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巴黎的戴高乐机场,星星还在漆黑的夜空里闪着光。机场上昏黄的灯光睁着迷蒙的眼,等待着黎明的到来。这个时候的机场显得特别空荡,侯机或接机的人们百无聊赖的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日夜营业的咖啡店里散落着几个客人,有个高个子年轻人半倚在吧台上喝咖啡,时不时困倦地揉揉长长的眼睫毛下那双蓝褐色眼睛,它们因缺乏睡眠而不再光彩照人。
二十三岁,正是好睡懒觉的年纪,他却不得不在早上四点爬起床来接机。
真变态,飞机五点到!
塞博喝完那杯让他感觉更困的咖啡,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印有“接林萌博士”的A4纸,在机场的广播声中走到出闸口。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一堆与他一样强打起精神来接机的人,已经有旅客推着行李车走出来,大多数人脸上写满旅行的疲倦。看到别人渴睡的神情,塞珀更加支撑不住了,恨不得立刻躺倒睡觉,即使是睡在冰冷的地砖上也没有关系。
一会儿试试闭着眼睛把车开回巴黎,或许可以创造吉尼斯纪录。
撑着A4纸和快闭合的眼皮,塞珀并不想去寻找这个“柠檬”博士(很奇怪,还有人叫“柠檬”),反正也不认识,他等着别人自投罗网。
站到几乎睡着时,手臂上被人轻拍了一下,让他一激灵清醒过来,面前站着一个略有点秃顶、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与他想象中的博士非常吻合。
塞珀不由分说地与那人握了一下手,热情且快速地拉过对方的行李箱,转身迈着大步就走,边走边一口气扔出一串法语:“亲爱的博士,真的很高兴见到你,车就停在外面,请跟我来。”
中年男人用力想拉住自己的箱子,但被高大的塞珀拖出几米远,他用不太标准的法语连声说:“小伙子,小伙子,我不是林博士……停下,请停下。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把纸拿倒了。”
塞珀继续走出几步才反应过来,他极其不好意思地把拉杆箱还给男子,道了歉。看着那几个形状古怪的中文,他把纸颠来倒去地摆弄了好一阵子,这时听到身边有人轻声在笑。
那是一个秀发如水垂泻肩头的亚洲女孩,穿件黑呢宽松裙,一条同色绸缎带松松垮垮地在腰上挽了个结,中跟的皮靴恰到好处的修饰着她修长的腿。可能是因为飞机上太凉,她很随意地披着一件浅灰的披肩,使她的清丽秀气里又透出几份慵懒。
总体来说,这是个很有魅力的女孩,但塞珀现在极度渴望睡眠,对他来说,一个枕头比一个美女更具吸引力,况且他正为这几个呲牙咧嘴的中文烦着呢,看到她笑得那么开心,他可不乐意了,嘟哝道:“好笑嘛?我又不懂中文。”
“What?”原来她听不懂法语。
塞博没好气地又用英语重复道:“就如你不懂法文一样,我不懂中文。”
女孩可没他那么小心眼,大度地说:“没关系的,我们可以讲英语。走吧。”
“Ah?!”塞博觉得这道听力题略难,不知是不是睡眠不足使他聪明的大脑迟钝了。他心里暗想,以后不能随便答应帮人忙,除非保证不损害他宝贵睡眠。
女孩怀疑眼前这个看上去精明的青年是不是有点白痴,“你不是要接林萌吗?我就是啊!”
塞珀觉得今晚不仅变笨了,运气也超级背。他一出机场即看见一辆拖车从自己面前驶过,拖车上的宝蓝色汽车很眼熟,绝对在哪里见过。等他反应过来跟在后面又跑又叫,那辆铁石心肠的的拖车眨眨后尾灯,拐个弯弃他而去。
林萌以为他会愁眉苦脸地回来,谁知道他却笑得比谁都欢。
“多好的警察,居然知道我没精力开车回家,要我坐地铁。心意很好,方法笨了一点,我原谅他。”
林萌从没见过这么能自我安慰的人,准备好的劝解反而说不出口了。
塞珀大大方方地伸手:“有钱嘛,柠檬?”
她打开随身的背包,摸出一张两百欧的纸币。
“有钱人!”塞珀用两根手指把钱夹过去,对着光看看,又还给了她:“我喜欢大票,只可惜自动售票机不收,有没有零钱?”
