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沉默的存在，不当你的世界，只做你的肩膀。
【一】
进入六月，天气燥热起来，我推开窗户，让夜风送进一抹清新的空气。
夏天的夜晚，天空非常干净，深蓝色的天空点缀着闪耀的繁星，仿佛是一块幕布上撒满了碎钻。
栀子花的香气让人神清气爽，我拿起手机，想给龙曦打个电话，而就在我有这个想法的瞬间，龙曦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我忍不住扬起了嘴角，接通电话凑近耳边，龙曦低沉好听的声音响在了耳边。
“正想给你打电话，你就打来了。”我握着手机躺在床上，轻笑着说。
“嗯，刚刚做完事，想和你说说话，所以打来了。”龙曦低笑着说，“看到天空了吗？今天星星真多，感觉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多星星了。”
“是啊，我刚刚想打给你就是让你看星星的。”
我发现，自从和龙曦在一起之后，我每一天都生活在快乐之中，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全都变得无关紧要。在公司里被董事排斥，在家里被冷眼相待，这些一点都不重要了。
因为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龙曦都一定会陪着我的。
“嗯，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吗？”龙曦轻笑着说。
我望着窗外的天空，想到我和他正注视着同样的地方，或许还看着同一颗星星也说不定，一丝甜蜜就涌上了心头。
“说起来，你快毕业了吧。”伴随着酷夏到来的，就是毕业季，“你是直接进龙氏财团，还是去留学？”
“我应该会去留学，现在的我还不够成熟。”龙曦说，“你呢？云青，你是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和你一样。”现在的我对于慕氏集团来说，根本毫无意义，龙曦曾说过，只有变得强大，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能拖多久，但在慕狄不得不接管慕氏集团之前，我希望帮他守住慕氏集团。当然，我的内心深处，其实一直希望得到爸爸的认同。我希望他能够肯定我，能够明白，就算是女孩子，对家族企业的意义，并不是只有联姻。
“看来，我们总是能不谋而合。”龙曦好听的声音仿佛是直接在心底响起来的，“如果我去了国外，无法见你，你会想我吗？”
“不会。”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我会去见你的。”
“哈哈。”龙曦忍不住笑了出来，“我也是这么想的，反正乘飞机很快，想你了，就回来见你。”
“所以不会出现你出国、我阻拦的情况。”我笑着和他开玩笑，“是不是觉得，我真是个满分女友？”
“是啊，三生有幸遇见你。”他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云青，遇见你，三生有幸。”
脸隐隐有些发热，我从床上爬起来，梳妆台的镜子里，映出满脸酡红的我。我伸手捂住自己的脸，那么多的情话，却敌不过这一句“三生有幸遇见你”。
“嗯，总觉得，遇见你真好。”我说。
然后我就和龙曦一同陷入了沉默之中，谁都没有说话，似乎都被彼此的话感染到了。
好一会儿，我听见龙曦用略显紊乱的语气对我说：“早点睡，明天去接你，最近有一部刚上映的电影，我们一起去看。”
“好啊，我等你。”我说，“晚安。”
我挂掉了电话，拿着手机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平复躁动的心跳和紊乱的呼吸。
和龙曦交往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整个C城上流社会都知道了我们的恋情，当然，说什么的都有。我并不在意那些话，我知道龙曦也不会在意。因为我相信他，更相信我自己的眼光。
龙家当然也知道了我和龙曦的事，但龙家并没有人出面表示什么，他们不肯定也不否定，也不知道是让我和龙曦顺其自然地走下去，还是在等着我们走不下去自动分手的那一天。
总之，我和龙曦的情侣关系是公开的，我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不管龙家对我是什么态度，我都会努力地让自己变得强大。如果他们觉得我没有资格站在龙曦身边，那么我就让自己强大到拥有那样的资格。
爸爸听说我和龙曦的关系之后，态度也很暧昧，不过他没有再让公司的人像之前那样排斥我了，我的策划案不至于全军覆没。
一时间，好像什么都变好了，这一切发生在我和龙曦在一起之后。我更加确定，龙曦就是我要一辈子与之在一起的那个人。我的选择没有错，我没有爱错人。
第二天，龙曦果然很准时地出现在我们教学楼下，路过的女生纷纷投以羡慕的目光，她们羡慕我有龙曦这样好的男朋友。我知道，并且为此感到骄傲。
“走吧。”龙曦带着我往外走。因为知道龙曦会来找我，所以我并没有开车。我上了龙曦的车，龙曦忽然侧过身来，我以为他要吻我，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然而他只是轻笑着拉下我座位边的安全带，很仔细地替我系上。
