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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张贵妃出身卑贱,但也正因如此,她比旁人更明白天子投下的这颗饵对寒门庶族而言究竟有多大的诱惑。她心知拖得越久,支持二皇子的声音便会越大,局面对维摩也就越发险恶。

偏偏维摩是般若的哥哥,声望又这么高。一旦不能册立为太子,以后的日子还不知该如何艰难。他是败不得的。

身为母亲,张贵妃如何不忧心如焚。

宫中对她明着友善、暗地嘲讽的人多。越是在她坐卧不安的时候,便越是有人要到她跟前来招惹她。

——没办法,人一旦活得太苦楚无聊了,日子又没什么奔头,就容易看旁人不顺眼。忍不住就想搬弄些是非,多看些热闹。

张贵妃的耳畔便不得清静。

“听说还有撺掇着陛下立皇后的。这真是说的什么胡话,徐姐姐出身再清贵,也已经是三嫁之身了。如今宫里哪还有皇后娘娘那样清白尊贵的人?莫非要把小沈妹妹迎回来不成?”

“又说什么“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如今天子既然没有嫡子,那么当然就要根据皇子们生母的贵贱来选取。”

“孰不知大皇子出生便抱养到皇后宫了。这都算不得嫡子吗?”

张贵妃终于忍无可忍,道,“纵然以生母论,我同徐姐姐一样位列帝妃,册封还在她的前头,地位也并不在她之下。且不论这些——只说外廷的议论,我不知姐姐是怎么知道的,但还是不要传到后宫来的好。立储大事关乎社稷,陛下尚且不轻易说话,岂是你我女流能妄言的!”

张贵妃今年也不过才三十岁。她原是建邺东郊乡间的少女,祖辈以替人牧羊、屠羊为生。先皇后嫁给天子十年依旧生育不出皇子,沈家忧心不已。得知算命人说张氏命中有贵子,便将她献给了天子。彼时张氏年方十三岁,一年后她果然生下皇长子。先皇后去世后,张氏便晋位为贵妃,随后又生下沭阳公主。就算徐思入宫之后一人独宠至今,天子也常到她这里坐坐。

她生得娇媚白皙,性情率直可人。虽备受天子喜爱,然而出身低微,一贯又不怎么聪明,容易受教唆,众人便也都不怎么将她放在眼里。

谁知这一日她却忽然伶牙俐齿起来,反令前来搬弄口舌的人赚了个无趣。来人被她噎住,便赔笑道,“是我说错话了,妹妹别生气。也对,这些事同你我有什么关系呢。”

张贵妃不接茬,来人见刺不到她,很快悻悻然寻了个借口告辞了。

张贵妃这才气恼的将手中茶水一泼,杯子往茶几上一顿,道,“给我换羊酪来,什么破东西,喝得没滋没味的。”

南人嗜茶茗,然而张贵妃却很喝不惯这树叶沫子。她自幼生在乡间,所接触的人间美味无过于乳酪一类。早些年乡间人说她命中富贵,她心里想的也是等日后富贵了就天天蒸乳酪吃。待后来入了宫,却因嗜好乳酪被人嘲笑说“满身臭烘烘的羊膻味”。她一度无地自容,渐渐的学着品起茶茗来,又硬着头皮学读书、学弹琴……待生下琉璃来,也一心将琉璃养育成风雅多才的大家闺秀。

如今她倒是什么都会了,可结果又如何?

她话音落下,屋里便闻声走出个妇人来。却不急着上前,只小心张望了一下。张贵妃便没好气的道,“别看了,都走了。”

那妇人才出来,轻声细语的对张氏道,“姑娘别生气了。”

张贵妃见她如此,越发心烦,道,“你如今好歹也是个四品官夫人,连儿子都当上县令了,还鼠头鼠脑的像什么样子?”那妇人也不做声,张贵妃便又懊恼起来,抱怨道,“难得陛下开恩,准家里人进来一趟,你们也不给我争个脸面……”虽是嫌弃的话语,可到最后带了些委屈的鼻音,反而令人心疼起来。

——赶上正月里走亲访友的时候,不止徐家人得以去辞秋殿里探望徐思和如意母女,张贵妃的家人也获准入宫。

来的正是张贵妃的嫂子刘氏。

刘氏不回嘴,张贵妃不由懊悔自己口无遮拦,语气也轻缓下来,道,“家里怎么样了?”

刘氏便道,“都很好。就是二郎的婚事依旧没定下,你哥哥想先给他谋个出身,说亲时也容易往上说。”

张贵妃一咬牙,道,“还是要先说亲,就说个世家女。上回不是说大郎提拔了个叫王满的穷措大吗,你们没去提?——别看陛下不愿意帮忙,但你们若能说成,陛下也断无不答应的道理。”

刘氏便轻声道,“姑娘快别说了……人家看不上咱们。”

张贵妃不意竟真被天子说着了,怔愣片刻后,咬牙切齿道,“穷得靠人救济为生,屁个本事都没有——他凭什么看不上咱们家?”

