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被大军叫到万卷弄口。
“这是什么?”没等我回答,大军一巴掌就落到我头皮。
“这又是什么?”小兵裤兜里被搜出大半包“飞马”。大军一手一张蓝色角票,一手往嘴里送“飞马”。手和嘴都有点颤抖。小兵忙为他点烟,被他踹倒在一号水门汀门樘边。
“早上上课前,再三关照你们要讲实话。你们就当耳边风。”尼古丁让大军的暴躁渐渐平息。这样语重心长的话,是台阶,是让我们认个错就和好如初。但是,站着的我、躺着的小兵,都没有任何动作和话语,木木接受来自弄堂深处的阴冷寒风。
“好,翅膀硬了,是吧?”大军用劲踩灭烟屁股,啐掉嘴上烟丝,“以后见一次,揍一次。”军大衣下摆即将消失在弄堂角的时候,地上飘来声音。
“有本事去7号混啊。”
军大衣停摆。隔了几秒钟,慢慢消失。我把小兵拉起来,他笑出声来。
“戆×,早就料到他有这一招。”他伸手从裤裆里挖出一包“大前门”,挑开封条,新鲜烟草香味散发出来。想到刚才闻到“飞马”的一股霉味,我也笑了。
几个青工站在新风塑料厂门口,手插口袋,缩着脖子抽烟。看到我们进厂,其中的瘦高个喝住我们。
“你们这批是不是有个高个大眼睛长头发女的?”
我根本不想回答,虽然他话音未落我眼前就跳出数控班的阿瑛。但是小兵却把那个宝贵名字立即出卖。我想挽救,却适得其反。
“你胡说八道,阿瑛近视眼皮肤黑,长得也中等。”小兵肩上挨我一掌。
“这个小赤佬像看上那个女孩了,帮得她一塌糊涂。”门口一片哄笑声,连下班的工人都回过头看我。
“黑里俏、黑牡丹,越黑越带劲。”矮个子近视眼如向日葵般将脸凑向瘦高个。
食堂的饭菜香味飘出来,救了我。瘦高个指着我:“明天带给我仔细看看,听见没?”随后手一摊,矮个子忙挖出塑料饭菜票轻轻放到他手上。
我走过通向精工车间的走廊,有几个瞬间,突然像走进了万卷弄7号一样。虽然根本没有相同之处,我却觉得都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我即将走向新生活,难道旧生活就要远离?
本来,技校就管得松,现在半天上课,半天实习,各种“技能”差不多我都学会了。还差一样。
小兵对着下班女工吹口哨,女工跑过来拉他手臂,他吓得连忙躲避。一拉一扯间,我们把刚才挨打的事情忘干净。
“听说今天晚上吴都饭店‘百乐门’半价。”
“你什么意思?”
“学校里好多女生都要去呢。嘘!”小兵望着正在走开的女工,“不能让这些老妖婆听见。”
“我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你怎么这么多屁事?”小兵几乎对着我吼叫起来。他人矮,愤怒的唾沫抛物线般落在我脸上。
“我要去一趟万卷弄7号。”
顿时,小兵的声音小了许多。“不会又是送信吧?”
“是的。”阴森备弄暗黑无光,声音仿佛被吸走似的,手上的信封迎风抖动,我每次发誓再不干这事,但临到头,还是经受不住诱惑,这次也一样。
“随便你怎样,反正我在‘百乐门’。”小兵挥了一下手臂,迅速果断地跟我再见,拐向浴室。
“阿瑛答应晚上也会去的啊。”这句话飘来的时候,我已看不到他人影。
幸好天还没黑透,我找到了掉在地上的“五保户”牌子,重新挂好,然后敲门。响应的过程漫长而艰难。我数了一下,这期间经过的邻居不下六个。
“又来为施大爷服务啊,真好真好。”
我脸上全是笑意,心里痛苦煎熬。“五保户”是称呼好听,其实就是“断子绝孙”!我感觉就要把这四个字喷出来,幸好,门开了。
那是一张没有任何毛发的瓜子脸。头发不见,非常正常,可他胡须和眉毛都没有。后来,懂了一点生理卫生知识,似乎明白有些事情并不像我想得那么简单。
他坐在轮椅上,看我角度是仰视。我居高临下接受他几近谄媚的笑,很是受用。
瘦瘦的身体缩在轮椅里,他开始摸索东西,东找找西摸摸。他在吊我胃口,只要我稍微转个身,摆出想离开的样子,那些东西一瞬间全找齐了。
