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弗,快把那馅饼放回去!那不是给你的!”
“但是我饿了!我现在就要吃!”
“快放下!天呐,妈妈,你看他都干什么了!”瑞秋气得尖叫起来,“我整整花了一个小时来修饰这些馅饼,现在他用指头就戳坏了两个,这下好了,别人会笑话我连馅饼都做不好!奥利弗,你这个淘气包!”瑞秋拿起一把木勺就打奥利弗的手,小家伙立马躲到桌子底下,一边吮吸着手指,一边哀号。
玛丽·卡特正在灶边给羊腿和叉好的三只鸡抹调料,她叹了口气,走开了。一大清早,她和三个女儿就开始为安的订婚宴忙活,但随着气温的升高,她们清晨时的那种兴奋之情到正午时也变味了。现在正值六月,天气原本就热得难受,屋内的炉火几乎连做饭的人们与肉类一起烘烤着。玛丽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将这个不听话的小儿子提溜了出来。
“奥利弗,你这样是不对的。你把安订婚宴上这么好的馅饼都给毁了!你约翰叔叔知道了会怎么想?”
“我不管!我不要安订婚!我要她一直待在这儿,嫁给我!”
大家哄堂大笑,小家伙噘着嘴,将脸埋在母亲的脖子里,气呼呼地偷眼看着安。
“噢,奥利,别说傻话了!”安一脸笑意,向他伸出胳膊来,“到我这儿来,看我把热腾腾的面包从烤箱里拿出来,你就可以吃到你自己做的面包了。”
奥利弗放开母亲,扭扭捏捏、慢慢吞吞地朝安走来,看着心爱的大姐姐打开烤箱,用长柄木铲将热腾腾的面包铲了出来,顿时,整个屋里香气四溢,弥漫着新鲜面包的诱人味道。
“那个是我的!”奥利弗兴奋地指着那条形状最特别的面包,“我做的那个!现在就把它切了,安!吃我的面包!”
“等一下,奥利。现在还烫得很呢!”安戴着手套,将那只面包拿了出来,放到了桌子上,“妈妈,我们就在外面吃怎么样?”
“好主意。”
于是,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他们便在屋外难得放松了一会儿,西蒙坐在那棵苹果树的树荫下,双腿在身前伸展着,他们尽情享用新鲜出炉的热面包和大块的奶酪,再畅饮凉爽的掺水苹果酒,真是好不惬意。奥利弗试图给一只蝴蝶喂点奶酪渣子。安静静地看着,心想,或许一切终究都会好起来的。“办这么个宴会就是为了让家人好好开心一下,仅此而已。”她心想,“我可以许诺,但不一定要离开他们,至少现在还没到时候。”
休憩过后,他们便又开始忙活了起来。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地板被擦得焕然一新,锅碗瓢盆也洗得锃亮,厨房中间的那张大桌子上摆满了馅饼、羊肉、鸡肉、沙拉、凝乳、奶酪、面包、黄油、腌菜、蜡烛,以及餐刀、勺子、盘子、碗、杯子等等所有屋子里能找到的餐具。桌子后面站着一个满脸通红的高个女人和她的三个女儿,个个筋疲力尽,身上又热又粘,脸上和围裙上粘着面粉或是肉汁,头发也散落在头巾外面,乱糟糟打成了结。瑞秋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萨拉,两姐妹看着安窃笑,她刚打扫完壁炉,手上沾满灰尘就去拭额头上的汗。看到两姐妹一个劲地傻笑,安不解地看着她俩,又累又气。
“你们俩到底怎么了?”
“你真漂亮,安!真的是……非常……漂亮!”瑞秋紧靠着萨拉支撑着她的身体,“你说……要是我也去扫扫烟囱,汤姆的弟弟会娶我吗?”
