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沈石田诗，每于平衍中露新警语，读之使人心满意足。兹录《新燕》一首以明之：
今朝见新燕，犹似去年见。主人头发白转多，只有乌衣不曾变。年去年来来不差，分明记得主人家。柴门大开风满屋，飞出飞入随杨花。君不见，相国门前车马塞，一朝去相车马寂。车马寂，草萋萋，燕子还来梁上栖。
沈石田，名周，博览群书。文学左丘明，诗拟白居易、苏轼、陆游，字仿黄庭坚，又工于画，与唐寅、文徵明、仇英并称为明之四家。其诗选十卷，入清《四库》集部别集类二十三，《提要》称“周以画名一代，诗非其所留意”者，非谓其诗不佳也，谓其画胜于其诗也。
石田诗，余家藏者有二本：一题《石田稿》三卷，明弘治癸亥集义堂刊本；一题《耕石斋石田诗抄》九卷，附钱谦益辑事略一卷，明崇祯甲申瞿式耜编刻本。弘治本半叶九行，行十九字；收藏有“宜武”“臧毂之印”“画图”“宪奎”“琴剑诗书为吾所好”“平阳汪氏藏书印”“汪士锺藏”等印。崇祯本半叶十行，行二十二字；收藏有“宝砚堂”“胥江”“蔼初”“人淡如菊”“粲华馆”“吴兴”等印。弘治本几成孤本，崇祯本亦不多见。余书皆经名家收藏，甚可珍宝也。
石田善作悲情诗，其题《石节妇》《烈女死篇》《贫女吟》等等，读之使人心痛。下引之《弃妇辞》亦属此类：
弃妇下堂去，六亲尽彷徨。弃妇无所弃，弃之家不祥。忆初来嫁时，惟家以为庆（叶）。搰搰理乱丝，为君事流黄。札札把长线，为君补衣裳。虽劳君莫察，持心罔失常。虽工君莫信，扪心无怨伤。竭力奉君欢，群小亦莫容（叶）。君心岂不谅，背憎由舌长。黄金亦销铄，礼义安足防。去去出君门，落日照大荒。辐脱难复行，弦绝难更张。事乖理当去，但念未分明（叶）。割皮以为纸，沥血以为浆。前书《柏舟》篇，后书《绿衣》章。进君期为悟，视听付茫茫。复书于太空，愿助日月光。万古丽元气，上下流无方。倘或沦君心，他时省糟糠。
世之读此者，设有“弃妇经验”，能不暗泣乎？
原载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七日《晶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