今天我就不着急,一直俯瞰,盯着他搞出花样来。桌上的“三五”牌台钟“滴答滴答”走着,我就僵硬地站着。
清末,一位巡抚买下地,营造致仕后“左图右书”生活所需的苏式庭园。他把宅第所在弄堂起名“万卷弄”。后来,大宅子逐渐被瓜分、侵蚀,弄堂有了1号到7号。7号在最深处,本是废弃的后花园,经过粗略改造,十几家人家住进去。自由空间引发劳动人民无穷想象。小径在花园里无尽分岔,如果不记住一些特殊标志,就会迷失在简易建筑间隙里。
走的次数多了,我有了自己的绝招。我常常在窄弄里奋力一跃,就能望见高大的停云峰。当初巡抚老爷的想法是将织造署的瑞云峰搬过来,但怕动静太大断了念想。只是从前朝大臣废宅里挑选几块湖石假山,其中有一块高近五米、宽过两米的太湖石格外出挑。巡抚老爷感叹此石高大伟岸,又具备“瘦透漏皱”特质,命名为“停云峰”。遂放置在池塘中央,成为庭园主峰。
“大跃进”的时候,封建官僚留下的池塘被填没,镶嵌在周边的太湖石被拔起、敲碎,烧成石灰,用于革命生产。劳动人民刚爬上停云峰想动手,一个雷劈在斧头上,人从峰顶跌下。隔天换人从峰底砍,斧头脱柄而出,差点伤到围观群众。又用绳捆住,用力拉,绳突然断裂不说,倒在人堆最后的那个人的腿骨折。没有人敢出来说任何话,私底下都认为“神物”。之后大家做事都绕开停云峰。
无人理睬的高大石头长出了头发,枝藤蔓延,二三十年间,居然把整座峰围了个结实。只有在冬季,白皙本质才显露。我曾经乘送信的当口,走近石头仔细观察,虽然日头还没落下去,但我还是觉得寒气将我上下笼罩。据说那个长发红衣姑娘上吊的绳子,就是从这个最细长曲折的洞里穿过的。要以什么样的决心和耐心才能办成这件事呢?应该有根铜丝或者铁丝之类的牵引线吧?正在思考的时候,脚下一声响,低头一看,正是一根尾巴打着结的自行车钢丝。我惊得往后连退三步,一抬头,那些大大小小的孔,组合成一张笑脸。我拔腿就逃。为这事,施老头差点扣了我工钱。但是我一气之下,说了以后再不去万卷弄7号的话,他又把钱塞进了我的裤兜。
现在,施老头不把钱先塞过来,我是不会去跑腿的。有时我还会盯着黑暗屋子里的肮脏饭桌看,如果街道或者居委会刚慰问完,桌上会摆一些我感兴趣的东西,比如:粮食、白酒和“飞马”牌香烟。
“这些东西对你身体不好。”
“可这两样我都戒不掉。”
“少喝点少抽点,我帮你换好点的。”
这次也不例外,他已经把两瓶酒、一条烟放到布袋里,交到我手上。同时到手的,还有几张票子,我点了一下,皱皱眉。
施老头连忙跟上一句:“最近手上不宽裕,下次一定加、一定加。”
“那这烟酒还换吗?”
“不换不换了,全给你,给你了。”
只有陈小毛知道我的勾当,但他也奈何我不得。货收进柜台,钱刚递出来,我就一把抢到手上。他在后面直叫:“你这个小赤佬要遭报应的!”
陈小毛自己也不干净。我从不到他店里买烟。有一次小兵在陈小毛那里买了包大前门,撒给众人抽的时候,飞到空中,烟丝就掉下小半来。我一把拦住了往外冲的小兵,毕竟我的事,陈小毛并没有传扬。
但是,说到底,我是理直气壮的。一来,万卷弄7号本来就没人愿意去;二来,我真的受过惊吓。人家常说,喝杯酒压压惊。只不过我把烟酒换成更实在的钱,以吃喝玩乐的方式来压惊。比如说,追个姑娘,其他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可是在姑娘面前,我却老是把握不住说话分寸。我把7号里吊死鬼的事情告诉了阿瑛。
阿瑛住在城西棚户区。她祖父把船从里下河地区摇到古城旁,靠住岸不走了。城墙成了他们家第一面墙。到了阿瑛父亲,简易房盖了三间,生了三男一女,阿瑛最小。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不敢接触阿瑛,直到她的三个哥哥先后被判刑或者劳教。我没有想到,小兵是技校里第一个公开宣布追阿瑛的。他甚至学着外国电影,把阿瑛拦在校门口,从身后拿出几枝玫瑰花。
“祝你生日快乐!”
“毛病,我不是今天生日。”
“祝你天天像过生日那样快乐!”
“哪有天天过生日的?”
