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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二郎便又缓声许诺道,“你说的道理,我也明白了。日后做决定的时候,我会记得那些事干系到许多活生生的人的性命、生计。如果我忘了,你也只管点醒我,可好?还是说你真觉着伴君如伴虎,我会有一天连你的话也听不进去、把你也当棋子去对待?”

如意愣了一愣。她不过片刻迟疑,二郎已垂眸,道,“你也别太过分了……阿姐。我也是人心肉长的,阿娘还在屋里,好不容易我们又团聚了……让阿娘知道你这么看我——”

如意心下便一急,“你怎么越大越不害臊了!”小的时候还是傲慢骄横的硬汉,反倒长大后学会装可怜挟拿人了。

萧怀朔这才抬眸,含笑看着她,轻声道,“实在是你太欺负人了啊。”

如意且恼且羞且无奈,想想自己一本正经的向他吐露了那么多只能私底下想想的心事,不觉又有些懊悔。

萧怀朔又道,“不过,有些事确实就如阿姐所说,天子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他说,“阿姐,我喜欢上一个姑娘,可是作为天子,我也许不该喜欢她。我该怎么做?”

如意这次是真的被惊到了——萧怀朔竟然在向她询问感情问题。该怎么答她还真不太懂行,毕竟就连她自己的感情问题,她也没向人求助过。懵了好一会儿,才忙问,“她也喜欢你吗?”

萧怀朔明明提前控制好了表情,闻言还是有片刻失神,“应当也是喜欢的,但她自己可能并没有意识到。我没问过……”

如意道,“是哪家姑娘,需要我帮你试探试探吗?”

萧怀朔移开目光。好一会儿之后,才又道,“不必了,一旦开口,就不能回头了。”

如意尴尬道,“是……”毕竟萧怀朔是天子,天子的愿望一旦表露出来,便不再是询问,而是命令了。

萧怀朔垂着头,问道,“阿姐觉着,我该怎么对她才好?她会希望我怎么对待她?”

如意道,“这恐怕就要你自己去问她了,旁人说了都不做准。”她脑中一时闪过徐思的面容,脱口道,“不过……”

“不过?”

如意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只道,“……不过,总得先弄清楚人家是不想愿意吧?”

萧怀朔轻轻眯了眯眼睛,道,“……是啊。若不试一试,我大概也不会甘心吧。”

徐仪又要北上徐州了。

这一次却不像去接徐思那次一样去去就回,而是要长久坐镇,恐怕两三年之内是回不来的。

东魏想要议和,徐州的局势便不再如先前那般紧张,一定要徐茂留在淮南坐镇。因此萧怀朔想要调徐茂回朝主政。

但徐州也不能没有可靠的人选镇守,这个人选,徐仪当仁不让——作为新朝最异军突起的年轻将领,他的才华举世目睹,战无不胜的威名有井水处凡人皆知。更重要的是他曾亲自率军击退东魏重兵,解除淮南的重围,同时拥有徐州人的感激、信赖和东魏人的忌惮、畏惧,能顺理成章的继承徐茂在徐州留下的威望和人脉……

舍他其谁?

所有这些道理,如意都懂。

可是懂归懂,要毫无芥蒂的接受,却也没那么容易。

这两三年来,她和徐仪聚少离多,似乎总有什么事横在他们之间,令他们不得团圆。先是徐仪北伐,生死不明,如意苦守消息。好不容易他有喜讯传来,又赶上李斛叛乱,如意被围困在台城。台城陷落时,他凭借孤勇杀进城来救她,如意却已先一步逃亡出去了……随后他们共同反抗李斛,然而徐仪在东、如意在西,依旧不得相见。

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他们似乎再没有理由分开了,谁知徐仪又要出镇徐州。

并不是如意迷信,而是他们之间一直以来运途多舛。如意总觉着这一分别,只怕又要横生枝节了。

一个是她的弟弟,一个是她的未婚夫,这件事又堂堂正正无可指摘,她也不知该向谁抱怨,只能一个人生生闷气罢了。

徐仪抽空来找找过她两回,但如意也很忙——城中的生意且不必提,近来她又在长干里南郊筹办绣庄,用以安置城中许多无处安身的女子,譬如庄七娘和叛军逃亡时丢下的那些被他们强占过的民女。

徐仪来的两次不巧都赶上她出城去考察,竟都没见着。

如意回来后得知他来过的消息,也十分哭笑不得。

忍不住向徐思抱怨,“有时真忍不住想,是不是上天不肯玉成。我们两个竟没有赶巧了的时候。”

徐思如今安心带孙女儿,闲暇时写一写读书札记,间或帮着如意看看账目、出出主意,日子倒是过得十分舒心自在。听如意这么抱怨,就道,“刚生下你那会儿,每日都过得惴惴不安,生怕哪一日先皇改了主意,忽然就容不下你了。直到你舅母带了你表哥入宫,说想要将你聘回徐家,我才略略松了口气。”处置自家螟蛉子是一回事,处置旁人聘去的儿媳妇又是另一回事了,“你和你表哥的缘分,自幼就性命牵绊。哪里还需要讨这一两个巧。”