“扫烟囱!扫烟囱!安是睡在灰堆里的大姑娘!”小奥利弗嚷嚷着,开心地上蹿下跳。
“好了,现在该去洗衣房了。”玛丽·卡特一边发话,一边强迫自己动起来,“你们要是见了自己的样,就更有的笑了。我们大家都好好洗个澡,姑娘们今天可以穿下周的裙子,反正它们已经干了。身上的衣服留到明天清扫时再穿。”
“我们不用再打扫了吧?”萨拉问道,“我们今天做得够多的了。”
“只要收拾碗碟就行了。客人们会把食物都消灭掉的。”
他们走进了院子后面那个洗衣房,在这里,壁炉上架着一口大大的铜质锅炉,他们每两个星期烧一次水用来洗衣物,每个月烧一次水用来洗澡。但是今天却不用烧水了。他们从井里提上水,直接就清洗了起来。
一个小时后,屋里便挤满了人。安坐在汤姆和他母亲中间,突然感到一阵紧张不安,先前只顾着忙活,倒不觉得有什么紧张。这场餐宴其实就是将两家人一直以来私下默认的事情公之于众。说实话,它与真正的婚宴其实也差不多。在场的有安一家七口人,汤姆的父母、姐姐及三个兄弟,以及他们的教父母——汤姆的教父母,泥瓦匠约翰·斯普拉格和他的妻子露丝;以及安的教父,老织工威廉·克莱格,那个风趣幽默的瘦老头。
“真是太丰盛了,亚当。那边摆的是猪肉还是羊肉?”安瞥了一眼卢克·古德柴尔德——汤姆的父亲——那瘦削、驼背的身形,他正急不可待要品尝美食。安难过地发现他竟然没有戴他的工作眼镜。多年来,他由于长时间坐在鞋匠的长凳上紧盯着鞋子缝缝补补,因此用眼过度,那双眼睛早已废掉了,时常泪流不止。没了眼镜,他几乎就是个瞎子。
“是羊肉,卢克。感谢上帝,现在外面世道这么乱,而我们只要愿意,还能吃好喝好。”亚当微笑地看着他的老朋友。
“又有什么麻烦了吗,亚当?没什么消息吧?”约翰·斯普拉格从桌子对面问道,他的声音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如既往还是那么浑厚、响亮。
“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听说埃克塞特驻扎了一批国民军。我也不知道那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亚当的声音谨慎、平淡,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对桌的两个男人会心地看着彼此,便不再说下去了。
“亚当,”玛丽一边分切食物,一边将装满食物的盘子递给瑞秋和萨拉,再由她们传给大家,“吃饭前,你领着我们一起祷告吧。”
大家都低下头,在亚当的带领下,恭恭敬敬地开始了餐前祷告。
“万能的主啊,感谢您的恩宠,赐予我们眼前丰盛的食物;我们满怀感激之情享受它,希望它能滋养我们,让我们强壮,以便更好地侍奉您,并时刻铭记您的恩泽。”
他停顿了一下,唇边泛起一丝浅笑,接着继续说道:“我们欢聚一堂,庆贺托马斯和安的订婚。我们恳求主赐福这两个孩子;主啊,请祝福爱的承诺,祝福他们在良辰吉时步入美满婚姻,并在此后一生富足安康,相亲相爱,保佑他们成为孩子们、乡邻们的楷模,成为真正宗教的圣洁的典范。”
在大家由衷的“阿门”声中,安的双眼噙满了泪水,视线里的父亲也模糊了起来。她现在已经完成此事了,这是件好事,理应是件好事。但她这样做就是一个邪恶的人,恶魔就驻扎在她的心里,将她一分为二,令她分不清对与错。到底哪些是罪恶,哪些又是谎言?她对上帝说的那些是否都是谎话?她试图欺骗上帝,会不会因此受到诅咒?或者,现在这些也是谎言,那些试图说服她现在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想法也是谎言?
