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口的愿望眼看就要实现了。夏定国要当第二次爸爸了。他的心情比第一次要复杂得多。一来这个孩子来得不容易，首先孩子的母亲就是个英雄。再者就是这孩子也不容易，一出世带着病，别家的孩子出生是来享受人间，夏家的孩子出世就得徘徊在生死线，还得先检查一番。但无论怎么说，都到这个关口，身为父亲的责任感让他无暇去想任何事了。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件，要保护好她们母子俩，支撑起这个家。邦媛下午羊水破了，孩子的出生比预产期还要早上一阵儿。夏定国想陪产，但医生考虑到产妇的特殊情况，没有同意。他坐在医院的长廊上，虽然身旁还有个小冉，但四周吹着温冷的风，好不空旷。
希滢出生的时候，双方的家长都到齐了。那时候不比现在，人一多了，聚众喘气儿都是喧哗，护士不得不一遍一遍走过来维持安静。双方的老人都格外紧张，夏定国父母紧张的是能不能为夏家添一个孙子，受着老思想的影响，他们总是更喜欢男孩。最后生出来的是女孩，二老的面色明显有些僵硬，夏定国的母亲甚至斜了一眼夏定国，“怎么是个女孩儿。”
希滢娘家那边的亲戚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听了，自然不怎么开心，说：“女孩儿怎么了，没女孩儿这世上还没人了。”
夏定国像一层双面胶，要得粘着两边，那时候他也是个毛头孩子，处事自然没有那么老练，不仅没达到调和的作用，反而把两边搅成一锅粥。到最后本来好好的千金之喜，冲得双方不欢而散。希滢的母亲就是从那时候嫌夏定国的，嫌弃夏家，连带着嫌弃夏定国，但毕竟大家闺秀，嫌弃是藏在内心深处的，人不怕别的，就怕藏，哪怕爱，哪怕恨，一藏，就变了质。这也是日后他们离婚的真正源头所在，哪怕邦媛不出现，这个婚，也是铁定要离。自从希滢出世后，夏家二老就逼着夏定国要第二胎，但当时计划生育，他们就出主意，要希滢的母亲躲去乡下，夏定国的母亲还苦口婆心地说：“都是为了你好！”。这又是第二层矛盾，希滢的母亲不干，连带把火气撒在了夏定国身上，夏定国憋着火气，思来想去，更加恨父母了，他们这辈子以为了自己好为名义，干了多少荒唐事儿，烂摊子全让夏定国收拾。在要二胎的事上，夏定国最后没有听二老的，这一不听，互相就生了气。这也是为什么夏定国这么多年不和父母联系的主要原因。
邦媛也是一样，和父母冷矛盾了这么多年，钱倒是寄，可早就算断了联系。夏定国曾抽空看过他们，二老住上了养老院，都患上了不同程度的老年痴呆。所以现在，整个医院，只有夏定国和小冉陪着，还不能进去陪着。邦媛进手术室前最后一句话是：“你想好其他名字了吗？”
夏定国压根没想，于是反问，“你不是说你想吗？”
“就这样吧，我想不出来。随你，男孩就叫长帆，女孩就叫长安。”
她被推进去，还叮嘱着：“小冉，我上次录到哪帮我记着，下次继续。”
小冉一面点头，等门关上，才对夏定国说：“我本来只打算让她解解闷，不要胡思乱想，谁知道她上瘾了。”
夏定国叹了口气，“你不该让她掺和进回声计划的。”除此之外，再也不说什么了。
中途，医生告诉夏定国，因为考虑到邦媛是高龄产妇，再加上胎儿的情况，自然分娩行不通，医生说要剖腹产。当年希滢的母亲怕疼，生希滢就是剖腹产，所以夏定国没有考虑什么，就签了字。
等待是一种很漫长的东西。尤其在手术室外。长椅的这一头到那一头全是空的，坐着的只有他和小冉。两个人都不是健谈的人，或者说是话不对路子的人，没有什么话说。铁椅子凉到骨头里，夏定国坐久了，觉得腿老是寒。揉来揉去也不见暖和。这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有一次，院子里的大人带孩子去郊游，去郊游的那座山上起了山火，所有当时的大人都去舀水救火，夏定国长到15岁，已经有成年人的个子，自然跑得也勤快，一来一去，又累又热，最后看到个水潭子，就跳下去洗澡，一入水，腿就抽筋了，人是救起来了，但腿抖了七天，去医院看了，也贴过土方膏药。好是好了，但此后每逢阴寒天儿，这腿的骨头缝里，就像扎进了冰针，得用血去暖。
时间一闲下来，夏定国就总想起年轻时候的刘邦媛，她那时候是方圆十里的美人儿。倒不是说她五官有多标志，而是身材比例很有美感，再加上读了些书，眼睛里总有点机灵，不输后来夏定国娶的那个大家闺秀。小时候她像个野孩子，身上脸上一层土，可是具体不知道哪一年，她的头发长了，脖子挺了，原来的黑脸皮，洗洗，就露出白皙的面容来。人不像从前一样爬高上低了，但脾气还是野孩子的。首先是双方父母都不怎么支持他们走在一起，夏定国在这方面有些怵父母，邦媛却全然不在乎，这段感情中，她甚至算是主导，她总对他说：“有什么可怕的呢？大不了到时候你带上我，私奔去。外边天大地大，去哪不是一辈子呢？”