然而任凭她再气急败坏,不成就是不成。

刘氏在宫外,反而比张贵妃看得明白些,便轻声道,“姑娘莫着急……咱们家这样的出身,纵然能说到世家女,想来也说不到好的。反而不如挑个门当户对的。就说咱们家,靠着娘娘关照,你哥哥、侄儿们上进,虽然被人叫什么寒门,可不也远远比那个王满家富贵、有出息吗?我看寒门出身的姑娘,定然也有不少家世、人品比世家女更好的。”

张贵妃嘲讽道,“你才见过多少事?哪里知道出身的重要!我身边尽是被出身连累的男人,不说哥哥,就说维摩。若是我……”

若是她出身再好些,就算不敢同皇后争夺,何至于不敢同无名无份的小沈氏争夺呢?

她终于再说不下去……

刘氏见她悲戚,却不知该怎么抚慰他。一时想起出门前丈夫的叮嘱,忙道,“说到大皇子,你哥哥还有事嘱咐姑娘。”

张贵妃道,“什么事?你说吧。”

刘氏便道,“你哥哥说,沈家是姑娘的恩人,又养育了皇长子……”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又戳了张贵妃的痛处,然而这些话确实不说不行,她便忙拉住张贵妃的手安抚她,“这天下的孩子没有不亲近生母的,毕竟骨血相连。来日方长,娘娘要耐得住性子。不管沈家说什么、做什么,娘娘都别焦躁。咱们自家人,一时受些委屈不算什么,要紧的还是大皇子的处境……”

张贵妃道,“他给皇后修庙追福,至今还去探望小沈氏,我何尝说过什么话?”

大年正月的,难得家里能来个人看她,她也不愿显露出悲戚来,便强将烦心事都压下去,转而道,“不说这些破事了。可惜今日琉璃出宫去了,不能让你见见你外甥女——如今是越发漂亮了。”又道,“难得你来一趟,我带你去御苑里瞧瞧吧。”

这一日大皇子入宫向天子请安。

虽正月里人人都很闲散,但大皇子显然是闲不下来的性格,早早的便来同天子商议聚儒辩经的事。

天子本就是文士出身,对这些能昌明教化的举动当然十分赞成,年前便将这件事批复下来。原本天子想让徐茂来筹办——毕竟徐家有儒门的背景,而儒门最重传承和位份,也最容易出食古不化的迂腐之人,由徐茂这个位高权重又有名望的儒门中人来主持此事,能省去不少麻烦——但此事毕竟是大皇子所倡举,天子思来想去,终不忍再挫伤他的自尊,便依旧交由大皇子来主持。

原本天子还担忧大皇子体质虚弱,琐务繁重,他的身子会受不住。冬天便特地赏赐了他不少温补之物,又令人几番代替他前去探望。

谁知感受到天子的期许和重视,大皇子精神振奋,忙忙碌碌的转过年来,身体反而康健了不少。

天子稍觉欣慰,这一日见了他便道,“该交给底下人去做的,也只管放下去。勤政是好,却也不必事必躬亲。昔日晋宣帝同蜀国诸葛亮相拒五丈原,得知诸葛亮饮食不过三四升,然而二十罚以上的政务便要亲自过问。就知道他不能长久。你身体本来就弱,更要注重休养。琐务尽量交由可靠的人代劳。”

维摩在他跟前的时候少,得他教导的时候更少。因此尽管天子拿诸葛亮的五丈原作比,难免有些不吉利,维摩也还是不由就喜悦亲近起来。

只不过他不比二郎,无法在天子跟前任性随心的表露情感。又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便只微笑道,“谢父亲教诲,儿子明白了。”又道,“上个月顾长舟顾将军嫌弃儿子四体不勤,传了儿子一套五禽戏。儿子照着每日锻炼,这阵子果然觉着体质强健了不少。虽说近来事多,却也不觉着十分劳累。”

天子不由就沉吟片刻,笑望着维摩,“顾淮老儿竟把五禽戏传给你了?”

维摩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天子道,“没什么不妥——当年他要教朕,朕不愿被他赚去当徒弟,就没学。如今倒有些后悔了。”又轻叹道,“他既赚了你一个师父的名分去,你便只管差遣他吧。他弟弟顾子野也是天下闻名的大儒,你既要聚儒,他家少不得也得出一份力。”

维摩道,“是。”

天子却不知怎么的,竟有些兴致寥寥了。便道,“朕乏了,便不留你了——你且不急着回去,去承香殿看看你阿娘。正月里你还没去看过她吧?”

维摩脸上便一僵,片刻后才应道,“是……儿子这就去。”

待维摩离开殿里,天子又枯坐了半晌。内侍太监决明觉出他有心事,终还是趁着给他奉茶的时机,小心翼翼的说笑道,“听说顾将军这次回京,又纳了一名美姬……”

天子把玩着茶盏,道,“他就这么老毛病。当年和朕一同在南康王幕府里的时候,便无一日不狎妓。朕看不起他轻浮,他看朕也嫌无趣。”

决明讶异道,“连陛下都无趣了,天下还有谁能入他的眼?”