她感到玛莎·古德柴尔德伸出手搂住她。“好了,别哭了,亲爱的,瞧你哭成个泪人儿了,要我们一下子接受这,确实有些不容易。”
“我……我配不上,古德柴尔德太太。”
“你当然配得上,亲爱的!配不上?哎呀,你可是整个教区里最好的女孩,你当然配得上!就算汤姆能在方圆三个郡里选上别的姑娘,我也不会同意的。”
安绝望地抹掉眼泪,抬起头来,看见古德柴尔德太太和母亲也泪流满面。大家都默默地看着她,一半的人都哭丧着脸,好像是参加葬礼一般。真是荒唐!她看到约翰·斯普拉格双手环绕着他的妻子,不断地朝小奥利弗使眼色,而奥利弗却睁大双眼,一脸的吃惊。所有这一切的疯狂突然令安大笑起来,可她的笑声听起来却如哭声一般。
“吃吧。你们不会想让一桌饭菜都被冲走了吧?”此话一出,笑声、哭声更是蔓延开来,男人们咧嘴笑着,女人们不停地用围裙擦眼泪。
这样一来大家心情轻松了许多,便开始吃了起来。安虽然还没有从泪水中恢复,但也不禁被这风趣的话语给逗乐了。有那么一会儿,安心中那个魔鬼被镇住了,安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就是属于这儿的,而不是其他任何地方。这里是她的家,这些都是她的家人。就算她哭了,他们也接受她是什么样的人;或者,接受他们心目中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能感觉到,汤姆的母亲坐在身边兴奋不已,很快原因大白。她环顾四周,朴实、红润的脸上喜不自禁、容光焕发。这对她可是个历史性的时刻。
“是这样的……好吧,今天下午,我去给这两个孩子找了一处房子,他们要是愿意,结婚后就可以立马住进去。”
桌上顿时响起一片赞叹之声,人们激动地窃窃私语。玛丽·卡特和约翰·斯普拉格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太好了,亲爱的,快点告诉我们,房子在哪里?”
“就在迷迭香胡同里,夹在两个房子中间的那个小房子——就是马尔普斯奶奶住的那个地方。”
“哦,知道了,我知道那个地方。”玛丽看起来一脸疑惑,“但是马尔普斯奶奶现在还住在那儿呢。”
“是这样的,没错。”玛莎看起来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你知道,这么说吧,她算是汤姆的外祖母——嗯,我知道,自打她丈夫去年冬天死后,她一个人住那儿也不开心,她倒是更愿意和我弟弟马丁住在一起。所以,今天下午我去看她,她说,她很高兴搬出来给他们俩腾房子,他们想什么时候住就什么时候住。当然,他们得给马丁付房租。毕竟这是他的房子嘛——但我觉得这对他们再合适不过了。”
“天呐,显而易见,这是主一手促成的!”玛丽同玛莎一样,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饭桌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聊起别的话题,而这两位母亲还在兴奋地谈着这个小屋,并竭力要把安拉进她们的谈话中来。
“亲爱的,你知道的,小屋不算太大,楼下只有两间房,楼上有间阁楼。但是它后院里有自己的水井,这可是相当不错的,还有一个小花园,你可以栽花种草。你从外面也应该见过这屋子吧,亲爱的?”
“是的,我知道在哪里。”安回答道,“但是我从来没进去过。”
“做饭的地方怎么样,玛莎,有没有一个像样的壁炉?”
好像是她母亲要搬进去住一样,安不禁觉得——她看起来实在太激动了。
“我觉得应该足够大了。当然没有这里的大,但是你又不用为这么多人做饭——至少一开始是这样的,对吧,亲爱的?”
安不好意思地笑了,脸上飞起一抹红晕。此刻,之前那种感觉又回来了,这笑容以及她整个身躯,事实上完全不属于她——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玩偶在逢场作戏,而内心却犹如困兽在无声地呐喊、挣扎着。她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些——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那么迅速。
“但是它的烟囱真真是个好烟囱,亲爱的。马尔普斯奶奶说那烟囱好使得很,即使就像我们去年冬天那样,刮东北风的时候,烟也不会倒灌。最令人满意的是,柴房就在后门口,所以天冷的时候也不用出门取柴火;而且,那儿还有一块小木板把木头和煤炭隔开了……”
安礼貌地点点头,笑了笑,尽量将思绪放在小屋的优点上,不去理睬内心的恐慌。那恐慌犹如尖细的哨声在她耳边不断响起,让她想要跳起来,将自己的食物朝桌对面扔去,然后再逃出这个房间。她强迫自己老老实实地坐着,感到头发贴在头皮上难受极了。人们常说的被魔鬼控制住,就是指这种感觉吗?
