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
中国人性格向来拘谨。春节简直就是中国人的狂欢节,他们决计抛弃了自己的勤奋、刻苦、算计,完全做了儿童,吃吃睡睡,喝酒打麻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真是任性啊。除夕只能算是家庭里的狂欢,一家人团聚,上慈下孝,守岁熬年。然后是走马灯似的串亲戚,到了元宵节,这狂欢才算达到了高潮。中国人走出家门,个个脸上是春天的光彩,手里提着花灯,满眼都是欢乐的光芒,他们被春节期间悠闲自在滋养出了一胸腔的好心情,想要在元宵的焰火上释放。有了漫天花朵一样开放的焰火,春节才算是画了一个大大的圆满的句号。
中国的节日里,我最喜欢的节日有两个,都与月亮有关,一是中秋,一是元宵。中秋的月亮清冷高远,宜怀人。元宵是一年(阴历)中第一个月亮,像是父母的头生子,不管她长得明媚可亲还是清冽圆润,都会万众瞩目。况这月亮之清辉还有灯火之温暖互相映衬,自是天上人间,别有一番滋味,可谓“十二楼前灯似火,四平街外月如霜”。一年一年,我们目睹了多少焰火升起又散落,好像那些爱了又别离的人一样,从我们生命里走失。一层层的焰火落下来,我们的生命却是凉薄下去。风笛声声,那样的日子几近模糊。当我追忆它时,听到的只是弥漫着苍凉的风声。
小时候的元宵节灯火是渺茫的,但月亮却是切近而明亮的。除夕时三与占都在奶奶的督促下回到了大梨树下的家,但一过初十,他们都迫不及待地走出槐树营。元宵时,大梨树下只剩下我和奶奶,还有那群调皮的小山羊,黑白花的猫和大黄狗。奶奶在元宵节早晨就会为我扎灯笼,竹子柔韧细腻,最适合做灯笼架子,然后用红纸一糊。我盼望着月亮升上来,盼望着天快快黑下去,可是树梢上这个太阳却是慢腾腾的,像个小脚老太太,半天才下山。月亮和我一样已经性急地在云彩上游弋,只是淡淡的,像个影子。
我已经把灯笼里的小油灯点着了。它在暗下去的天色里像是一朵开放的花,几乎是带着香气的。夜越暗,灯花开得越艳丽。我几乎要把头伸进灯笼里,我看见灯笼里有仙女在唱歌,绕着一朵大牡丹。吃过元宵,村里飘浮着一长串的红灯笼,像是一条黑暗的河流里开满了红莲花。我缠着奶奶要焰火,奶奶把刷锅的刷子(是用高粱扎成的)蘸上煤油,用我跳绳用的带子系上,在灯上点燃,她朗声说:“抡吧,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焰火。”
一个流动的火焰组成的花环在黑夜里绽放了。我用力地抡动着,速度越快,这夜的花朵就绽放得越迷人。我在这火焰中心,就像一个具有魔法的神灵,好像这火焰是我发射出来的,我把手上挽的带子放开,这花环随之长大,几乎高过了梨树。我觉得自己长了一双火焰的翅膀,我站在焰火中心已经开始飞翔,我听到了风的呼呼声,星星在我周围小声地说着话,月亮像个冰冷的玉盘子在我面前飘来飘去……孩子们都围过来了,欢呼声和叫好声像河流里的波浪一浪高过一浪。我被这叫声鼓动着,像个杂技团演员一样无法停止。就在我疯狂、兴奋的叫喊声里,那刷子已经燃烧到了尽头,绑扎高粱秸的麻绳已经烧断,燃烧着的高粱秸开始掉落,像星星一样散落开去。我的花环凋谢了。魔法消失,梦境醒来。四周一片唏嘘。
接下来,槐树营挂在灶房外的刷子在这个夜晚遭到了洗劫,那些围观我抡焰火的孩子,窥视了焰火的秘密,原来是如此简单。他们如法炮制,那一夜的槐树营四周如同童话,大大小小火焰的花环在竹林边、麦场上、小学校的操场上、大路边相继绽放,好像春天在这个夜晚已经提前降临。我们那天晚上如同中魔,在一个又一个花环里穿行,这个熄灭了,我们涌向下一个,我被比我大的孩子推倒在地上,倒在地上的我看到了星星的降落。那些花环上不时有火焰掉落在空中,那些挣脱了束缚的火焰像脱轨的星星失落在茫茫的夜空里……
那个夜晚存在过吗?后面许多个元宵节,我都沉默地着望着天空,我是害怕那天空里瞬间即逝的焰火,更让人觉得生命之虚无。坐在元宵节的黑暗里,窗外的天空被焰火照亮,几如白昼,绿的花朵、红的花朵,在高空里开放,又在瞬间跌落在黑暗里。我半倚床头,回味着几十年前那魔法一样的焰火。突然,我听见窗台发出扑簌簌的声音,像风一样,好像谁在里面窃窃私语着,这让我吃惊不已。我定睛看了,是一只普通的火柴盒子,丈夫从宾馆带回来的。然而没隔多久,扑簌簌的声音再次传来,我扑过去,火柴盒子颤抖着,竟然是一只火蝴蝶,它像精灵一样从里面飞旋而出!它扇动着玫红色的翅膀,在黑暗里划出迷人的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