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斯托韦尔是费埃尔河边一个寂静的小镇,从特拉利向北约半个小时的车程。这座小镇慢慢出现在珍妮的面前,把她从茫茫回忆中拉回现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自己的思绪就会飘到那段时光。是因为重新拿起画笔,还是流浪的内心给了她更多思考的时间,又或者是在回忆往昔时她心里的创伤得到了愈合,所以就可以与过去做一个了结?那些回忆甜苦参半,令她悲伤不已,但是她觉得,在放下过往开始新生之前,自己有必要再次回顾往事。爱尔兰美丽而忧伤的冬景又加速了她的回忆进程。在这里,时间似乎走得很慢,光影和安详的气氛很轻易地就让人陷入怀旧的河流。
珍妮打开收音机,把自己从寂静的沉思中拉了回来。收音机中传来欢快的爱尔兰舞曲,珍妮一边开着车一边打量着这小镇主路的两边。小镇很迷人,像是明信片一样,涂着明快颜色的老房子,商店、酒吧和餐厅都刷着很漂亮的标识。来到这里就好像是回到了以前,或者是进入了一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电影,没准玛琳·奥哈拉[1]会像电影中一样,挎着篮子,从街那边款款走来。
珍妮看到了野雁酒吧,于是停下了车。绿色的招牌,用白色的花体字写着酒吧的名字。一个男子坐在酒吧外面的长凳上,吸着雪茄,享受着温和的日光,而他也给酒吧增添了一种愉悦的色彩。我就去偷偷瞧瞧,珍妮一边停车一边想。她从马路边走过去,推开了门。
“还没开门。”她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珍妮转过身,长凳上的那个男子手拿着雪茄,站起身来,“我是店主,每天下午四点到五点打烊一个小时,休息一会儿。今天天气很不错,所以就抽支雪茄庆祝一下。”男人五十多岁,身形敦实,淡茶色的头发,明亮的蓝眼睛,眼角生着鱼尾纹,表情和蔼,充满魅力与幽默。珍妮感受到他那仰慕的眼神,她想,这是个懂得欣赏女人的男人。
“你要喝点什么吗?”他问道。
珍妮笑着回答,“不,不用了,我只是随便看看。我听说这个酒吧很传统,还听说你在墙上挂了很多艺术品。”
“这酒吧的名气都传到法国了?”这个男人伸出手,“我是布莱恩·莫里亚蒂。”
“珍妮·马尔参。”
他的手很有力。“很高兴遇见你,马尔参女士,我现在就开门,你可以看看挂在墙上的那些画。现在是淡季,墙上的画不多。”他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用手扶住门让珍妮先进去,“您先请,亲爱的。”
“谢谢您,先生。”珍妮一边说,一边走进光线黑暗的酒吧。
“真像弹簧上跳跃的果冻[2]。”他在她身后嘟囔了一句。
珍妮转过身,“什么?”
“一部电影里的一个片段。”
“哦,哪一个?”
“一部很经典的电影。你们是怎么做到穿着那样的鞋子开车的?”他补充道,“或者是走路?”
珍妮瞥了一眼自己的高跟鞋,“法国女人从上小学就开始学习穿高跟鞋了。我们十岁的时候,穿着它跑马拉松都可以。”
“你们都可以用它做武器发动战争了。”当他们穿过门廊走进酒吧时,他继续补充了一句。
“那个,可是女人的天性。”
“我猜,”他叹了口气,“现在你会说,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大男子主义者,然后扭头就走,摔门而去,而且恨不得把门砸到我脸上。”
珍妮笑了起来,“当然不会。在法国,男人赞美或欣赏女人是非常正常的。而且我们觉得男人这样做也很有魅力。”
“可是在这儿,这样做看起来像犯罪。”
“如果赞美女人是犯罪的话,那在法国绝大部分的男人都得进监狱。”
“真是个美好的国家!”
“是的,法国还有其他很多好的地方。”
“我喜欢你的笑声,似乎还有那么一点俏皮。”
他们来到吧台,珍妮把胳膊枕在光滑的柜台上,说:“我有时候是有那么一点调皮,有的时候会非常调皮。”她羞涩地看着他,而他也会意地一笑。
他朝对面的墙壁点了点头,“那么,你看那幅画怎么样?”