她仔细地打量着桌上的每一个人——这些人都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人。他们都是善良的人们,他们爱她、关心她、希望她人生幸福圆满——这些她都心知肚明。他们总是帮助她,让她远离罪恶与危险,从不会引诱她做任何可能使她堕落的事情而成为一个为人唾弃、寡廉鲜耻的娼妓。
能和汤姆这样一个勤劳英俊的男人订婚,她理应感到高兴;有机会和他一起建起自己的安乐窝,把他们儿时经常在里面嬉戏的小屋子变成真正的家,她的心儿理应飞到天上去了。的确,这个想法本应令她激动不已,就像古德柴尔德太太坚信不疑的那样。那个玩偶一样的安——那个在她感觉犹如玩偶一样的那部分自己,对此兴奋不已,不断地点头微笑,深入地问了很多问题,直到玛莎·古德柴尔德和她母亲在她们脑海里已把小屋完完全全布置妥当后,又开始为她们的孙子孙女们做起规划来——而其他人眼里,那个真正的安,又是怎么样的感觉呢?
但是,这幅景象又与她幻想在伦敦过的欢歌笑语的梦幻生活有何相干?她幻想着自己被英俊潇洒的骑兵军官所仰慕,或许越洋去荷兰、比利时,或是德国旅行?这些你都是有机会实现的,她内心的囚徒对她窃窃私语,他说的那些都是认真的,你明白得很!要是你能忘掉西蒙受伤的那一晚;要是你能同意成为他的情人,他最后也一定会逐渐爱上你——然后,你就可以和他一起风风光光地回德文郡,成为舒特豪宅的夫人。他那天晚上说的话都不是他的本意;只是因为他生气了,还有因为月光的缘故,才让他的脸看着冷漠无情。
安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餐刀,垂眼看着桌面。她知道,藏在她心里的恶魔就是彼列,就是她在《失乐园》里读到的那个谄媚者彼列,他可以让任何人相信所有事情,只要人们听他讲话,就会沉迷在他的笑容以及那些蜜糖似的谎言里。或者说,她自己本身就是彼列,今晚在这儿只是假装快乐而已,而其实……
“我母亲有一架旧纺车,我也没什么用。它到现在都好使得很,和我的那台不相上下。那纺车是直立型的,放在厨房里也占不了多大的地儿,你应该在我们家见过,对吗,亲爱的?”
“是的,我见过,古德柴尔德太太,真是一架不错的纺车。我喜欢用直立起来的纺车。”
“我觉得,在那儿再放几口旧锅也不错的……”
这时,门口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说话声戛然而止,片刻之后又响了起来,没听清楚的人便向他人询问是怎么回事。这会儿,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大家正在交谈,又沉默了下来,敲门声听起来愈发响亮。大家面面相觑,一脸狐疑;大多数人不过是好奇,但有个别几个人的神情——西蒙的、安父亲的、约翰·斯普拉格的,却是焦虑不安,还夹杂着一丝害怕。安想起了那天夜里西蒙说的话,关于罗伯特在法威村搜查人家里的事情。一定不会是他吧?她吓得心跳加快,除此之外还有一丝……希望?
亚当推开椅子,大步朝门口走去。门并没有上闩。他停在门口,将手放在门闩上。
“谁?”
“是我,罗杰·撒切尔!快开门,亚当,我有个好消息!”
屋子里一阵叹息,接着,人们便皱起了眉头,尤其是女人们。这个人一定知道今天是这家的大喜之日——有什么消息,就不能等等吗?