“这样比较安全。”说着，他将我耳边的头发拢到耳后。他的手温暖极了，轻轻触碰我的脸颊，如同一根羽毛从脸上拂过，却停在了我的心上。
吃饭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礼物盒递给我。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送我礼物？”
“男朋友送女朋友礼物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他微笑着，示意我打开看看。
“你说得倒是有道理。”我故意沉下脸来，“要是我不喜欢的话……”
“不喜欢，就送到你喜欢为止。”他低声说。
心微微颤了颤，他永远有办法说出让我心跳加速的话。我低下头，慢慢地将礼物盒拆开。这是龙曦第一次送礼物给我。从小到大，我收过很多礼物，各种各样，价值连城的有，便宜的也有，但我都没有在意过。可是眼前这个礼物，却让我很期待。不管价值几何，但它是龙曦送的，单凭这一点，就足够让我满心期待了。
我拆开了盒子，里面放着的是一支非常漂亮的钢笔。这让我十分惊喜，这支笔是我特别想要却一直找不到的。
“喜欢吗？”龙曦微笑着问我。
“喜欢！”我特别开心，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在他脸颊上印下一个吻，“谢谢你。”
他目光暖暖地注视着我：“喜欢就好。”
我小心翼翼地将笔收起来，心里已经开始寻思着要送什么礼物给龙曦。他给了我一直在找的钢笔，我送什么给他才合适呢？我幸福而烦恼着。
吃完午饭，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
走出电影院的一瞬间，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如果时间可以在这里按下暂停键就好了。
现在的我真的很快乐，有喜欢的人，有梦想，有为之努力的事，有阳光，有微风，有一切我喜欢的东西存在着，这样多好。
“龙曦。”我侧过头看着他。
“嗯？”他缓缓回过头来。
他离我很近，近到我看得见他眼睛里我自己的身影。
“我……”
我喜欢你。我想对他说这句话，可是话到了嘴边，我又轻笑着咽了下去，改口说：“阳光真舒服。”
“是啊，微风也很舒服。”他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他听出了我隐晦的告白。
【二】
然而一切就此戛然而止，仿佛璀璨的烟花一样，绚烂而短暂，美丽而残酷。
是谁说过，乐极生悲？
是谁说过，物极必反？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见不得我得到快乐，在我离幸福那么近的时候，却一把将我从云端踹了下来，我狠狠地落地，瞬间满身泥泞。
一场巨大的变故从天而降，而这场变故，发生在我大二的暑假。
一放暑假，龙曦就告诉我，他得陪父母去一趟美国考察一个项目，我们说好等他回来后，就一起去普罗旺斯度假，然而我还没等到龙曦，就先等到了一场天崩地裂的变故。
那天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早晨，家里的电话响个不停，我被吵醒了，电话一直没人接，响了停，停了又响。
我下了床，穿着拖鞋往楼下走，电话还在响，我顺手接起来。
“请问是慕家吗？你好，我是《C城日报》的编辑，我想请问一下，慕氏集团忽然破产是不是有什么内幕？慕先生现在人在什么地方……”
“你打错了。”我飞快地挂掉了电话，原本还有些犯困的我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电话紧接着又响了起来，我深吸一口气，再次接起。
“麻烦问下是慕家吗？我是‘财经频道’的记者，我来核实一下，据说慕氏集团一夜破产，欠下五亿美元的债，这是不是真的？”
“啪！”我一把将电话挂断。
然而电话又一次响了起来，我不接，电话就一直响。
我觉得烦，一把扯掉了电话线。
“姐。”慕狄穿着睡衣出现在楼梯口，他一脸不解地看着我，眼神懵懂迷茫，还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电话怎么一直响，陆姨呢？”
陆姨是在我家帮忙做饭打理家务的保姆，但是一大早的，我却没有见到她。
“不知道。”经慕狄这么一提醒，我忽然意识到，慕家现在不会只有我和慕狄两个人吧？爸爸呢？顾姨呢？陆姨不在情有可原，或许是家里有什么事，但是爸爸和顾姨去了哪里？
现在已经是上午八点，爸爸和顾姨没有理由到现在还不起来，而且也没有听说他们要出门。
我连忙跑上楼，直接推开爸爸房间的门，可是房间里什么都没有，被褥没有动过的痕迹，这说明爸爸一夜未归，我又去了隔壁房间，顾姨也不在。
“姐，发生什么事了吗？”慕狄一直跟着我，他不是小孩子，从响个不停的电话，从我藏不住的表情，他已经看出了一丝蛛丝马迹。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拿出手机，打电话给爸爸，可是他关机了，我再打给顾姨，仍然打不通。
“我出去一下。”我飞快地跑下楼，抓起车钥匙打开家门，然而还没走到铁艺大门边，我就看到那边乌压压围了一群记者。他们拿着摄像机和话筒，全都堵在门口，有人恰好见到我，顿时疯了一般朝前挤过来。
“慕小姐，慕小姐，请问慕氏集团一夜破产到底是为什么？”那人大声喊着，身后各种各样的声音响起，混在一起，让我的脑袋几乎炸裂。
