出来。她的皮肤很白,在灯光照耀下,看起来像是透明的。我亲了她一口,她很顺从地张开嘴,迎上来,我们的舌头像蛇一样交缠在一起。

她轻轻推开我,“你也去洗澡吧。”

我于是脱下衣服,进了浴室。头顶的排气扇呼呼转动着,热水淋下来,整个人就沉浸在一片温热的蒸汽中。我喜欢酒店的浴室。不管这里曾留下多少陌生人的气息,它还是一如既往地干净、整饬,旧的东西清理干净了,现在它正张开怀抱,迎接另一个陌生人的到来。就在这温润潮湿的蒸汽里,我慢慢搓洗身体,想象刚才赵淇置身这里时的样子,她会像我想她一样想我吗?

从浴室出来,我看到床头灯还亮着,昏黄色的灯光照出一圈暖暖的光亮。赵淇躺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我一边拿浴巾擦干头发,一边看她。她低着头,刘海覆下来,眼睛久久地落在书页上,好像那是一潭深邃的湖水。她翻动书页,眉头紧蹙,胸口微微起伏,似乎读到了什么揪心的字句。她就这么沉浸那潭水中,全然没有注意有双眼睛正停留在她身上。“看什么书那么认真?”她用手拨了拨刘海,然后举起书说:“哈,你没看过的。”我围好浴巾,非常好奇:“没看过的书多着呢,这本叫什么?”她笑笑说:“你自己不会看?”我趴到床上,她把封面摆正,对着我,原来是一本叫《南方旅店》的小说。

也许是因为房间的灯光太昏暗,也许是因为一本小说在这样的氛围里出现太不合时宜,总之,我对她手里的《南方旅店》并不感兴趣。我只是假装认真看了一眼,就将视线移开了。那本小说摊开了,被她捧在手里,好像不是一本书,而是某样贵重的物品。我瞥了一下,书有点旧,装帧一般,小开本,很薄的册子。封面是一个女人绰约的背影,看起来有点像一张粗制滥造的电影海报。封面和书名看起来文不对题。书脊那里印了“南方旅店”四个黑体字,看不清是哪家出版社出的,估计属于那类早已湮没在书市的滞销书,也不知赵淇是从哪里淘回来的。我想起以前和赵淇一起去书店,她总能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书里挑到自己喜欢的,也许这本是历尽辛苦淘到的“好书”?

“书名挺奇怪的,怎么看着像是旅游指南?”

赵淇皱皱眉,一脸不屑的表情,“旅游指南?亏你想得出!”

我很好奇:“没见你对哪本书这么着迷过呀。”

赵淇抬起头来,轻轻地叹了口气:“哪天你读了就知道了。”

事实上,我才不在乎什么《南方旅店》呢,也不打算看它。我对书有洁癖,面相差装帧又无精致之处的书,内里再好也是白搭。人和书之间的关系,看缘分,也看际遇,有的书让你一见钟情,有的可能你一辈子都不会爱上。比如眼下这本灰头土脸的小书,非常薄,可能因为出版年代久远的关系,初看起来难登大雅之堂。我不希望这本小说破坏了这个美好的夜晚,对书的兴趣也就如蜻蜓点水,掠过这片波澜不惊的水面,很快飞远了。

我不怀好意地建议:“把书放下吧,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赵淇翻过身,把书倒扣在旁边的柜子上,调暗了床头灯,然后压低声音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本书吗?”我笑笑:“女文青不都喜欢些稀奇古怪的小说?”她抬起眉眼,趴在我耳边,用一种神秘的低沉腔调说:“因为它,有一股死亡的味道。”

我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打断她:“别说了别说了,好吓人。”她知道我中招了,于是得意地笑起来。

我凑过去覆住她的唇,伸手“啪”的一声,熄灭了床头灯。

房间一下子没入黑暗中。

我撩开裹在她身上的浴巾,吻她的额头和脖子。她在我手臂上轻轻地咬了一口,说:“我爱你。”她的声音很轻,很迷人。我紧紧搂住她,我们的身体微微发烫。皮肤触碰紧贴到一起的时候,那种热很快弥漫了全身。

她的手指用力掐在我的背上。

我听见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你的。”

这句话戳进了我心里。

我在黑暗中,声音近乎哀求:“你不要离开我好吗?”——好像只有这样我们才会觉得活着是真实的,相爱是真实的,我们互换灵魂和身体,言语柔软,推心置腹;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确信对方的是属于自己的,没有谁能够轻易将其夺走。

她身上有一股香草一样的味道,从皮肤和长发深处散发开来。

“他们说,一个人做爱的时候闻到的气味会记很长时间。”

赵淇忽然说起《颐和园》剧本里的台词。这部片子,还是她带着我看的。有一次我和她出来,外面下着暴雨,我们无处可去,只好躲在小旅馆的房间里,两个人并排着躺在床上,用笔记本看《颐和园》。片子很长,绝望而迷茫的青春,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轰轰烈烈荡漾开来。窗外暴雨如注,小旅馆的房间干净而温暖。娄烨的这部电影她看过好几遍了,她说:“我还想再看一次。”

