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处看过去,如果身着同样的服装,她和一般的老太太就没什么区别。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小网,被时间抽干了水分的头发日益稀薄,它们紧贴在头上的样子,好像惟恐什么人要将它们偷走,令人想起一场阴谋已进行多时——时间,除了时间,谁还能有这么持久的阴谋?对襟的藏蓝色中式上衣,里面裹着一副行动迟缓、甚至僵硬的身躯。走到近前,她的脸在日光里一点点呈现出来。皱纹,纵横交错地,顽强地,将她的脸占满。已经发黄的眼珠,不时泛起一片呆滞,里面空空的,好像什么都没有。的确,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
一整个白天都无所事事,因此白天对她来说显得有些多余。玩最简单的扑克、晒太阳、打瞌睡,每天的生活大致如此,平淡而重复。
夜晚终于来临。屋里的同伴们都睡下后,并不很大的敬老院显得有些空旷。通常,她是敬老院里睡得最晚的一个人。她喜欢各种夜晚:细雨绵绵的秋夜,北风尖锐呼啸的冬夜,静谧恬淡的春天夜晚,以及雷声隐隐、闪电不断的夏夜。四个人的简单房间里,鼾声此起彼伏,像一座座传递回声的山谷。梦中的呓语时断时续,只要进入睡眠,白天的老人们就变成了同一个人。
坐在一张有些陈旧的桌子旁,她用钥匙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副花镜,戴上,又取出一本用报纸包住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将它摊开。这个笔记本已被她写满了一大半。她有写日记的习惯,究竟有多少年了,恐怕连她都说不清楚。日记里记的大多是每天的生活琐事,有时简单得只有两三句话,有时能写上一页。这简单的劳动,带给她无穷无尽的乐趣,只有到了这时,她的眼神才会出现一丝光亮。骨节嶙峋的手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写得那么小心。写完后,她还要在桌子边坐一会儿,偶尔也会抽上几口烟,然后站起身,颤颤地走到自己的床前,躺下。铺着厚厚一层褥子的床,仍嫌硬,她扶着自己的腰,心想,不是床硬,而是自己浑身的骨头太突兀了。
下午时,有一个自称是《生活》杂志社记者的年轻女孩子找到她,说要采访一下她对敬老院的感受,她如实地对女孩说,敬老院对她们这些老人照顾得很好,她心满意足,没有什么额外要求。当女孩又问到她为什么不和别的老人一样,穿上慈善家赠送的红色运动装时,她几乎没停顿地回答女孩说,她从小就不喜欢红色衣服,穿不惯,再者,自己的衣服有好几套,实在穿不了那么多,怕浪费,不如留给更需要的人穿。她的回答理顺又自然,看上去还挺令女孩满意,女孩夸赞道,您的境界值得我们学习。女孩坐得离她很近,漆黑的头发用一根皮绳服服帖帖地扎在脑后,漆黑的眼眸晶晶发亮,面庞光滑润洁,女孩子身上特有的淡淡香味,还有那种青春的味道,一阵比一阵强烈地向她袭来。她眯起眼睛,心里想,自己有几十年没同年轻女孩如此近距离相视了。
正当她快要沉醉于女孩的青春气息里时,女孩把自己的采访本移到她面前,让她签下自己的名字,说其他老人都签过了。她略一迟疑,便签上自己的名字。女孩看到她的字迹,直夸娟秀、文气。
按说,到这时采访就该结束了,可女孩还没有离开的意思,看着她的签名,女孩冷不防冒出来一句:“嗯,上过大学的老人就是不一般。”
她的脸色遽然一变,非常不礼貌地对女孩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采访结束了,你可以回去了。”女孩对她的变色好像丝毫没在意,朝她粲然一笑,“好的,您休息吧,我会再来看您的。”
这一晚,她面对着笔记本坐了好长时间,却没写下一个字。她承认,当听到女孩“嗯,上过大学的老人就是不一般。”时,的确表现出了几丝恼怒。也许只是年轻人说话直爽了点,没别的意思,这样想着时,她就不怪罪女孩了。
窗外,秋雨滴落起来,又总是下不大,绵绵的样子,不知明早会不会晴天。她在床上躺下,受过伤的膝盖隐隐发出疼痛,心头有一点点乱,她想快速入睡,却适得其反。雨滴落在院子里高大的梧桐树上,她能想象枝叶即便在吸饱了雨水后,也不会更丰润,因为这是秋天。她更喜欢春末初夏时分,桐花在一夜风雨后落了一院,空气里丝丝的甜味飘荡得人心里又甜又暖。左右不停翻身半小时后,她的意识逐渐模糊纷乱,感觉雨滴滴进了大脑深处,脑子里不时闪出一些既陌生又熟悉的影像,似梦非梦,似清醒又似昏沉。她努力伸手去抓,身体竟轻盈地飘了起来。应该是春天的一个傍晚,一个美丽的校园无处不荡漾着春的气息。由于白天刚刚下过一场雨,所有的林木都青翠欲滴。路过燕园,亭台水榭在黄昏的雾气里若隐若现,是一种有别于日光下的迷蒙景致。攀在墙上深深浅浅的一大片蔷薇花丛中,飘出阵阵浓香。这里有一条通往校外的小路,很少有人走。一个穿着布旗袍的女学生走了过来,她从墙上的蔷薇花丛中摘了最小的一朵,别在衣襟上。齐肩的黑发,闪烁着丝缎般的光泽,白皙的脸上,有一双黑亮、青春盎然的眼睛。她欢快地走着,由于想到了什么,不由得自己笑了起来,笑容甜美、骄傲。
女生的面容看不出来像谁。出了校门,她的步子迈得更轻快了。天色逐渐暗下来,但是西天上还挂着一抹红云,异常鲜艳瑰丽,血一般地飘在那里,她无心欣赏,径直朝一家西餐厅走去。到了门前,玻璃门自动退向两边,女生闪了进去,像一个梦,轻盈无比。在梦里,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却清晰知道那一年是194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