“小狄，小狄！”我一边喊，一边跑进家门，慕狄这时候已经急匆匆地换好了衣服，“快跟我走，我们去公司！”
“姐，是不是公司出事了？”慕狄到底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在害怕，我知道。
“是，公司应该出事了。”我不能骗他，也骗不了他。我原本打算将慕狄留在家里，但是外面的那些记者让我觉得他留在家里也未必安全。
我锁好家门，带着慕狄从后门绕了出去。我开着车一路朝慕氏集团疾驰而去。汽车广播正在播放慕氏集团破产倒台的消息，我没有关掉，我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让人烦躁的是，广播里颠来倒去的，并没有说到实质性的内容。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财大气粗的慕氏集团，在一夜之间倾家荡产。
“姐，慕氏集团倒了吗？爸爸和妈妈为什么全都失踪了？”慕狄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小狄，你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还有姐姐。”我试图安抚他，或者说，我是在试图安抚我自己。
我告诉自己不能慌，不能乱，这种时候如果连我都不能保持冷静，那么慕狄要怎么办？他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甚至十六岁生日都还没有过！如果我乱了，那么慕狄要怎么办？
我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压抑住心中的纷乱，将车开到最快。很奇怪，这个时候我的灵魂似乎已经脱离我的身体，我能看见我自己在开车，看见路上的行人，看见路边的一草一木。
慕氏集团大门紧闭，那里同样围堵了不少记者，从车窗望过去，密密麻麻都是人。
“姐，姐，真的出事了。”慕狄的声音都变了调，他扯着我的手臂，一脸无措。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将车开到慕氏集团后面的马路上，将车停在那里，再带着慕狄从后门员工通道进了慕氏集团。
今天是周三，原本应该忙碌的慕氏集团却一片冷清。我带着慕狄往里走，每走一步，我的心就下沉一分，走到最后，我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尖上。
太安静了，这就显得我的脚步声无比巨大，它和我的呼吸与心跳声混合在一起，充斥着我的整个世界。若不是慕狄就在我身边，我都害怕自己没有办法继续往前走。
慕狄紧紧牵着我的手，他手心里全是汗。
我走完最后一级台阶，带着慕狄走到了总裁办公室外面，心情紧张到了极点，只需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我崩溃。
我伸手按住了门把手，然后深吸一口气，用力按下去，门开了。
一阵湿热的风扑面吹来，总裁办公室里的窗户没有关，风卷着夏日的热浪涌进来，窗帘被风吹起，不停地晃动着。
奢华的办公室外间，靠近窗户的地方放着一张办公桌，桌子后面是一张真皮靠背椅，此时靠背椅上坐着一个人，他靠在椅背上，仿佛只是睡着了。
他前面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沓文件，就像他在这里加了一夜班一样。
但是无论他的神情多么安详，那过于苍白的脸色还是透露出了他已经死去多时的事实。
“爸——”
一声嘶喊从身侧传来，紧跟着一个身影如同离弦的箭一般朝前扑去。我因为震惊而游走的神思，在顷刻间被拉了回来。
我连忙冲过去，赶在慕狄之前跑到了爸爸身边。
“爸爸！”慕狄伸手抓住爸爸的手臂拼命摇晃，晃了又晃，可是爸爸没有再睁开眼睛。他无法那么做了，因为他已经死了。
我用力深呼吸，借此稳住自己就要崩溃的情绪。我拼命告诉自己，我不能垮，我要是垮掉，慕狄要怎么办！
我需要冷静！我伸手去拉慕狄，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的手颤抖得厉害，或者确切地说，是我整个人都在颤抖。
“小狄，去找你妈妈！”我的视线扫到了桌子上放着的两个信封，我侧过身去，将信挡在身后，“快去找！”
“可是爸爸……”慕狄的声音哽咽了。一直以来，虽然爸爸会让他去做他不喜欢做的事，可那是爸爸啊，是从小到大将他捧在手心里呵护的爸爸啊！
“快去！”我低喝一声，“小狄听话，快去找。”
慕狄紧紧抿着唇，站起来走进了里间。
我飞快地将那两封信折起来放进了口袋里。桌上除了文件和信，还有一个空掉的安眠药的药瓶。我来不及去确认桌上的那些资料到底是什么，就听见里面传来慕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我连忙赶过去，里面是个休息室，才进门，一股血腥味就扑鼻而来，慕狄崩溃地瘫坐在地上，他已经再也没有力气多走一步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被血染红的被单，顾姨平静地躺在那里，她浑身的血仿佛已经流尽了，她就像是手艺精湛的剪纸人剪出来的纸人，毫无生机地躺在那里。她的手腕上有一道横切的口子，血早就不流了，伤口泛白。
