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期杂志如期刊发了陈晓对春晖集团董事长和众望敬老院的采访稿,社里也顺利拿到了那笔赞助款。主编很高兴,向陈晓暗示近期社里要评选首席记者,她是最有实力的竞争者。陈晓自然不想领情,但又不好太明显拂他的面子,便嘴上应付着,脑子里却在想着别的事。在陈晓看来,类似这种采访送人情成分居多,实在算不上深度报道,她最后用上的素材不过十之二三,并且政治化倾向太重。与此相比,她更喜欢挖掘一些民间题材、民间人物,因为越来自民间的也是越原初的,里面有简单的深刻,动人的生命原色。为了寻找得到这样的题材和人物,陈晓觉得费多大的周折都是值得的。
想到这,陈晓顺便向主编提了一句:“众望敬老院里一位老太太以前可能上过燕京大学,几十年大家都把她当作失忆的精神病人,我凭直觉认为,这是一个有故事的老人,我想做期人物传奇。”
主编的眼睛一下瞪圆了:“失忆的精神病人?你怎么采访?”
陈晓狡黠一笑:“您别紧张,总会找到突破口的,请相信我。”
陈晓再一次回想起几天前一个风雨之夜,她先后给众望敬老院现任院长和前任院长打电话的情形。现任院长10年前开始在敬老院做负责人,据他回忆,他来到敬老院听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史蓝玉的病症,至于以前上没上过什么大学,他不能确定,因为档案里除了标有原籍安徽、以前工作过的工厂之外,再没其他记录了。按照前任老院长的嘱咐,他一直尽力照顾史蓝玉,但这个老人实在太安静了,有时安静得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如果从这个角度说,那么史蓝玉其实从没得到过特殊照顾。从现任院长嘴里,陈晓得到唯一一个有价值的线索,是同屋老人起夜时看见史蓝玉在小本子上记东西。
前任老院长八十多岁了,有点耳背,陈晓跟他打电话相当费劲。放下电话,她决定第二天去老院长家登门拜访。
老院长家住莲城东南部的一个独院。陈晓拎了一大袋水果,打车前去。出租车七拐八拐终于在一条小巷子口停下。老院长除了耳聋之外,身体还算健朗。为了交流更顺畅,陈晓把想问的问题写在纸上交给院长看。关于史蓝玉以前是否上过燕京大学,老院长说1976年史蓝玉被转到众望敬老院时,不过五十岁左右,听送她来的人说,她以前是在北京上过学,大概就是燕京大学吧,后来因精神问题辍学。至于失忆的原因,我们都不知道。苦命的人哪,无儿无女,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亲人,亲人在哪里。老院长说到这,脸上现出悲伤的表情,看得出是个善良的老人。陈晓又写了一条:有没有一种可能失忆是假呢?老院长吃惊地说,这,我倒从来没想过。随后,他叹了口气说,她也年过八十了吧,经不起折腾了。
辞别了老院长,陈晓心情一度非常矛盾。她从老院长的话里听出他可能有所隐瞒,并且不希望她去探寻史蓝玉的秘密。她几次想放下这个不知能不能寻出秘密的线索,但最终还是好奇占了上风。进杂志社五年以来,陈晓第一次对一个题材如此上心,当她把她以后要做的工作跟记者的社会责任、记者的职业素养联系起来时,心里竟升起一股神圣感,这在她也是从未有过的。
三天后,陈晓再次进入众望敬老院,给老人们去送杂志。当年轻女孩走进这个院子,淡蓝色的毛衣,淡蓝的牛仔裤,年轻挺拔的身体往那一站,像一棵亭亭玉立的小树,立即激起一团喧哗。老人们纷纷围上陈晓领杂志,唯独史蓝玉没去,她在自己的房间戴着一副花镜缝补衣服。
陈晓左手拿一本杂志,右手握着一把康乃馨走进史蓝玉的房间。
“请您看看新出的杂志。”陈晓的声音很低很温柔。
她没有任何表示,但陈晓并不在意。陈晓靠她很近,她似乎闻到了一股香气,不是化妆品香,而是一种由年轻女性身上散发出的天然香味,于是微眯起眼睛。陈晓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齐肩的黑发安静地站在耳后。她又看了看这双眼睛,它们又黑又亮,正在亲切地注视着她。
她拿针的手轻微颤了一下,但仍旧一言不发。
陈晓指着手中粉红色的花束,问她:“这是康乃馨,您喜欢吗?”不等她回答,陈晓就在窗台上找到一个空闲的玻璃杯,到院子里洗干净装了一杯清水,康乃馨就插在了玻璃杯里。当陈晓再次回到室内时,有了这束粉嫩的康乃馨,昏暗的房间顿然明媚了许多。