如意道,“……阿娘说的像是恩情,却不像缘分。”

徐思疑惑道,“你不喜欢他?当时定下这么亲事,确实也是——”

如意脸上一红,忙抢道,“才没有不喜欢。”

徐思便笑着揉一揉她的脑袋,道,“你喜欢他,那就是缘分,而不是什么恩情。”又道,“君命难为,你也别怪他不同你商议。心里要是在意,就和他约个日子,开诚布公的聊一聊。别光一个人闷闷的生气,否则等拖到他要去赴任的时候,你后悔就晚了。”

如意叹道,“我倒是想聊,可是聊什么?本来他也没做错什么。”

虽如此,她还是选在徐仪休沐这天,约他去长干里总舵相见。

直到长庚西起、华灯初上时,徐仪依旧没有出现——他这一日又被召去议事了。

如意用过晚饭,便在灯下读书,等他前来赴约。

灯芯结蕊,更深夜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剥啄的敲窗声吵醒,才知道自己竟困倦的伏案而睡了。她便抬步往窗边去,拉开阁窗。

夜色幽蓝,天心月正圆满。徐仪单手把住窗棱,半跪在窗阁前的屋檐上,明眸如星,正含笑看着她。

“见楼上亮着灯,知道你没睡——可外头正门已锁住了,只好翻窗上来。”

如意无奈笑道,“……我这就去给你开门。”

徐仪抬手拉住她,道,“别。外头夜色好,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去屋顶上坐坐?”

如意道,“好。”便握了他的手,借力翻窗出去。

幽蓝的空中片云不生,万里明净。他们并肩坐在屋顶上,看满月的银辉遍洒金陵。

夜风习习吹来,地上繁茂的草木如叶海般低缓的沉吟。树影投入河中,似荇草乱摇。河边夜泊的舟船上,偶有船灯亮在船头。船篷一排排如低矮的屋宇。

河的那一面,白墙黑瓦的民居依水而建,栉次鳞比。一直延伸向目不可及的远方。

“生我的气了?”徐仪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如意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道,“……也算不上是生气。”

徐仪笑望着她,无奈说道,“我这阵子却很惶恐,还以为你又不肯见我了。今日本想尽早来,谁知又被琐事拖到此刻……”因此哪怕得翻墙敲窗,也非得见到她向她解释才好。

如意愣了一愣,才想起来她有过躲着徐仪不肯见的前科,也不怪徐仪多想。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她无奈的笑起来,向他保证,“这一次真不是。”顿了顿,又垂眸道,“……我也很想尽快见到你。”

徐仪握住了她的手。

如意心口便砰的一跳。

月色如幔如纱,令人心如在梦中一般肆意乱飞,难以控制。

如意不由抬头望向徐思,四目相对时,那乱飞的思绪便有片刻寂静。只是目光一触,便已自然而然知道想做什么。

仿佛得到准许般,他们凝视着对方,相互靠近。如意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

然而漫长的屏息之后,他们各自以指掩唇,红着脸别开头去——到底还是止之以礼。只交握的那只手,不由攥得更紧了。

徐仪舒了口气。道,“这次去淮南,是非我不可。等过两年局势安定了,我一定回到你身边,再也不和你分开了。”

如意道,“你别说的太早了。若到时候又有旁的事‘非你不可’了,你也不去?”

“我会在这两年里把一切都安排好,定然不会再让非我不可的事出现。”

他总是对自己抱有奇异的自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当然他也确实横空出世,总在所有人都以为结局已定、束手无策时奇迹般的逆转局面。但这会儿就做下这样的承诺……

“明明就已经失信过一回了……”

徐仪被噎住了。

还是如意自己打破了僵局,笑道,“……只管安心去吧。”

“可是……”

“我有我想做、该做的事,你自然也有你想做、该做的事。”如意道,“我都明白的。”她笑望向徐仪,道,“所幸,我比你自在些。等我忙完了这阵子,就去淮南找你——这一次,我去找你。我可从没失信过。”

“你不怕人议论——”

如意忙道,“当然是去办正事的,不会触犯礼法啦!”

