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萝莎气得脸都白了。她在轿子里握住皮皮的手的时候还在不停地颤抖。皮皮不知道为什么变成这样,也不知道她温柔的朋友沉浸在思绪中的时候为什么沉默地抿着嘴唇。她看着她的手指。艾萝莎细嫩柔软的手在回动物园的一路上都抓着她。
动物园饲养员解开了她的手铐。从不习惯的裙子中滑出来,皮皮递出了她的衣服:“谢谢你。”
这个女孩只是点了点头。她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受伤的动物一样。
笼门在穿着缠腰布的俾格米女孩背后滑动关上了。咔嗒一响,她的世界再次回归了栅栏和墙壁。虽然她感觉脚太沉重了无法移动,但还是成功爬上了她之前轻快走上的台阶。她想知道为什么艾萝莎表现得那么受伤?她又不是那个被当成动物的人。
“皮皮气味有趣。”胡阿古半睡半醒地低声说。
皮皮爬进了她给他们建造的新的避身之处,把那张纳加皮盖在身上,拉过胡阿古的手臂搂着她。
这样的举动又让胡阿古成了什么呢?某种定义不明的半人半兽吗?
那天晚上,阴影又一次在丛林中追逐着她。皮皮尖叫着猛地醒来。尽管完全藏在胡阿古的胳膊下面,她都似乎无法温暖起来。她又感觉到了那个生物吗?它还在狩猎吗?现在每个阴影的外形看起来都隐约闪烁着黑暗油腻的威胁,有令人作呕的黑暗恐怖的生物隐藏其中。皮皮告诫自己不要对阴影大惊小怪。但是她好几个小时都没能平静下来。
她筋疲力尽地睡着了。暗影轻触着她意识的边缘。
第二天一大早艾萝莎和苏里拉就坐着小马车来了,后面跟着三个仆人,她们提出一长串的要求,让那个可怜的饲养员像大卡其蚱蜢——她的族人常常炸了这种生物当零食吃——一样东跑西跳的。看着一个浴缸、一个火盆、金属锅、五桶水、一堆大号绿色毛巾和三大包古怪的工具陆续出现,皮皮越来越惊讶。她开始感到有点害怕。她可是个俾格米战士。
胡阿古哼了一声:“水?俾格米女孩洗?哈。”
苏里拉温和但不容拒绝地招手叫皮皮过去。“没错,小花。我们需要谈谈。我的丈夫,那头粗率的老纳加,没法教给你作为一个女人的一些事情。你多大了?”
“十四个夏天吧,我想。”皮皮说,“我记不清了。”
“你真是一只小麻雀。”苏里拉说,“事实上,杜瑞一直在背后叫你雀鹰。我猜你是吓着他了。那个动物园饲养员,说你不应该太干净。哈。把他的脏屁股踢到下一个岛去,我会这么做的。我的巴塞昂说你是他见过的最有天赋的战士。他给你带了些东西。艾萝莎?”
因为苏里拉的想法太过于跳跃,皮皮有点头晕。最有天赋的战士?巴塞昂一直无情地操练她和杜瑞。他用最开始十秒的指令就摧毁了她的自鸣得意。她的瘀伤已经多了几倍。
“哦——它们好棒,艾萝莎。”
“这只是训练用刀。”她的朋友说,“你喜欢它们吗?”
她在手指间翻弄着双刀。它们半米长,重量很称手,但因为是用于训练而被明显钝化了。她摆出了打斗姿势。“准备受死吧,你这美丽的……呃,无赖。”
艾萝莎愉快地笑了:“我可不是手无寸铁,皮皮。”
“你不是吗?但是……“皮皮的声音变小了。
“找出我的武器来。我打赌你找不到。”
仆人们把几桶水倒进了小浴盆。蒸汽升入早晨寒冷的空气。他们抬来了一个屏风。一个屏风!皮皮自己偷笑。这些大个子太可笑了。他们会因为自己的身体感到不安。
她摇了摇头:“你就是手无寸铁。”
“即使在丛林中,也并非都是眼见为实。”艾萝莎边说边把她的手伸进头发里,“某人不是刚刚这样教过我吗?看着丝带。”
艾萝莎的头发缠在两根交叉的木头别针上。漂亮的绿松石色丝带在她的后脑组成了几个蝴蝶结,半垂在她的后背上。她用手将它们拆下。她的头发松散下来。皮皮意识到别针实际上是丝带的木手柄。丝带有一米六长,看它们垂下的样子,肯定比看起来要重。
“利刃绸带。”艾萝莎说,将丝带绕着她的头旋转甩动,“这是我爸爸发明的武器。它们中加入了有弹性的金属丝。真正的刀锋在丝带的最后三分之一处。”皮皮伸出手去摸。“小心。它们和印马蒂亚的分叉匕首一样锋利。嗯,很接近。”
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丝带。艾萝莎是对的。刀锋再长一点的话,会在绑头发的过程中切断头发。她说:“这件武器相当危险。”
艾萝莎咯咯笑了起来:“笑话不错。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教你怎么使用。”
“真的吗?我想学。”
“先洗澡才行。”苏里拉发出像母鸡一样的咯咯声,“我的特丽斯莎在许多事情上可能是错的,但她对你的头发的评价是正确的。你最后一次洗这个鸟巢是什么时候?”