她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依旧低头缝补衣服,仿佛陈晓叫做“史蓝玉”的女人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与她毫不相关的人。
陈晓只是稍微站了一会就告辞了,临走时对她说“如果您喜欢,我每次来都给您带上一束鲜花。”陈晓能感觉到,她不置可否、面无表情,其实却一直目送着自己的背影飘出敬老院的大门,直到消失。
陈晓这一次去敬老院,似乎没有任何收获,老人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陈晓努力回忆着她脸上呈现出来的表情,好像记得她看到康乃馨时,眼睛猛然亮了一下,转瞬又归于暗淡。她为什么一句话不说?难道她对来访已有了戒备心理?她看人的眼神怎么有点怪怪的呢?她是想用缄默掩盖、包裹自己,还是真的已失忆?陈晓费力地想了好久,对她的故事做了多种推测想象,最后推测得连陈晓都觉得不可思议。
过了几天,陈晓又去敬老院。这一次是上午,天空晴朗得没有一丝云彩,晴朗得让人微微心疼,像一个人干干净净的内心。明媚动人的阳光把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彻底镀亮了。
陈晓给老人选了一束花,粉嫩的石竹、洁白的百合、翠绿的竹草,并且专门买了一个造型奇特的陶罐当花瓶。
捧着一陶罐鲜花的陈晓一走进敬老院,立刻被一群老太太围住了。对她们来说,怀抱鲜花的陈晓简直就是一个天使。
陈晓柔声向她打招呼:“今天天气真好。”也许是阳光的缘故,她觉得老人脸上的表情比上次柔和了一些。另外,她今天换了一件绛黄色的羊毛开衫,尽管已很陈旧了。这个细微的变化没逃过陈晓的眼睛,另外一个细节也引起陈晓注意,窗台上几天前灌过水的花瓶里,水量不仅没见减少,似乎比上次水位还要高,这说明,中间她给花换过水了。这真令人高兴。她本来就是一个极爱美的人,纵然老了,也定是个爱美的老太太。
“您今天的气色看上去非常不错。”
陈晓搀起她瘦成一把骨头的右臂,她显然很不适应,稍稍挣脱了一下但还是被陈晓搀扶着走进屋子。
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人。走到她的床前,陈晓抢先一步坐了上去,她只好坐在床对面的一张椅子上。陈晓用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床,夸道:“您的床铺真干净、真整洁。”的确,床上的被褥叠得方方整整,床单除了有点旧外,确实很干净。坐在床上,陈晓觉得自己已经占据了主动权。
指着面前的一张桌子,陈晓问她:“您每天就是坐在这张桌子前写日记吗?”她没有回答。
陈晓继续说:“据我所知,您当年是燕京大学历史系的学生。您现在的思维依然清晰、敏捷,不是吗?”
她脸上的肌肉明显抽搐了一下,看得出来,她是有些愠怒了。她很不客气地朝陈晓嚷道:“我是个失亿病人,现在我只记得我叫史蓝玉。”
陈晓站了起来,年轻的脸因为激动而愈发红润。“您终于说话了,我的话对您触动很大,您很在乎,是吧?这些年,人们只知道您丧失了记忆,但我凭直觉认为,您的精神一点问题都没有。之所以把自己封锁得这么严密,是害怕再受到伤害。告诉您吧,那早已成历史了,现在,您知道这是什么年代了吗?没有谁能伤害您了,别害怕。”
“你太无理了,你……我不懂你在讲什么。”她虽然还在顽强抵抗,口气却略微弱了下来。陈晓把手放在她的一只手上,那只手已变成青黑色,手背上的一层干皮只须轻轻一捏,就会粘在一起。她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站起身来,僵硬地做出一个送客的姿势,“谢谢你的花,你走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陈晓丝毫也没生气,想说什么,但没说,而是冲老人笑了笑,然后步履轻盈地飘了出去。
走在回杂志社的路上,陈晓如获得了一块秘宝似的兴奋不已。陈晓感觉自己正离真相越来越近,只是几个细微的小细节,就基本能证实自己的猜测,可是仅仅证实猜测又能怎样,如何让一个沉默了半个多世纪的老人开口那才是大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