看到了熟悉的片段,赵淇会跟着念起独白,那些字句从她口中说出来,有了另一番味道。

——“为什么我总是急于同你们——我的男孩子们,做那件事?这是因为,只有在那件事的进行中,你们才懂得我是善良的。我试过多少种办法,可最后还是确定了这个极为特殊,直接了当的方式。”

——“我只想生活地强烈一些,这个态度在你和我的关系里再明显不过了。因为有些时候,情况显然是我把自己的心意强加于你了。欲望受到轻视,行动定要受阻。就是在爱情里我也体会到这一点。根本不存在出路,只存在幻想。幻想,这致命的东西。”

那个午后被一阵暴雨阻隔,悬置了起来,于是时间在这里筑成了一处小小的蜂巢,我们窝在蜂巢里,遥想那样一个宿命的年代,一段偏执而注定覆灭的爱情。

赵淇说:“有时觉得自己和余虹很像,有时又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了像她一样的人。”

那间小小的旅馆,是承载我们肉身的诺亚方舟,在滔天洪水之上,它飘摇摆荡,远不知何时才能靠上那救赎的岸。

那天晚上,我在酒店里回想小旅馆的情景,那个被暴雨阻断的午后。

我们两人,一个成了贾宏声,另一个,成了郝蕾。

只是,多年以后,贾宏声自杀,而郝蕾还在孟京辉的话剧里熠熠生辉。

我们赤身裸体躺在黑暗中,我心痛得眼泪翻滚,恨不得时间就停在这里,我们就这样拥抱着老去。赵淇的身体很轻,载着我,像浮于黑夜的海浪之上,虚无,跌宕,真切得可怕。

我的手环过她的后背,贴着她的身体,她的皮肤很滑。房间空调开得很暖,我身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我摸到了她的蝴蝶骨。那两块神奇的骨骼,像一对尚未撑开的翅膀,静静蛰伏在黑暗中。静得吓人的房间,只听得见轻微喘息的声音,其余一切都销声匿迹了:灯光不见,黑夜不见,我们的身体也不见了。

我从她身上退下来。开了灯,才看见胸口和腹部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赵淇别过脸,扯过被子盖住自己,把身子蜷缩成一团。

我凑过去,看见她的肩膀在抽动。她哭了。

“岐山,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说。”

我用手轻轻擦去她脸颊的泪,她靠在床头,停了一下,慢慢说了起来。“前阵子,我去了趟医院。”

我吓得坐起来:“天呐——怎么现在才跟我说!”

赵淇拉住我的手臂,“你先听我说。”她抿起嘴,语气听起来十分哀伤,“那段时间我耳朵里总响起摩擦声,从早到晚,像蚊子在叫,吵得我头痛,我一直以为耳朵里长了什么东西,如果它变大的话,恐怕就要伴着这种烦人的声音过一辈子了……我越想越害怕,就拼命去掏,有一次不小心,把耳朵掏流血了。”我问她:“后来呢?”“后来去医院看了,做检查,那个医生说,‘你耳朵好好的,没长什么’,我不信,问他是不是查错了,他摇摇头,很肯定地告诉我,没错。”

我松了一口气:“既然医生说没问题,为什么你还老是觉得耳朵里长了东西?”

她把脸贴在我的手臂上,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幻听吧。”

“以后有什么事,不能瞒着我知道吗?”

她把脸朝向我,“不想你担心,所以就没告诉你了。”

我吻了她的额头,“谢天谢地,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她叹了口气,忽然感慨道:“其实人生有时候还真的像坐过山车一样,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遇上哪道弯。”

之后是一阵沉默,沉默很短暂,同时也被拉得很长。

我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拉了被子盖住自己,淡淡地说:“没什么,我困了,我们睡吧。”

我爬起来去浴室冲了一下澡,扔掉安全套。我按下冲水马桶的按钮,“呼啦”一声,水冲下来,这个夜晚便随着漩涡迅速下降,那些盛在半透明胶套中的亿万精虫,就在这一次漫不经心的冲洗中,全军覆没。我想起以前很多次和赵淇在外面过夜,那种感觉简直像犯罪,每次她都要想好一个应对父母的方法。对他们而言,我是一个从不存在的人——她的女儿和一个从不存在的“男朋友”谈恋爱。所以,那些相恋的时光,必须用另外的理由来填满。如果他们知道赵淇一直瞒着他们在拍拖,他们一定恨不得把我揪出来啃了。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在心底滋生。

这是我自己和自己的战争,头破血流,丢盔弃甲,我都要全盘接受。

“亲爱的赵淇,不知你是否明白,为了你,我已经缴械投降无路可退了,如果连你也抛弃了我,那么这个世上就再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我想起之前很多很多次她说,看你睡觉的样子,很心疼。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你总是背对我,缩起身子,就像一只刺猬,背上有刺,怕别人靠近。

——是不是这样呢,在爱情里,或许有一方是刺猬,有一方是河蚌。刺猬背对着河蚌,河蚌却张开身体,用它全身最柔软的部分拥抱刺猬丛生的刺。上天让全然不同的男女相爱,所以爱情总是充满了隔阂和绝望。

——可是,我愿意做一只河蚌,身上最柔软的地方只有你能刺痛,只有我才敢抱你,你知道吗?