亚当打开门,罗杰·撒切尔大步走了进来。他俯视着屋里这一群人,一边喘着粗气。他的脸红通通的,身上满是尘土,看样子是一路风尘仆仆骑过来的。
蒙莫斯公爵已在莱姆登陆了。
屋里有片刻的沉寂——可能持续了半分钟,也许半分钟都不到——当时,每个人脸上一片平静,这个消息如同投入水池的石头在他们脑海中划过,接着,它击中了水面,刹那间泛起的一圈圈涟漪在他们脸上扩散开来,他们一脸的诧异。约翰·斯普拉格一跃而起。
“你说什么?他一个人来的吗?”
罗杰·撒切尔大步走到桌子的最里面,站在壁炉边上,这样大家都能看到他。
“一个人?不,约翰,他带了三艘船,随行的还有三百人呢,而且,他还召集起来了所有忠诚的新教徒,组成了一支军队!”
一时间,屋里一阵骚动,大家议论纷纷。最后,亚当·卡特的声音传了过来。
“罗杰,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你去过莱姆了?”
撒切尔笑了起来。“不,亚当。我当时正赶往艾克斯敏斯特,路上碰到了那个傻瓜奥尔福德,就是那个莱姆市长,他当时正骑马出城,仿佛所有地狱的恶魔都在追赶他一样。他出城去报警,并召集国民军。他还叫我赶快到克里顿也这么做。我真盼着当时能立马想出办法阻止他,不过,他现在应该径直赶往霍尼顿去了。”
“是的,那样的话,他们会派国民军出来把守在路上,阻止民众加入他。上帝与你同在,罗杰,我们必须赶快行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约翰·斯普拉格那坚决而敦实的身形,他那张和蔼的脸上不再有笑容,神色严肃而又坚决,眼里闪烁着一线陌生而坚定的光芒。
“约翰!你什么意思?你不会是要去参战吧?”露丝·斯普拉格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她丈夫,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他俯身看着她。“我必须这么做,亲爱的。你知道的。我们之前就说好的。男人就该首当其冲追随主,去捍卫他的宗教。”
“但这是谋反!你是在和国王作对!”露丝的哭声绝望而惊恐,一语道出了所有人内心深处的恐惧。她的丈夫迟疑了,为他深爱之人眼里的恐惧而震惊。
“你家约翰说得没错,露丝。”罗杰·撒切尔打破了沉默,他的语气善解人意,但是又坚定不移。“国王信奉天主教,是他要与自己的人民作对,并且还要摧毁他们真心信仰的宗教。”他的目光看着桌旁的每一个男人。“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之前已经讨论过此事了,并且已经决定时机来临的时候,该如何做。现在,时机已经来临。新教公爵现在就驻扎在莱姆七英里之外,难道我们就在这儿干坐着不理不睬吗?”
约翰·斯普拉格慢慢摇了摇头,算是回答了罗杰·撒切尔的问题,也算是对妻子的恳求表明了态度。威廉·克莱格回应道:“绝不能!”他的声音高亢而坚定。安看到西蒙迫切而狂热的目光在他们父亲的脸上搜寻着。亚当闭上了眼睛,他的脸上满是皱纹,仿佛正经历着痛苦。片刻之后,他深深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先瞥了眼妻子,而后便看着罗杰·撒切尔。
“不,罗杰,话不能这么说。但是他今晚到的可真不是时候,正好搅了我女儿订婚的大喜事!”
“不要这么想,亚当。这可预示着它将为你女儿的孩子们带来更好的生活,以后再不用惧怕天主教国王了。也正是因为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所以我才能一下子就见到大家,这下子这个消息就会传播得更快了。趁他们点名征兵之前,我们赶快集合起来参加公爵的队伍。”
“你们不会今晚就走吧?”似乎,安的母亲才领悟到他们谈话的含义。
“那是必须的,玛丽,或是明天一大早。约翰、亚当、威尔,你们知道,我家里还藏着些武器。如果我现在去通知大家这个消息,你们一个小时后能到那儿和我碰头吗?”
“没问题,罗杰!”