徐仪不由轻笑出声,“嗯。”

如意只觉得他笑中有话,“你不许乱想。”

徐仪依旧轻笑,“嗯。”

如意脸上热得发烧一般,和徐仪握在一起的手也烫得厉害。她忙悄悄将手抽回来,挪得离徐仪稍远些。

徐仪也不羞恼,只含笑凝视着她。直看得如意将脸埋进膝盖里,只留一双耳尖都红透的耳朵在外头。他才抬手轻轻揉了揉如意的头发,道,“不早了,快些下去休息吧。”

他便扶她跳过阁楼的窗子,回里屋去。她的手指搭在他的掌心,指尖精致又柔软。她正要抽回手,徐仪却不由又攥住了,道,“如意。”

如意回望,月辉落了满身。徐仪愣神片刻,才记起自己要说的话,便轻声说道,“我该做的事——我在做的事,未必就是我想做的事。”他说,“我给你的承诺,也都是我心里的愿望。”

如意回想他的许诺,脸上一红。轻快的一点头,便抽回手去,揽裙飞快的离开了。

这一年七月底,徐仪再度离开建康,北上淮南。

八月中,长干里南郊的绣庄也终于步入正轨。

庄上绣娘大都是当日叛军丢下的“女眷”,如意又特地聘请了几位宫里出来的绣娘坐馆传授手艺。绣娘们适应得都还好。如意去过几次,她们已经大致都能平静安稳的过日子,彼此之间也多有帮扶。看样子是都想好好学手艺,过回正常生活的。

如意觉着气氛不错,便想让庄七娘也去客串一下女师傅,偶尔带带女学生。

——她在长干里给庄七娘买了处宅子,也雇佣了几个人照顾、陪伴她。

庄七娘眼睛不好,大夫给看了,说是唯有仔细养护着。治是治不好的,只希望别继续恶化下去,也许能免于失明。

因此如意本不希望庄七娘再继续做活儿——庄七娘对她有恩,她很愿意为庄七娘养老。

但是随着相处多了,如意渐渐就意识到,庄七娘的问题不在于眼睛会不会失明、有没有人给她养老,而在于她心里没有着落。

这个卑微的妇人简直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殷切期待和怕被嫌弃,每日探头探脑犹犹豫豫的提着午饭守在总舵门外,总是一副非常相见她又很怕打扰她的表情。和邻居、下人们相处起来也畏畏缩缩的。

如意觉得,庄七娘还是该多见一些人,多察觉一些自己的优点。

而教人手艺的女先生,天生就受人尊敬。也许认可、尊敬她的人多了,她的性格也能稍稍改变一些。不至于离开如意就又要缩回到她的地洞里去。

庄七娘初时还有些抗拒,但她本就极倚重如意,只要是如意给她做出的安排,她基本都听话得很。到底还是答应下来。

这一日如意处置完舵里的事务,难得竟有闲暇。

临近午饭的时候,庄七娘没有提着饭菜畏畏缩缩的在外头等她,如意便猜测她今日应该是去绣庄上了——庄七娘去绣庄上做了一阵子,因只是客座罢了,她只隔三差五去一次。

如意还不知道她在绣庄上做的怎么样,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去看看她。便吩咐人备车,出行。

过了河,往南行走大约三五里路,便到梅山村。建康城没有外郭墙,城与郊的区别便不比旁的城郭那般明显。且早些年人口繁衍时,整个城池一直在外扩。梅山村虽在城郊,街衢道路却都与城中相接。因为战乱,越往内城建筑毁坏的越严重,反倒是城郊这边重建起来更省事些,因此梅山村这一带反而比东、北长干里更早复兴起来。

如意的绣庄开起来后,临近街上已经有人在筹备针线庄、成衣铺,支起摊点卖饮食的小贩也更多起来。

这条街眼看着竟比战乱前还热闹些。

如意下了马车进绣庄里,便瞧见街口有人向这边张望。

她出行被人看得多了,也并不在意。

进绣庄里,庄七娘果然在,正被一群小姑娘围着。看得出她脸上略有些拘束,枯槁的面皮上竟透出些子红来。不像怕,而像是受宠若惊。听人问了些什么,她讲了一阵却因口齿不清表达不出来,不由有些着急,便摘下衣襟上别着的绣针,在头发上一划,直接就着布料演示起来。

如意近前了,她还没察觉出来。

庄头娘子忙要唤她,如意抬手压住了,笑道,“我等一会儿就是,先别叫她。”

庄头娘子便道,“她没架子,有求必应。每次来都被围住,您要等还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呢。”

如意忽的想起来,“她不会还没用饭吧?”

——当先生当得被学生围住误了饭点,也不知该替她高兴还是怎么的。

如意便陪庄七娘在绣庄厨房里用了午饭,要载她回去时,庄七娘又高兴又为难,“可还,还没给她们讲完……”

如意笑道,“说好了你每次只讲半日的,就让她们等下次吧。”

“可是……”

如意强硬道,“要量力而为,你的眼睛就只能撑半日。你尽心教,她们当然也会用心体谅。一会儿你向她们解释一二,约好下次便是了。”

庄七娘当然是拒绝不了如意的。

她愧疚忐忑的向人解释,眼睛受不了了,要等下次才能继续。换回的却是众人的理解,甚至还有许多关心时,整个人都有些懵。一直出了庄子,还不敢置信的高兴着,竟有些舍不得跟如意离开了。

马车停在院子里,要上车时,忽听见外间人声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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