珍妮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一幅很大的海景油画,画面上布满了灰色、黑色和蓝色的线条,天空阴沉,海浪汹涌,乌云翻滚聚集。“很生动,很好,除了蓝色用的有点多,透视还可以更远一点,还有,”她把头歪向一侧,“云团的比例有点失调了。”她犹豫了一下,“对不起,我不是想故意挑刺的。”
“不用担心,这不是我画的。”他仔细研究了一下这画,“或许你是对的,构图中的确缺少了些什么。”他转过来看着她,“你是个画家?”
“是的,我会画画,不过我画得不好,还需要练习,但画画对我如同……良药。”
他点点头,“是的,我听说画画有益健康。我自己不会画,但是我喜欢艺术,我也会发掘艺术家。或许,你下次可以带几件作品来给我看看?”
“我觉得我还没有准备好。”
“我可以等你。”
“那你可得等很久,我才只做了一点点,才尝试着画了两幅。不过如果我继续画下去的话,或许可以。”她微笑着说,“我本来是要去丁格尔镇买画具的,中途突发奇想过来看看的。所以,假如我现在不赶紧出发去买的话,我可什么都画不成。”
他绕过吧台,走到吧台里面,“顺着外面大路往前,不远就有一个文具用品店,或许没那么多的存货,但是应该能有你需要的。那么,现在你要喝一杯吗?当然,我请客。”
珍妮挪上吧台前的一个高脚凳,“不如我请你喝一杯吧,作为对你专门为我开门的感谢。”她想想又加了一句,“还有对我的鼓励。”
“你真是太好了,一般情况下我都会说,‘不,谢谢,我当班期间不喝酒’,不过我今天要为你破例,不是每天都会有这样一个穿着高跟鞋的法国美女来到我的酒吧的。不过,女士优先,我先给你来一杯什么?”
“我想来一小杯威士忌。你有什么推荐?”
“你这女人,刚好和我心意。”他从柜台上往前倚靠了一点,这时门打开了,晃悠悠进来了三个客人,“我跟你说,十年陈的布什米尔威士忌是最好的,”他在她耳边低声说,“而且这才是唯一值得喝的威士忌。不过我最爱的是一种很老的苏格兰酒,艾雷岛的拉弗格纯麦芽威士忌,那是世界上味道最浓的苏格兰威士忌。颜色很深,有烟熏的味道,有点像爱尔兰威士忌,不过没那么烈,纯酿的,对它的了解我能写一本书。”
珍妮咯咯笑起来,“你刚才的话已经证明了这一点。那我们就来两杯吧,听你这么一说,我可忍不住要尝一下。”
他拿出两只烈酒杯,“但是你不应该喝。”
“你是说这是陷阱?那么我已经掉进去了。”
他站在吧台里面,把装满金黄液体的酒杯推过来,“我看简直是视死如归。”他拿起自己的酒杯,“我们为什么举杯呢?”
珍妮拿起酒杯,“为友谊?”
“调情的那种?”