“自从她来到动物园之后就没洗过。”艾萝莎说。
皮皮爬过浴缸边缘的时候心里还在抱怨。但她生命中第一次沉入温水中的时候她就叹了口气。“好棒。难怪卷轴中对洗澡的描述如此热情。”
皮皮忧郁地问:“那么,你真的认为我是个人吗,苏里拉?”
“以上方的天空和下方的岛群起誓,姑娘。”苏里拉皱起了眉头,“你不是我们怜悯的对象。”
艾萝莎笑着看向她的母亲,然后看向皮皮。“小皮,我爸爸已经完成了他的研究……哦,我想是在去年。你认为我们为什么会继续来看你?”
“因为你可以看我揍你弟弟?”
但皮皮知道那不是真正的答案。她从母亲看向女儿,用心思索,事实上,用她的整个灵魂在思考。
苏里拉向艾萝莎点点头,她犹豫了很长时间才说:“我们——我是说我们的家庭——试图把你从动物园买下来,皮皮。但是动物园老板说你的吸引力太大。什么价格他都不卖。”
“根据塞拉基安的法律,俾格米人不是人。”苏里拉补充道。
“这条法律是错的,母亲。”
“是的,小花,是的。”苏里拉说,“我的巴塞昂想要改变法律。他希望他对古南方语和俾格米文化的研究将会改变大家的想法。但是我担心这要花很久很久,皮皮。也许比你我的一生都长。”
皮皮沉入水里。“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很感激。”
“很抱歉我们让你失望了,皮皮。”艾萝莎说。
“没有。你们是我的朋友。这对我来说就够了。”
在洗了她的头发三次,还谈论了很多女性的举止方式以及大个子和俾格米人之后,皮皮在抛光的晶璃镜子中查看她自己。她卷曲的黑色鬈发,在很多拉拽和艾萝莎的咕哝之后被涂油梳理,像暴雨的黑夜一样闪烁。她的眼睛和她的头发一样黑;太黑了几乎不能分辨出瞳孔。她抚摸她消瘦的颧骨。苏里拉向动物园饲养员抱怨了她的伙食。皮皮想知道她看着是不是很怪——这感觉很奇怪,看到皮皮整个人在镜子里,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但认不出外表。
“真美。”艾萝莎说,她以为皮皮没有在看,擦了擦眼睛。
苏里拉说:“看看。仔细看镜子,皮皮。”
她看了。镜子里的皮皮眼角闪着泪光。
“看到了吗?”苏里拉说,用力地抓着她的肩膀,好像单用她抓着皮皮的力量就能把她的语言刻入皮皮的灵魂,“你看到的是一个人。你思考,你感受,你爱,你受伤,你哭,你笑,你有希望和梦想。你是一个人。永远不要听任何人告诉你说,你不是人。我知道,因为我也是一个人。”
那年深秋,在残酷的冬天又一次用冰冷的爪子攫住塞拉基安岛的时候,胡阿古突然生病了。第一天,他还是平时开朗的他。第二天,他就抱怨说头痛和流鼻涕。皮皮因为欧瑞尔的鼻涕流成河而嘲笑他。第三天,他无法从地上抬起头来。“太疼了。”他说。
这天早晨,皮皮发现两只有翅黑脸绿猴死在了他们的笼子里。
她请巴塞昂叫来了动物园的兽医,接近生病的猴子的时候,他显然很谨慎。他给胡阿古做了检查,开了一大堆草药,但皮皮知道他毫无线索。巴塞昂先生催她离开胡阿古。她拒绝了。
时间一天一天过得很慢。皮皮很担心胡阿古,他变得越来越虚弱,而她还是顽强地保持着健康。怪病没有感染她,但感染了她的笼子里的每一只猴子,无论年幼还是年老。到了现在,胡阿古太虚弱了,以至于无法说话。她用一根棍子顶开他的嘴将水慢慢送进去,把草药冲下去。她耐心地捣碎树叶,把叶浆推进他的喉咙,直到他反射性吞咽下去。
动物园饲养员通过栅栏递给皮皮一把铁锹,叫她挖尽可能深的坑埋葬那些猴子。奇怪的是,猴子们看起来似乎只是睡着了。脸上既没有痛苦的迹象,身上也没有伤口或溃疡。然而,当她搬动第一只猴子的时候,清澈的液体从它嘴里喷出。淹死的吗?皮皮捂住她的嘴,忍着不要吐出来。