“不见不散!”三个男人急吼吼地同意了。这真是奇怪,安心想,罗杰·撒切尔怎么自然而然就成了领头人,竟然让他们在震惊之下这么快就下定了决心,而他们的妻子甚至还来不及瓦解他们的意志。
“我也要去!上帝赐予我力量与你同行,年轻人,就像他以前曾赐予我力量一样!”卢克·古德柴尔德站起身,他那双泪流不止的眼睛在烛光下不停眨着。罗杰迟疑了一下才开口说话。
“不,卢克。我们之前说好的。你的眼睛不好,上帝已经免去了你的服役。”他看着汤姆,“而且,你的儿子刚刚订婚……”
“我会去的。”汤姆平静地说道,他站起身将手放到父亲的肩膀上。“你知道,父亲,上帝赐予我力量为他而战,就像他以前赐予你力量一样。我要跟他的敌人算总账。”
“这下上帝就有四名勇士了。”罗杰·撒切尔四下看了看仍然一脸诧异、一动不动的女人们。“亲爱的,也许看起来是我要将你们的丈夫和儿子从你们身边带走,但我向你们保证,这是上帝的使命,就像约翰说的那样,上帝会照顾好他的子民。《圣经》不是告诉我们,上帝将巴比伦的武装力量击得粉碎吗?用不了几个星期,你们的男人就会凯旋,给你们带来另一场辉煌战果的喜讯,到时,整个国家就会因此得以拯救,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信奉自己的宗教!”他瞥了一眼男人们。“如果可以,一个小时之后到我家集合。你们得带上食物、水壶、毯子,有什么武器就拿上什么。”说完,他转向门口就离开了。
大家互相看着对方,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接着,大家便一同激动地交谈起来,屋子里响起一阵嗡嗡声。
“但是与国王作对明智吗?”玛丽·卡特提高了说话的声音,她绝望地看着她的家人及朋友,期待他们的支持。“约翰、威尔、亚当,这明智吗?我知道这是正义的事业,但是想想它的后果!现在,我们至少能吃饱穿暖,还能偷偷地礼拜,但要是你们都战死了,我们该怎么办?”
“别激动,玛丽。”亚当拉过妻子的手放在自己手里,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她疼得脸上不由抽搐了一下。他尽量平静地看着她,以安抚她的恐惧,但是她只看到影子和烛光在他眼里疯狂地跳动着。“你不能单靠面包过活。这是上帝赋予我们的责任,就像他赋予我们的父辈一样。我们不能对此置之不理。玛丽,你就算不相信我们,也应当相信上帝啊。如果上帝希望我们如此,他就会引领我们走向成功,就像当初他引领我们的父辈那样。”
她绝望地摇着头,说话时的声音颤抖着。“我知道,这是正义的事业,亚当。但是每一次战争,好人都会被打死——即使是正义的人们。”虽然如此,但是玛丽知道,她已经被打败了。她再也说不下去了,紧紧拥抱着丈夫,将泪水埋进了他的胸膛,而亚当则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突然,她推开了丈夫。
“你一定要走的话,就走吧。你得带条像样的毯子、换洗的袜子、一件衬衣,还有些食物。安,快来帮我把它们准备好。”
她只是为了掩饰情感才说话的,因为她能看见安早已经忙活起来了。
“我们也要回家准备了,玛丽,我们得告辞了。”露丝·斯普拉格没精打采地说道,她的战斗也以失败告终。玛丽转过身来,她看起来一脸的茫然,接着就突然清醒了过来。
“是的,当然,亲爱的。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直接从桌上拿些食物就行了,这里剩下的够多了。”于是,女人们在一阵忙乱中掩饰着她们的情感,将桌上的食物分成四份,并且找来布将它们包了起来。约翰·斯普拉格和威廉·克莱格急忙赶回家拿武器。
卢克·古德柴尔德仍然还在与他的儿子争论。