“做我女朋友,就能天天快乐。”
“就凭你?”一起进校门的几个女生哄笑起来。矮胖女生抢上一步,拍落那些玫瑰花,护着阿瑛进校。我站在门房间佯装取信,阿瑛回头望一眼地上残花的细节,被我捕捉到。于是,我展开了攻势。
终于,他把东西摸出来,交到我手上。这封信,也不像一封真正的“信”。有好多次,我拿着“信”忍不住想问施老头,这等分量的纸上,要写多少字才写得满呢?可我是有“职业道德”的人。我为自己定下规矩:一是按时送取信件;二是不偷拆信封;三是不问内容。即使不为自己,也要为阿瑛。如果谈恋爱靠我在塑料厂实习这点钱,阿瑛根本不会对我老是笑嘻嘻。
不过,令人生疑的是,我越是缺钱,施老头叫得我越起劲。就在今天一早,花狸猫又在我窗下叫开了。我在做与阿瑛手牵手散步的美梦,却被猫叫声搞得心烦意乱。阿瑛让我不要烦,说狸猫特别通灵,在阴阳两界来去自如,它们的叫声包含很多信息,如果听不懂,可能会……说到这里,阿瑛口型拉扁,语音模糊,渐渐过渡到“喵喵喵”语音中。我想拉紧阿瑛手看仔细,却抓到毛绒绒的爪子。手一惊,脚下一滑。惊醒后,耳边全是花狸猫固执的叫声。乐口福罐子里的鱼干不多了,我得多准备些,这个阶段用得费。花狸猫叼到鱼,立即闭嘴快速返回施老头家。
从施老头家走到万卷弄,天变了,铁灰般暗下来。寒风中飘来微弱的腊梅花香,我又开始想阿瑛今晚会不会喷点我托陈小毛搞来的越南香水,奇怪的香味,会让我一下子定位到她。
自从发生上吊事件后,7号一直不太平。本来老人去世、孩子生病、夫妻离婚等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突然”这个词加进来后,任何事情都变得面目可疑。
有些事件已经无从考证。只有小孩子的话,还能基本还原那些情状。我有意无意间,听见那些孩子说的话,发现不少共同点,这使我对7号的感受变得复杂。
7号的门永远开着,因为只剩了门樘。里面的住户不是已经搬走,就是在想办法搬离。和其他住宅不同,想规规矩矩走路都不可能。苏式园林推崇堆山叠石、曲径通幽,走进这个弥漫着百年颓废气息的院子,深一脚浅一脚都是文化。可惜我不能只顾脚下,还要躲避胡乱突出的墙角和简易房顶。这些东西令我烦躁,却没有心慌紧张,相反,在杂乱无章间,我感到安全。
绕过很多令我心安的建筑,就快到“荷风厅”了,那条要命的曲廊就在眼前。曲廊靠围墙的一侧,每家每户都来堆些东西。观景的一侧,虽然圆柱架空飞檐,用来观赏荷塘和停云峰,但是现在被一道又一道参差不齐的墙挡得严实。曲廊已成阴暗龌龊的备弄。
施老头搬进我家对面的大杂院,也是寒冷冬天。我眼看着还有一个学期初中就要毕业,读高中没有希望,也不想再吃这个苦。小兵的哥哥大兵读了技校,忽然间有了一种气质,这是傻头傻脑的高中生绝对没有的。我梦想的生活刹那间具体鲜活起来,大兵则替我先期品尝。他上学不用书包,把书卷起来,插入书包架夹子里。口袋里明目张胆装了烟和火柴。冬天喝黄酒,夏天喝啤酒,有时一塑料袋啤酒一口干完。最最重要的是,书包架上总有女孩跳上跳下。
我问小兵,哪个是大兵的女朋友,小兵撇撇嘴,“玩玩的,玩玩的。”
我听到“玩”字,念头就转向那些女孩的身体。眼睛直直地望着大兵技校方向,男女生嬉笑打骂,流连在物欲的世界里。突然,我想到一个问题。
“你哥哪来的钱?”
小兵四处望望,压低声音,“你答应不考狗屁高中,我就告诉你其中奥秘。”
“我早就看不起那些自以为是的戆大。我是要混社会的。”
“那你跟我混就对了。”
“算了吧你。跟你哥混混嘛,还说得过去。”
“我哥肯定罩着我,我肯定罩着你。”
“得了得了,说正题。”
“技校和职校,就像一个小社会。没有点钱在里面流转,怎么称得上是社会呢?”
我再想深入了解,小兵却死不搭腔。
后来,我和小兵进了大兵刚毕业的技校,才发现大兵那些潇洒行为后,隐藏着多少血泪。所以,我决定走和小兵不一样的路,和这个学校无关,我从大社会里挣钱,用在小社会里。
不要看小兵比我矮小,但似乎在阿瑛眼里,他的分量和我也差不多。这令我沮丧。大军虽然时常对我们“抄靶子”,却也时常在搜到满意东西后,教导我几句。
“这个社会不是美女配帅哥,而是美女配丑男,甚至野兽。”
“什么混账逻辑?”
“美女在帅哥那里容易心碎,找高攀自己的丑男,有安全感。”
“我怎么证明自己最实在可靠?”
“危险关头能够出头。比如:她掉河里,你把她救上来;她被人欺负,你解救她。”
我愤怒地骂了大军一句走开。可他的话一直在耳朵里转,渐渐入了脑。
踏上曲廊的同时,一股越南香水的浓烈味道四处飘浮。我定下心来。
自从那年春天我为施老头送信开始,该碰到的事情,我觉得都已经碰得差不多了,但是现实不断刷新我的认知。好在,我没有做过一个噩梦。春夏秋冬四季,声音、气息、影像,单个或者组合登场,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恐。曲廊是舞台,映射内心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