躺下之后,我的脑袋一直嗡嗡作响。我想着和赵淇的那番的对话,总觉得不对劲;赵淇拿着手机发短信的样子,忽然冒了出来,那道屏幕的亮光,在我眼前,闪了一下,又灭了,好像她有什么秘密,而这个秘密,是不能让我知道的。我翻过身,看着熟睡中的赵淇,她的胸口微微起伏,脸上是那种静谧的,婴孩一般的表情。不知道怎么的,就在寂静压下来的那瞬间,一声震动传来,很轻微的,好像某个人捂住嘴巴发出的咳嗽,声音短促,很快房间又归于阒寂了。我的耳朵立刻警觉起来——一定是赵淇的手机在响,这么晚了是谁发短信给她呢?!

我确信赵淇已经睡了,于是翻开被子,蹑手蹑脚爬起来,从床头摸到自己的手机,下床。借着着手机屏幕的微光,我找到赵淇的手袋(她习惯把手机放在手袋里),打开,伸进去。

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黑漆漆的房间里,这声音一下一下,被放大了无数倍,我不敢回头看她,一阵短暂的窸窣声过后,我摸到了手机。明知道这样不对,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将手机打开,就像打开一罐掺着砒霜的蜜糖。

我打开收件箱,一种夹杂着不安和窥探欲的复杂感受从心底涌起,我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我打开手机,密码框弹了出来。

我输入她的生日,错的,我想了一下,又输入我的生日,错的,我甚至输入了“1234”——还是错的!

密码框原封不动,冰冷的嘲笑的样子。我的身后突然有了响动,身体里的血液就在这时突突地直往上涌,就在脑袋轰然作响的一瞬间,赵淇的声音冷不防地从我背后传来——“周岐山!”

我浑身的肌肉紧绷在一起,我慢慢转过身,黑暗里赵淇大得恐怖的两只眸子,正死死地盯着我。

“你干嘛?”

“没有。”

“你看我手机?”

“没……”我语无伦次,一开口就暴露了自己。

“你干嘛看我手机?你怀疑我?”

她打开床头灯,灯光爬上她的脸,一半明,一半暗。她的表情冷得就像一块化不开的冰,我僵硬着身体凑近她耳边,堆起笑来:“好啦,我就是睡不着有点无聊而已。”

她一把夺过被我攥着的手机,眼神里透着一股狠劲,“你怀疑我是吗?”接着,她几乎撕扯着尖叫起来,“你凭什么怀疑我!连我爸妈都不能翻我手机周岐山你有什么资格!”

一把火“轰”的把我点着了。我抬起手重重甩她一巴掌。

我心里剜心一样地痛,我要对她发狠,对她发狠。

“对!我就是被你,被你们家人看不起,凭什么啊赵淇,你他妈的凭什么?我周岐山对你哪一点不好了,这么久了我像服侍你一样跟你谈恋爱,最后换来什么?!你他妈别这么盯着我,我讨厌你这么冰冷的眼神……”

我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往后推。“你干嘛这样对我,凭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干嘛……你干嘛……”说着说着,赵淇慢慢蹲下来。

她抬起头来死死地看着我,眼泪在她脸上无声地流淌。

我跪下来,紧紧地抱着她,抱着她哭了起来。

在这难以忍受的时间裂缝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可挽回地迅速剥落。

这是我们恋爱以来最大的一次冲突。我从来没打过她,但是那晚,我像疯了一样,我不仅打了她,还对她说了那么难听的话。长久以来那些压抑、委屈和愤怒,全都随着那一巴掌朝她脸上狠狠刮去。

我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于是疯狂地吻她,一遍一遍地跟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她无力地摊着,什么话也不说,眼神空了,那空里,透着一股死寂的,残留的灰。

哭到最后,我们都筋疲力尽,嗓子也哑了。

我们抱在一起,但是她的心跳声离我好远,好远。

我生怕一放手,她就这样从我怀里消失了。

你看,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它折磨着我,也折磨着你;爱得越深,就疼得越厉害,但是不管爱情如何刁难,我们都心甘情愿臣服在它脚下被它拷打,不是吗?

在赵淇死后,我和她最后相处的片段(包括那次大吵),不但没有因为时间的流徙而变淡变弱,反而随着我心里苦痛的增添而愈加清晰。我像一个敝帚自珍的经验匮乏者,将每一帧画面(对话、气味、眼神、动作)全都收集起来,复刻在视网膜上,生怕一眨眼,它们就溃散了。即使她已经离开了,关于“赵淇已经消失了”的这个事实,还是无法从任何感官中构建起触手可及的真实感。我宁愿相信,一切只是一个谎言,只要我不承认,这个谎言就永无击败我的机会。可是,明明我已经见证了她的离开,明明我已经躲在殡仪馆的门口,听着前来吊唁她的人哭天抢地的哀号,明明我已经强迫自己在心底将她的形象彻底抹去……

那时的我又怎么会预料到,这会是赵淇和我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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