林萌摇头,为方便携带,她只有只张大额钞票。塞珀叹口气,上上下下摸了半天,只摸出一串钥匙和刚才喝咖啡找的几角硬币,他所有值钱和不值钱的东西都被他扔在车子里。真是的,原以为警察先生们爱睡懒觉,早知就不该贪方便把车停在临时泊车位。
想到一会儿还要交几百欧元的罚款,塞珀的头就大了一圈,那意味着至少白打半个月的工。不过他庆幸自己把车钥匙和家门钥匙串在了一起,只要想办法回家,他还是可以补睡一觉。想到这,笑容又从嘴角漫延开。
在咖啡店也拒绝给他们的大面额找零后,俩人各端着一杯免费的咖啡走出机场,另想办法。
“你确定我们一定得逃票?”林萌一路小跑跟在大步流星的塞珀后面,她已经问过至少十遍了。被吵烦了的塞珀终于停步转过身来,毫无提防的林萌几乎撞在他身上,被塞珀及时伸出的双手扳住肩头。
“亲爱的‘柠檬’博士,我不想在这冰凉的机场等上四五个小时,等兑换处开门。今天是周六,你们试验室有人上班的可能性也可以排除,你有电话也没用。而我的手机在家里,我没记住你同事的手机号。如果不逃票的话,我们有几个方法弄点钱:一是偷,二是抢,三是乞讨。我倒是觉得这三个方法都可行,可是在这里,又是早上五点,想找笨人下手真的很难。”
林萌被塞珀钳制得无法动弹,专注地听着他发表奇谈怪论,她的一双眼睛无助地在他脸上来回扫视,脸颊因急急赶路而泛起潮红,呼吸还未调平,急促的喘息与香软的气息直扑塞珀的面门。
塞珀放开手重新提起行李,边走边说:“所以我们只能逃票,被抓到的话……大不了罚款,”他转过头冲她眨了一下眼睛,“反正你有钱。”
“可是被抓到会很丢脸啊!”林萌在后面不满地说。在中国都从没逃过票,跑到法国来逃票,她实在无法接受。
“如果你愿意,”塞珀说:“你可以在这里等我。我先回去,五六个小时后再来接你,怎么样?”他虽然是在问她,可是语气里有明显的揶揄。
他们俩说着话已经到了地铁的入口处,售票窗口紧闭,尽管没人监控,但是挂在入口上方的摄像机镜头让林萌不由退却。
塞珀抬头看了看显示屏上的车次时间,“嗨!快点,还有两分钟车就到了,这么早等辆车可不容易。”
他才不给林萌时间去慢慢想,先把她的箱子和大提包从栅栏下塞过去,自己轻轻一跃而入,毕竟才一米二高的东西。隔着三叉栅栏,塞珀向林萌伸出了手,示意她快过来。
林萌在这个法国人的催促下更加紧张,尤其是听到列车进站的轰隆声。她一狠心,也顾不得淑女形象,借着塞珀手臂的力量爬上刷卡台,却不得其法而下。正当她狼狈不堪时,等不及的年轻人已经一把抱住了她的腿,把她扛在肩头,另一只手拖拽着箱包,快步冲向已经在闪着黄灯的城郊快线。
车门“嘭”的在他们身后关上,塞珀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放下气得满脸通红的林萌,连个道歉的眼神也不给,自顾自地把行李放好在架子上,然后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打算睡觉。
他对背对他坐以示暂时绝交的博士说:“到了CITE UNIVERSITAIRE(大学城)叫醒我,我可以带你回家,不过先回我家,你家的门钥匙也在我的宝贝车里。”
尽管塞珀以为自己很困,但最终没有睡着,熬过瞌睡劲的大脑现在清醒的可以算世界上最复杂的方程式。他只好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地铁的天花板,数完了上面有多少颗螺钉,然后又挪到林萌对面去盯着她看。
这节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想找别人看也是件难事。
她的衣服式样简洁,没有那些夸张的修饰,但更适合她的气质。她就如一朵白色的四瓣小花,夹杂在万紫千红中寂寞开放,越是简单越是耐人寻味。杏仁般的眼睛黑黑的,生动地嵌在粉白的脸上,此时不住的扫视着车门与车窗,车子正慢慢地停下来,第一站到了。
站台上寥寥落落只有几个人,没人上他们这节车厢,车子再度启动。林萌松了一口气,一转眼发现一双蓝褐色的眼睛充满好奇地看着她,她杏眼一瞪,说:“有什么好看!”
