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媛产期一天一天近了。在安心备孕的时间里,她一共录了整整三本书:《你在天堂遇见的五个人》、《活着》,还有一本《古希腊神话故事选》,有两本都是有关生命的书。奇怪的是,她本人读都读完了,竟还不如看一遍,内容读过就全忘了。她是很喜欢看书的,从小在父亲还不是牛鬼蛇神的时候,父亲有一抽屉的读物,大多是革命小说,社会主义国家的居多,不管认不认识字、看不看得懂,她都像吮吸母乳一样读了个精光。那时候没什么小孩和成人间的过渡读物,见到字都开心。好在父母都识字,连带她识字也特别早。
在最好的年纪远赴东北闯荡后,这习惯还是保留着。当时她尽管身无分文,但她还是一星期去一次图书馆。她能在异乡从刷盘子的小妹做到独当一面的首饰店老板,多少有书本的功劳。衣食无忧后,她更喜欢读书,一个人,坐在温暖的窗户前,看着外面雪大得如同树叶,哗啦哗啦往下落,那种宁静和安全感,是谁也带不来的。她这种书卷气质,再加上又会做生意,对她献殷勤的男人不少。经历夏定国的事后,她心凉了半截儿,再也没当年那股热血,对爱看得很开,专嫁暴发户。这种婚姻是互相需要,妻子需要的是安逸的环境,丈夫需要的是吹嘘的由头。结果第一任丈夫出轨,外面花花草草、莺莺燕燕一大堆,她不理,丈夫倒蹬鼻子上脸,说她不能生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让他变成了千古不孝子。她知道他想离婚,分了财产,二话不说签了字。第二任丈夫比第一任更有钱,也更过分,在外面偷腥也罢了,居然把女人带到家里,事后还得意洋洋到处吹嘘。结婚不到半年,邦媛忍无可忍,提出来离婚。经过这两任丈夫一闹,大家都以为她不孕不育,也没人愿意娶了。她从此也看开了,不打算嫁了。那一年,她三十岁。直到六年后,她在机场遇见夏定国。说是遇见,不如说是撞见,因为在大厅里,她忙着接电话,咖啡洒了他一鞋。她刚拿出纸巾道歉,他就先开口了:“是小媛吗?”这个名字是当初相恋时候她的爱称。她迟钝好一会儿,才终于认清眼前这个面色红润的男子是十六年前的爱人。
命运真是精彩,当人以为它拐了一个弯,实际上又在这一个弯里拐了无数道弯儿,按照一个弯儿到底的思维去对待生活,是会迷路的。
录完了三本书,小冉传到网络上去。不到一个星期,点击量就以万计,小冉告诉她这消息的时候,邦媛很是自豪,捂着肚子咯咯笑了起来。小冉就对她的肚子说:“宝宝,你的妈妈多了不起啊,在网上读书就有那么多人喜欢呢。”说完又说:“真的好羡慕你。”
“你也不大,干嘛不找个老公,也生一个呢?女人做妈妈的那种感觉,很微妙……”
小冉笑着摇摇头,岔开话题,“你准备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对啊!”邦媛如大梦初醒,“得起名字啊,我还没定好主意呢。喊你夏哥一声。”
夏定国在书房看书,听到喊声,就第一时间跑进去,以为妻子有什么不舒服。自从上次在书里意外地发现女儿留下的读书卡,他就像挖宝藏一般,每一本书都要翻上一番,找女儿留下的点点笔迹。虽然伤心,但他觉得这更像是和女儿的某种默契。他已经不再过度悲伤了,只是努力维持着过去与现在两种生活的平衡,在邦媛面前保持平静。
“定国,你这么急干什么?”邦媛先笑了一场。
“你叫我来,不是有什么急事吗?”
“说急不急,说不急,也挺急的。我想给咱们的孩子起个名儿,你说,叫个什么好呢?”
夏定国才从女儿的事里缓过来,拍拍脑袋,有些不知所措:“你说了算,都听你的。”
“哪有这么不上心的爸爸啊。”邦媛对着肚子说,随后忽然抬起头自言自语:“都说男取名看《易经》,女取名看《诗经》,那就在这两本书里选吧。说起来,我的名儿还是我爸从《诗经》里选的呢。”
小冉早就把手机打开,一行一行念着《诗经》和《易经》里面衍生出来的名字。选了一长串,雅的难记,孩子将来写起来麻烦。普通的又被叫得太多,担心孩子到时候名字撞了,让她不高兴了。最后没有个贴心思的,小冉也就放下了手机,开始说:“名字嘛,说到底只是个符号,太刻意也没什么大用处。”
“不是。”邦媛说,“孩子的事,就没有小事。像我认识的,为了个孩子叫什么名儿,把算命先生抬到家里算呢。”
夏定国听了好久,忽然说:“那这样好不好,女儿就叫长安,男孩就叫长帆。”
“有什么来由吗?”