然后她扔下铁锹就跑。她知道她必须让胡阿古侧过身来。
现在巴塞昂教她的知识起了作用。借助几块岩石和又长又结实的竹竿,一个小个子俾格米女孩和两位动物饲养员用杠杆帮欧瑞尔侧过身来。他的咳嗽有湿气,他的胸腔发出哮吼,有液体从他口中吐出。
他忍耐着,但只是变得越来越虚弱。
寒冷的夜晚是最糟糕的。皮皮保持着清醒,看护着她的朋友,把她用一团小火加热过的水和叶浆喂给他。她把她能从饲养员那里要来的所有的布都给他披上,但胡阿古整夜都在咳嗽、颤抖和呻吟。他每一次呼吸都很费力。皮皮为了照顾他,自己也是筋疲力尽。在一天入夜未深的时候,她几乎打起盹来,那时胡阿古突然抬起头来说:
“胡阿古去灵魂世界。”
“不。”皮皮在半梦半醒之间就哭了。
“今晚。”他再次躺下去。他闭上了眼睛。
皮皮坐在她的朋友身边,不可自制地发抖。翡翠和碧蓝月亮慢慢滚过头顶,在他们的避身之处投下怪异的光。胡阿古的呼吸减慢了。
她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梦幻状态,在那梦境里,胡阿古与她渐行渐远,他强有力的身体随着他巨大的爪子每一步的前伸而向前移动,他攀上一座光滑的绿色山峰。阳光从天空中照射下来,但雾气在他的身边升起,就像在一场大暴风雨之后在暴露的岩石上腾起的蒸汽一样。
皮皮追着胡阿古,哭喊着让他停下。但无论她怎样努力地跑,巨猿都没有慢下来,她也没有跑得足够快到能赶上他。她诅咒她的腿。她冲着天空喊叫。她恳求他离开死亡,选择活下来。胡阿古却只是移动得更快。最终,他转身来看着她,他的眼睛变成了和翠绿的山坡一样的绿色。
“我必须离开,小家伙。”他隆隆地说,“灵魂世界就在前方。活着的生物不能去那里。”
“不要离开我,胡阿古!”
皮皮绝望地继续奔跑哭泣,只希望追上她的朋友,拉住他。
“停下!不要进入灵魂世界,否则你会死的。”
“求你了,胡阿古。”皮皮哭喊着,“转过身来,和我一起回去。还有时间。”
“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胡阿古。胡阿古!”
她的叫声消失在了一个对她的命运和她的祈求充耳不闻的世界里。一切都与她为敌。甚至是天空和神灵也没有回应。冰冷、麻木、冷漠无情的岛群世界。皮皮绊了一跤,跪了下去。
“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然而,在这失去一切的时刻,她的眼泪转为了愤怒。她已经失去了她的父母、她的部落、她的家和她的生活。现在轮到她唯一的朋友了?这太过分了。皮皮陷入灵魂深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入那未知的存在根本。她从自己体内扯出了一股神秘的力量,一个字眼震彻了世界,就像一口巨大的钟被敲响。仅这一响,这个字就充满了惊人的控制力,破坏了绿色山峰的构造,令双子太阳也停滞不前。
“我不允许!”皮皮怒吼道。
胡阿古战栗着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来,他绿色的眼睛看起来十分可怕。他说:“皮皮,你做了什么?”
慢慢提起速度,巨猿冲下斜坡奔向她。他冲过来的时候就像充满破坏力的暴风雨一样积蓄着力量,这股力量需用尽全身来匹配。皮皮瑟缩了一下。梦中的巨猿猛地将她从她的幻想中撞回到了现实世界。
皮皮无声地哭着醒来,她嘴里有血的味道。
胡阿古睡着了。但几周来第一次,他轻松地呼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