她挤了挤眼睛,“那是当然。”
“你那样笑的话脸上有个小酒窝,”他举起酒杯,“干杯。”
他们碰了下酒杯,然后一口喝完。苏格兰威士忌确实不错,如丝般光滑带着浓浓的烟熏味道,如一道暖流从珍妮的口中直流进胃里。
更多的客人走了进来,布莱恩向珍妮打了个招呼,开始招待其他的客人,酒吧里很快忙碌起来。珍妮从吧台凳上挪了下来,把钱放在吧台上,朝布莱恩点了点头。他笑了笑,用口型比划了一下“再见”,然后就忙着替其他客人倒酒。珍妮开门走出酒吧时扭头从肩上回望,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
-o-
从利斯托韦尔回到家,珍妮把车上的东西都搬了下来,她还在回味与布莱恩的这次相遇,还有威士忌。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文具商品店,虽然店里存货不多,但是基本上买到了所有她需要的东西。她买了几种不同尺寸的画布、各色颜料,还有一支很好的黑貂毛笔刷。一时兴起,还选了一张很大的画布,想着有一天她对自己的绘画信心大增的时候,可以画一幅很大的风景油画,有可能是幅色彩明亮的抽象画。画布太大,车里装不下,不过店主许诺可以帮她把这画布送到特拉利的邮局,珍妮可以请贝亚特去镇上的时候顺便帮她带回来。
珍妮把画具搬进客厅,准备稍后把它们再搬到楼上的一间空房里,她正准备用它作画室。她搬进来的时候那间房里是没有家具的,但是珍妮注意到,会有明亮光线从房间北面的大框格窗户洒进房间,就问梅根是否允许她把这间房用作画室。“可能会把颜料洒到其他地方,不过在我搬走前我会把房间再整个粉刷一遍。”梅根同意了,而且似乎因为不用再考虑为这个房间添置家具而舒了一口气。
珍妮打开收音机,一边做晚饭一边随意听着新闻。都是些日常的新闻,对爱尔兰政府腐败的揭露,贝尔法斯特的游行,叙利亚的暴动等等。她刚刚准备关掉收音机,但是突然之间的一条新闻震惊了她。她跌坐在地板上,手捂着嘴巴,仔细地听着新闻的内容。
蔚蓝海岸(法国里维埃拉)发生珠宝劫案。
今日早些时候,位于法国蔚蓝海岸的加纳发生了一起珠宝抢劫案。一名持枪劫匪从卡尔顿宾馆抢走了正在展览中的一批珠宝和手表,预计价值三千五百万欧元。当时临近中午,劫匪带着面具和手套,拿着一只手提箱,十分悠闲地走进展区,掏出一支据信为瓦尔特PPK型手枪,威胁店员和顾客将珠宝和镶钻手表装进其手提箱,然后又大摇大摆地走出宾馆。“整个事件从发生到结束很短,”一名目击者称,“没有发生暴力行为,也几乎没有人喊叫,这是一场很漂亮的打劫。”警方确信劫匪独自作案,没有同伙。抢劫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且附近的克鲁塞特大道上正有几百名游客在享受早春的阳光,这个劫匪猖狂到了极点。
该批次展出的珠宝为某著名珠宝收藏机构,其主人为希腊船业大鳄斯塔夫罗斯·尼克莱德斯。
珍妮瘫坐在椅子上,无法思考,也动弹不得。史蒂夫应该会气坏了,居然会有人会抢他的漂亮珠宝。珍妮知道他对自己的珠宝收藏非常引以为豪,能在卡尔顿酒店展出,他一定很开心。她有种预感,这个劫匪并非为了钱,而是为了这其中的乐趣和挑战,因为他能若无其事地走进这豪华酒店,抢走珠宝,然后继续大摇大摆地逃走,混入人群中消失,回到安全的地方。
会不会是杰克?珍妮问自己。不,他已经死了。她曾经为此痛哭流涕,悲痛不已,深深怀念他们在一起的那几个星期。她刚刚听到的新闻像是把她以为已经快要愈合的伤口又揭了开来,把她带回他们在一起的诀别时光。
-o-
中午的时候他们来到了萨法加,在他们刚刚能够看到远处的建筑物、红色的山脉,还有远处的红海时,吉普车突然停了下来。
珍妮坐了起来,拿开毯子,“我们到哪儿了?怎么停下来了?”
“我们没汽油了。”杰克用他的衬衫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前面就是萨法加了,一座伟大的小城市。”他从后座上拿起一瓶水。
“从这儿可看不出什么伟大,不过是一堆乱糟糟的矮房子和一个港口罢了。”
杰克把瓶子递给珍妮,“远不止你看到的这些。来,喝点水。”
珍妮喝了几大口水,然后把瓶子递还给杰克,“谢谢,那么给我讲讲这个城市,为什么它那么好。”
杰克也喝了几口,“看起来是不怎么样,不过有很多游艇喜欢来到这里。它距离卢克索[3]还有那些古代坟墓寺庙都很近。你可以从这里搭公共汽车去参观那些地方。还有风帆冲浪,这里的热风一年四季都很稳定,对于那些风帆冲浪爱好者来说,这里是个绝佳的地方。还可以到红海里深潜,也可以从这里搭渡轮去沙特阿拉伯。”
“那是我们的下一步?去坐渡轮?”