“没有,就是我忽然想到的,女儿一生不求别的,一辈子平安就好。男孩子嘛,要求得高一点,最起码不能混得比老子差了。”
“你好话说不出口,净是歪理。长安,长帆……夏长安,夏长帆,读着倒也顺口,听着也不俗气。容我再想想吧,如果能想到更好的,就用更好的,想不到更好的呢,就用这个了。”
直到生产之前,她一直没有再想出更好的名字。转眼到了十月。她抱着肚子,已经从上一次寒冷熬到了这一次寒冷,每一天,她睁开眼都在期待这个小生命的诞生。女人的母性是一种本能,更像是一种本事。看她每天都陷入一种迷幻的想象中,夏定国插不上手,帮不上忙,害怕她孩子没生出来,自己倒先魔怔了,只能干着急。她的话十句九句都跟孩子有关,还有一句没关系的,转30个弯也要拐回孩子身上。比如,夏定国要出去,邦媛会说:“我和孩子都等着你回来哦。”夏定国回来了,她又会看着肚子,自言自语地说:“宝宝,爸爸回来了哦。”连吃饭也是如此,小冉做什么菜,她都会说:“你小冉阿姨今天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鸡蛋羹哦。”
没过多久,夏定国受不了了。夫妻之间本来平衡的地方渐渐有了倾斜,这倾斜不是因为夏定国不喜欢邦媛这样,而是每次邦媛这样,他都要想起几年前去世的女儿,那时候,她的这种话在他听来句句都带着刺儿。他受不了,就总是往回声计划跑。小鼠见了就说:“夏哥,您孩子都要出生了,就别老往这儿跑了,我们呐,都忙得开。”她们是忙得开,但是夏定国不来就没地方去。整个首都人流量大得吓人,可有几个能说上话的?人活着,老是和人说不上话,就得发疯。先前,夏定国还有一帮整天吃喝玩乐的老总朋友,现在,他连吃喝玩乐都找不到人。回去还得面对邦媛念经一样碎碎念,还有女儿挥之不去的阴影——这辈子,怎么就会过得这么憋屈呢?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20岁那年就开始了。要是那时候自己再坚决一点,绝食彻底一点,娶了邦媛,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怪就怪在父母,说什么为了他的幸福,谁知道,毁他一辈子幸福的,就是他们。他们晚年倒是舒坦,轮流被几个儿女供着,想去哪玩儿就去哪玩儿,烂摊子都甩给了他!他恨来恨去,恨起了父母,清醒之后,又恨起了自己。他于是把全部的热情都浇灌在回声计划上,从出钱到出力。他化身为知心大哥,整天在网上和论坛里转悠,发一些回声计划的招聘和解答帖。这一动员,互联网连着的全国各地多了好些个志愿者,主要帮着宣传回声计划的咨询电话。咨询电话渐渐多了起来,都是一些情场失意、生意场失利的人,其中以学生居多,夏定国接过最小的咨询电话是10岁的,那孩子一嘴稚气,带着奶味说自己要自杀,因为老师在课堂上批评他写作业偷工减料,把尴尬这个词写成监介。
“那你为什么要少写偏旁部首啊?”夏定国在电话里问他。
“因为我写不完啊。”
“写不完要跟爸爸妈妈和老师说,也比少写要好吧?”
“她们不会理解我的,不行,我就是要跳楼。”
“小朋友,你答应叔叔,今晚和爸爸妈妈好好说一声,就说作业太多了。你能写多少写多少,她们要还不理解你,你就让他们写。”
“那她们会打我吧?”
“你要是挨了打,和叔叔说,叔叔满足你一个愿望。”
果然,这毛孩子第二天挨了打,挂着鼻涕泡说:“我妈打我了,你不是说要满足我一个愿望吗?”
“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变形金刚。”
夏定国问了他的住址和电话后,就给他网购了最新款的变形金刚寄过去。三天后,电话再响起,是孩子的父母打过来的。从电话里听,这对夫妻和和气气的。
“您好,我们今天收到一个快递,是个变形金刚,好几百块钱的东西呢,打了他一顿才说的,就想问问您,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于是,夏定国把前因后果说了一番。又说:“我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不会骗小孩子玩的。现在孩子不容易,少给他压力,孩子也是人,不高兴了就让他发泄,老是压着,迟早有一天会出事的。”
那父母听完一切后,向他道了谢,并在电话里就把孩子叫过来,向他道了歉,还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他了。这一家人其乐融融了。
挂了这个电话,夏定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和这个孩子说话,他就想起希滢小时候,再往远点想,长安或者长帆又要出生了。一时间旧愁加新愁,让他颓废了好一阵子。邦媛只知道他每天早出晚归,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没功夫去想,因为孩子,马上就要从肚子里钻出来了。自己多年来的愿望,终于有实现的那么一天了。小冉每天陪着她,帮她录录音,录一会儿,就带她在屋子里转一转。
日子磨来磨去,11月到了,天真冷了。一天,邦媛照常坐在那里读书,小冉录,忽然,邦媛读着读着不出声了。她一脸惊恐地摸了摸椅子,对小冉说:“我好像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