塞珀哈哈笑道:“你紧张的样子好可爱,好象是偷了奶酪的老鼠在看有没有猫经过。”
林萌更生气了,“那是拜你所赐,我长这么大第一次逃票,而且还在国外,如果被抓到的话,别人会笑话中国人没素质。”
“嗯!”塞珀把手交叉在胸口,身体往下沉了沉,一双长腿斜伸到走廊上:“原来你很爱国嘛,你在中国也穿这样的欧洲服装吗?”他的目光扫了一下她身上的衣服。
林萌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对中国如此一无所知,她反问:“你认为我该穿什么?”
塞珀很认真地说:“穿旗袍啊,就象电影《花样年华》里的女人一样,我爱死这部电影了。中国女人穿旗袍真的很美丽优雅,这应该是你们的国粹。”
林萌听了这话并不生气,她也认为中国人把自己的传统文化丢得太远。若去商场,满眼净是洋文,很难找到真正以中文命名的品牌,即使见到也沦为古怪的译音。上次去日本开会时,发现在那里随处可见穿传统服装的男女老少,可在中国要找穿旗袍的女人都不容易,更不必说穿长衫的男子。韩流吹遍中国,自己也不能免俗。难怪有外国人在北京大呼CHINA成了“拆了”,老祖宗的东西都不复存在……放着几千年的中华民俗不去发扬,我们反而更热衷于过西方的情人节和圣诞节。
塞珀不明白,为什么一句话便让这唯一的谈话伙伴望着窗外陷入沉思,他很觉得无趣,凑近到她身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才把她再召回现实。
“你干什么!”林萌不觉又大起声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诧异,她可是一向以沉静闻名。
年轻人才不会被她吓倒,慢条斯地的说:“我只是奇怪啊,你看起来很笨呢,怎么会是博士!”
林萌实在不认为欧洲人的坦诚是一种美德,她的拳头已握起。
“我不是博士!至少现在不是,我是在读的一年级博士学生。中国人再笨也会很容易的把法国的博士学位拿到手。”
塞珀忍不住想大笑了,这个易怒的小女人真好玩。
“我是说你笨,不是说中国人笨。”
“我是中国人!”
“是的,你是!”他终于笑出声来,“但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像你这么笨。”
林萌把头扭到窗外,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她宁愿看外面的一片黑,也不想再理会这个金发碧眼的法国帅哥。车上终于有了其他乘客,但每个从她身边过的人都让她心惊胆战了一回,下次说什么也不逃票!
塞珀连拍她几下都未得到回应,百无聊赖的他坐回椅子上,手指在牛仔裤上打着拍子,笑容又慢慢地浮上他的嘴角,他哼出声来,“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当,”他扬起手打了个响指唱起歌来。
I'm sitting here in a boring room
It's just another rainy Sunday afternoon
I'm wasting my time I got nothing to do
I'm hanging around I'm waiting for you
唱到这里,塞珀站起身来,双手抓住车上的扶手晃着,真的一副无聊到极点的样子。林萌虽然不看他,车玻璃却如一面镜子,把他做的一切都映照出来。
他假惺惺地叹了口气,继续唱。
不得不承认,他唱歌时的声音真的很动人,字正腔圆的英语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悄悄地撩拨着大家的心,不远处的几位乘客也凝神静听。
……
And all that I can see…
塞珀把头靠在玻璃上,努力把自己塞入林萌的视线。
Is just a yellow LEMON tree
他重又站起身来,随着音乐的节拍上下左右转动自己的头。
I'm turning my head up and down
I'm turning turning turning around
And all that I can see
Is just a yellow LEMON tree
塞博故意把每个lemon的音都发的重重的,再笨的人也能听出来他在找“柠檬”的乐趣,林萌真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无端惹上他。
“Sing!”他一扬手,号召后面几个人与他一起唱,da,da di da,da,di da da……
看来那几位乘客对这首《柠檬树》也很熟悉,并且很乐意用这种方式来打破坐车的沉闷,他们的歌声连成一片。
Isolation,is not good for me
Isolation,I don't want to sit on a LEMON tree
唱到这里,塞珀停住,走过来坐在依然坚持生气的林萌身边,说:“嘿!听到没啊,寂寞会要人命,你不能老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寂寞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