天子笑道,“——朕当初也觉着他矫情。不过现在想来,他看朕无趣,其实就是看他自己无趣。他同朕是一类人,不然当初也不会和朕联璧并称,争了大半辈子都没分出个胜负来。”

决明便不敢做声了。

反倒是天子又叹道,“结果到头来,反倒是朕的儿子把他给收服了。”天子出了一回神,忽就问道,“——你不觉着他矫情么?他这一辈子杀人如麻,狡猾凶残,心黑得跟墨汁儿似的。结果到头来欣赏的,反倒是维摩这等纯白如纸的性子。”

决明道,“想来天下黑心肠的人,无不希望旁人都纯白如纸吧。”

天子也笑起来,却还是说道,“他不一样。他这个人就只是矫情罢了,否则今日坐天下的,也就不是朕了。”

他拍了拍椅子,沉默了一会儿,终还是失望叹息,道,“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岁不我与啊。”

维摩自承乾殿里出来。楚天低阔阴沉,积雪覆压着整座宫城。他只觉这景色令人窒闷,一时竟有些透不过气来。

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才踏着沉重的步子,面色僵硬的往承香殿的方向走去。

一时临近御花园,耸立的高墙到了尽头,视野骤然间开阔起来。四面阴冷的风裹挟着尚未消融的碎雪席卷而来,他只觉得身上骤然一寒,不觉就拢了拢衣衫。那风阴湿得呛人,他喉咙有些发痒,便又咳嗽起来。

正咳着,便听有人惊喜的道,“维摩?是维摩来了吗?”

维摩脚下不由就退了一步,一时竟有些想逃开的冲动。但想到天子的话,还是硬止住脚步,上前行礼,极其艰难的挤出一句,“……阿娘。”

张贵妃自是万分惊喜,道,“不料竟能在这里碰到你,我今日出来得果然对了。”大约是听见了维摩咳嗽,便上手捏了捏他的胳膊,喜道,“有些肉了。”又说,“怎么穿得这么少?这虽打了春,天气却还冷。你且别急着换下冬衣……”便回头要吩咐下人回殿里去给他取衣服。

维摩只能道,“……谢娘娘关心,我不冷。”

——张氏越是惊喜,维摩便越觉得尴尬。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张氏。毕竟他一出生,想必都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看是谁生了他,便已被抱到皇后跟前。皇后过世后又跟着小沈氏。

他也不是不知道生母是谁。生母既不曾养过他,也不曾教过他,甚至都不曾试图将他夺回身边养育,但偏偏她生了他,于是他身上就有了怎么也去除不掉的烙印。几乎自他懂事以来,他就知道自己不是皇后、也不是小沈氏的孩子,他和两个姐姐不一样。他的生母卑贱,令人鄙薄,他的生母的哥哥明明出身下贱却竟敢冒充华族,事发之后为天下人嗤笑。这些他压根就不知是怎么发生的事,只因张氏生了他,就同他有了无法斩断的关系。这半年来几乎每隔几个月,就会有人提一提这段往事,令他尴尬不已。

他是天子的长子,皇后的养子。比弟弟年长七岁,天下皆知其贤,他自己也是锐意进取。受此拖累,却至今依旧无法被立为太子。

可他究竟错在哪里?

张贵妃越是热切,维摩便越是无法坦然以对。但他也不能多说什么,毕竟张贵妃再怎么论说,也是他的庶母、长辈。

他只想尽快完成天子的吩咐,赶紧摆脱这令人极度不自在的场合。

刘氏察觉出维摩的尴尬,便悄悄拉了拉张贵妃,低声道,“外面寒冷,娘娘别急在此刻说话了。”

张贵妃才骤然回过神来,笑道,“是,是。你看我都糊涂了。”

维摩这才略松懈下来。他不曾见过刘氏,看打扮依稀是外眷,想必张氏正在会客。他正欲借此道别。张贵妃却终于想起刘氏来,忙笑着向维摩介绍,“这是你舅母。”

维摩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讶异他舅母来看张氏做什么——自出生后,他身旁人提起他的舅舅,说的都是沈家,皇后和小沈氏的兄弟们。

张贵妃也立刻回味过来,忙改口道,“这是你张家舅母。”

维摩恍悟——张氏口中他的舅母竟是张华的夫人。

屈辱一瞬间顺着血流涌上头顶,维摩只觉羞恼至极,脱口便分辨道,“舅家吴兴沈氏,不知其他!”

他已被冲昏了头脑,终于无法继续在此地停留下去。怒气冲冲的对张贵妃行礼道,“已拜见过娘娘,便不久留了。容怀猷告退。”

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他胸中块垒难浇,恨不能避开所有人。偏偏不遂人愿。

几步功夫,他先是几乎正面撞上琉璃,随即又正撞见如意和徐仪。

琉璃显然是恼怒了,只目光如火的恨恨的瞪着他。如意却是茫然,匆匆向他行礼道,“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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