“汤姆,你不用去,我去就行了。使长矛我还能跟他们最强的人有一拼。我可不忍心让你离开这么漂亮的未婚妻。”
他的妻子玛莎插嘴道:“你别傻了,卢克·古德柴尔德,你和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你的眼睛那么差,指不定会将长矛不小心捅进你朋友身上,那样的话哪儿还有你待的地儿?很遗憾大家都得走,但是汤姆去了,比你有用多了。”
“母亲说的对,父亲。”汤姆尴尬地转向安。“对不起……”他开口说道。
“不,汤姆!不要感到愧疚!你走吧!”她着实被自己的强烈反应吓了一跳,但是她却无法控制。这真是完美的决定,汤姆必须去战斗,而她也必须全力支持他。战争能解决一些事情,同时也给她足够时间。“你一定会将天主教徒赶出我们的家园,就像撒切尔先生说的那样,为了我们的孩子能平安而战!这是上帝的旨意,不是我的。”
“这么说,你能理解。我必须走。”汤姆犹豫着,似乎仍然期待着安能表现出不舍之情。但是最终还是他追求正义的热忱占了上风。“我们要像奥利弗·克伦威尔的勇士一样,将那些亚玛力人[1]一网打尽,这是他们应有的报应。我们要让这个国家诚实敬神的人们光明正大地做礼拜,而不是偷偷摸摸躲在荒野里,还要听那些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无神论者的胡言乱语。老天在上,希望今晚主能让我与那天晚上遭遇的那些恶棍面对面,他们怎么对我们,我们的正义之师也会同样‘回敬’他们!”
“不,汤姆,你自己要小心!千万不要像你那天晚上一样单枪匹马,硬碰硬!”玛莎·古德柴尔德抬头看着她高大的儿子,语气充满保护的意味,仿佛他还是个小孩子一般。而在她眼里,他一直都是个孩子。
“母亲,我们现在是一支军队。我身边有一百个壮汉掩护我呢!”汤姆大笑起来。安看得出来,比起那些年长的人来,汤姆是真心欢天喜地要参军。“当我们上战场的时候,上帝会做出评判的。”
“我也希望这样,汤姆。”安说话的时候,不由打了个冷战,仿佛有人正从她的坟上走过[2];这都是事实,她确实就是这么想的,而且是全心全意。问题在于,对于最后的结果,她的心态是矛盾的。但是,无论怎样,似乎主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正为她指引一条路,能帮她驱逐心魔,再一次变得完整。
要是英格兰西南各郡的勇士们以上帝之名起来反抗国王,上帝自会决定他们是否该取得胜利。要是汤姆在战场上遇到了罗伯特,上帝也会对此做出决定。一想到这,安不由地颤抖着。她知道谁应该赢得胜利。不知怎的,这对罗伯特来说确实不公平。要是蒙莫斯公爵的军队里都是些像她父亲、汤姆、威廉·克莱格以及约翰·斯普拉格这样正直虔诚的人,他们怎么会输呢?和他们作对的人往好的说也是大错特错,往坏里讲,甚至是该死。她真的希望罗伯特死去吗?但她又想起那天晚上,西蒙受伤的腿,罗伯特那张阴沉的脸以及冷酷的话语,于是,她硬起心肠。她真的知道,而且一直都清楚,嫁给汤姆是正确的选择;这样的话,要是他能从战场上荣归故里,那么上帝的评判也将越发明晰。那个小屋才会是她真正的家,而不用被一些闲置的家具,还有婆婆那唠唠叨叨的好意囚禁着,她生怕婚后会是这样。
她羞涩地把手放到汤姆的手臂上:“上帝与你同在,汤姆。”
“是的。”他的脸涨得通红,看着她,仿佛要亲吻她一般,然而,他只是笨拙地俯下身,用他那坚实的手臂将她拥入怀中,他们的身子尴尬地撞到了一起。
注释:
[1]圣经中以色列的宿敌,在历史上,以色列的敌人常被指为亚玛力人。
[2]西方有个传说,当你毫无理由地打冷战时,是有人走过你的坟墓,通常预示有不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