杰克摇摇头,“不,他们觉得我们会去坐渡轮。确实有人跟着我们,渡口和渡轮会是他们最先搜查的地方。”
珍妮惊惶地扭头看着他们来时的沙漠,“有人在跟踪我们?”
杰克顺着她的目光,“现在我没看到有人,但是夜里我远远看到有灯光在我们后面。”
珍妮咽了口唾沫,虽然刚刚喝了几口水,但是嗓子依然很干,“哦,天哪,那我们该怎么办?要是被他们发现,我们就——”
杰克笑着说:“不会的,我们是德国游客。”他指向远方小城的北边,“看到那条沙路没?那些冲浪的和潜水的人都走那边,其中有很多德国人。假如我们能混到他们中间去,就能躲到某个什么旅行团里了。”
珍妮看看她薄薄的小外套和肥大的棉长裤,“躲?怎么躲?穿着这个?我看起来像是刚刚从阿拉伯人家里逃出来的小老婆。”
“穿上一件防寒潜水服,胳膊下夹一个滑板,没人会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冲浪爱好者的。或者你可以说,你是来玩水肺潜水的。”
虽然珍妮很害怕,仍讥笑着说:“好吧,那你就打个响指,给我们每人都变出一套潜水服来吧。或者,你还可以给我们弄个飞毯,从这儿到那个海滩至少得有三公里吧。”
“五公里。”杰克说。
“太好了。我猜你的打算是我们走过去?”
杰克耸耸肩,“当然,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你有没有看到我穿的是什么?”珍妮抬起脚,脚上是一双丝质的拖鞋,“你觉得我能穿这个走到那儿?”
杰克看看那拖鞋,“妈的,你说的很有道理。”
“还有一个细节,”珍妮带着讽刺的口吻问道,“哪怕我们真的能走到那儿,我们怎么才能搞到潜水服呢?”
“这个就没你想象的那么难了,宝贝。”杰克从他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卷欧元钞票,“我有的是现金。这里得有几千欧元。”
“你的钱哪儿来的?”珍妮目光冷峻起来,“你是从我包里偷的,是不是?”
杰克似乎一点都不尴尬,“那是在我认识你之前,我们在马耳他第一次喝酒的时候。”
珍妮瞪着他,“原来这才是你对我那么感兴趣的原因。我应该早就知道你当时只是在找机会偷我的钱。”
“不过那实在是太容易了,你的钱几乎就是从钱包里掉出来的一样。”
珍妮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就坐在那儿,在这么危险的时候还能笑出声,承认自己偷了她的钱,而且丝毫不当回事。她知道自己当时的直觉是对的,这家伙就是个不能信任的恶棍。但是那一夜的记忆一下子就涌入了她的脑海,甚至流遍全身。
“好了,亲爱的,”杰克抱住她,“现在我们在一条船上了,假如我不是偷了你的钱,那我们现在可是身无分文,你的包在沙尘暴中丢了,你应该很庆幸包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里面有好些东西——我的手机、内衣,还有我的脸霜,还有——”
杰克把手伸进口袋,“我们从金字塔上下来的时候,我把你的手机也拿出来了。但是你其他的东西嘛,那都完蛋了。不过,你不觉得你的钱在我口袋里要比被风刮走了要好吗?”
珍妮把头埋在他的胸前,“我知道,你是对的,还好你是个混蛋。”
“很显然。假如我是个真正的绅士,你会在哪里?我估计大概悲剧又要重演。”
“或许吧。”
附近突然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他们都抬头看着声音的方向,“有人跟着我们过来了,”珍妮抓住杰克的胳膊,“哦天哪,我们该怎么办?”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珍妮,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就停在了他们身边,车上坐满了流里流气、全副武装的男人。
注释:
[1]玛琳·奥哈拉,生于爱尔兰首都都柏林,在上世纪40至50年代许多好莱坞影片中担任女主角。
[2]弹簧上跳跃的果冻,玛丽莲梦露主演的电影《热情如火》中的一个片段。梦露穿着高跟鞋,步履轻盈。男扮女装的两个男主人公发出“弹簧上跳跃的果冻”的赞叹。
[3]卢克索,埃及古城,位于南部尼罗河东岸。因埃及古都底比斯遗址在此而著称,是古底比斯文物集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