在那个年代，女孩子这样算是不检点。街坊邻居一议论，邦媛的父母就没脸。本来就是逃难来的，只想等到老爷子仙去，把这三间平房留给他们，平时做人就够藏头掖脑，邦媛的母亲上街买根葱都不跟人还价，就是怕人议论。人言可畏，自古都能杀人的。可现在倒好，他们夫妇二人低了多年的头，现在全叫女儿出尽了风头。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半夜教训闺女。邦媛的父亲是个读书人，但动起手来，像当年的红卫兵一样蛮不讲理。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只是拿皮带抽女儿。换做个普通女孩，哭两声，认个错也就罢了，可邦媛一点儿不服软。背后边隆起一条一条硬道子，嘴还硬着：“你打死我吧，打死我一切都干净了。”女儿一句话震住了老子，他也不打了，停下手，气得背手出门了。她母亲比父亲还烦，不让人痛快，一张嘴总是絮絮叨叨，说起她那被人抱走的姐妹来。悔不该当初，留下哪一个，也比留下邦媛好。邦媛直接顶嘴：“那你们把她们找回来，我愿意和她们换。”罚了一夜跪，第二天还是照样去找夏定国。
他们的初吻都给了彼此。就在院子不远处的公厕后。那天，他们走在一块儿，忽然邦媛就问：“你知不知道亲嘴是什么感觉？”
夏定国摇摇头，于是邦媛二话不说给他拉到隐蔽处，用自己的嘴唇在他嘴唇上印了一下。他一辈子没想到，初吻居然是在一个混着臭气的地方完成的，更没想到，虽然混着臭气，但他觉得嘴里是甜的，心里也是。
现在一回头，那么多年，那么多事都烟消云散了。他们相聚过，也分离过，到最后终于团圆，不得不说是缘分。既然缘分来了，就要抓住。所以夏定国当年迅速地和前妻离了婚，速度之快，连一直希望离婚的前妻都有些惊讶。双方分歧多年，所以好聚好散。结束上一场折磨式的婚姻，他转身追求自己的命中注定，一切都该往圆满结局发展，只是之后的事情，百转千回，不受人控制，变成了一个多向痛苦的结局。先是女儿自杀，自己又肇事，好容易从牢狱之灾中走出来，却走不出痛苦的回忆，偏偏这时候，邦媛怀的孩子还有先天性疾病——夏定国觉得这一辈子是在赎上一辈子的罪，上一辈子一定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了，所以这辈子才要摊上同等的苦痛。
现在邦媛在手术室里，已经半个小时过去，却丝毫没有任何消息。他很急，想起上次希滢的母亲也是剖腹产，也没有多少时间就推出来了。现在怎么需要这么久？一定是高龄产妇吧，所有都比正常情况要慢，毕竟希滢的母亲生希滢的时候才21岁，邦媛现在的年龄是她的两倍还多。但这样想，心理上还是要得到一点安慰，于是明着冲小冉说话，其实在问她：“女人年龄大了，孩子就难生吧？”
小冉有些莫名其妙，想了好久，才慢慢地开口说：“夏哥，这我也没生过孩子，所以不太懂……”
夏定国点点头，又看看手术室。又过去了半小时，他开始坐立不安，站起又坐下，把铁椅弹得反复作响。一个医生揭下口罩过来说：“里面出了点小状况。”
“什么意思？”夏定国扯着医生的衣服，几乎逼着他的脸问。
“产妇年龄太大，凝血功能不好，有些产后出血。不过没关系，我们正在输血。”他这么解释一通，夏定国平复了下来。
终于在最焦急的时候，孩子先被抱了出来，那孩子瘦瘦小小，像是一只没毛的老鼠，护士笑着说恭喜，新生儿是个女孩儿，该叫长安。他忽然有些厌恶，只看了一眼，仍然看那手术门。再过了有半小时，里面进去出来的人行色匆匆，这时有一个护士告诉夏定国，孕妇还需要输血600cc，让他赶紧签字。小冉见劲头不对，跑上跑下帮着缴费。
可是两个小时过去，手术室里外的人更加匆忙，跑得夏定国心慌。他扯住一个护士，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没一个人能说清，都说是正在手术。一直到下午五点半，窗户外面的天黑了，才有一个医生赶出来和家属沟通，说是要切除子宫。
“初步诊断，可能是羊水栓塞。”医生脑门上一层汗，等待着他的回答。
“还等什么啊！赶紧切啊！”
一直等到晚上八点二十分。那时，夏定国再也坐不下去了。他来来回回地踱步，一个劲儿地抓脑门上的头发。小冉去看孩子了。他可没空顾着孩子。终于到八点半，一位自称副院长的中年男人出来，告诉夏定国要做好准备，现在仍然在抢救，可孕妇的心跳已经很微弱。
夏定国一下炸了，抓起那个副院长就要打，被一帮护士拦下了。最后让保安给按住了。
八点四十五。医生正式宣布：高龄产妇刘邦媛，因为产后羊水栓塞，导致器官衰竭，于八点四十五抢救无效去世。
小冉看够了孩子，恰好这时兴冲冲地跑来：“长安哭得可大声了，都说这孩子……”
那时她看着低着头的夏定国，忽然心里一紧，接下来的话没说出口。
那种苦痛她经历过，所以她一言不发，陪着他一起坐着。外面的天黑透了。这里冷得钻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