“姐，姐，妈妈她……”慕狄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
我蹲下去抱住他，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能让他稍微好受一点。
“姐姐，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无意识地反反复复地问。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和慕狄一样，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是不是情绪过了崩溃的临界点，人反而会冷静下来，我掏出手机，因为颤抖得厉害，我差点抓不住手机，拨了很久才拨通了报警电话。
我也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一切都好好的。甚至前天早上见到爸爸的时候，他还没有什么反常，是什么样的变故让慕氏集团在一夜之间被颠覆？
为什么爸爸会死？
为什么顾姨会死？
为什么他们什么都不说就丢下了我和慕狄？
桌上放着的两封信，信封上都写着我的名字。从字迹上看，那两封信是爸爸和顾姨留下来的。为什么呢？
明明我是被他们无视的人，为什么在最后的最后，他们不约而同地给我留下了绝笔信？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啊！
脸上有些痒，我伸手去触碰，这才发现我和慕狄一样，也已经泪流满面了。
手机适时响起，我抓起来看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
我狠狠将手机砸了出去。这种时候会给我打电话的，一定都是来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吧。
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失去了全部力气，甚至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姐姐，我们要怎么办？爸爸妈妈都死掉了，慕氏集团也没有了，我们要怎么办！”慕狄无措而彷徨，他眼底满是惶恐和不安。才十六岁的孩子，甚至连生日都还没有过，这样的变故宛如晴天霹雳，将他的理智和思考能力一起震塌了。
“没关系，姐姐在，你还有我。”我轻声对他说，“没事的，会没事的。”
这个酷热的盛夏，在奢华的办公室里，我和慕狄互相依偎着，明明外面酷热难耐，可是我和慕狄，却像是置身北极的冰川。
警察在我们静默的等待中，终于来了。
很多人进进出出，爸爸和顾姨的尸体被装进了尸体袋抬了出去，办公室里所有东西都被封锁了起来。我万分庆幸刚刚留了个心眼，将那两封信藏起来了。
我说不上来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只是一种直觉，直觉告诉我，那两封信是不能给别人看见的。
警察将我和慕狄带出了慕氏集团大楼。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庞然大物，有一种就要崩塌的趋势。昔日的繁华，一夕之间就被改写，我不知道前路有什么在等着我。
但我想，不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了，因为现在已经是最糟糕的时候了。
【三】
警车缓缓地往前开，我麻木地看着那些记者扛着摄像机围在警车边。他们拍着车窗，叫嚣着要我解释。我索性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看。
慕狄一直沉默着，从警察来到现在，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就像是一下子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沉默着，像个冰冷的雕像。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根本无法形成完整的思绪。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过来的，等到天空彻底暗下去，我和慕狄被允许回家。
然而当我开着车回到慕家时，却遇见了银行的人，他们拿着文件，要强制收走慕家的别墅和所有资产，因为慕氏集团一夜之间倒台，巨额债务根本无法偿还。要么还清债务，要么从慕家搬走，我只有这两个选择。
“可以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吗？”我静静地看着那个人说，“拜托了。”
那人大概是看我和慕狄可怜，也就没有为难我们，说给我们十天时间，然后带着工作人员离开了。
我关上大门，带着慕狄回了家。家里空洞冷清得可怕。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被这个家放弃了，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最可怕的并不是那些我不被重视的日子，而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回到家只有空洞和寂寞。
“小狄，去洗个澡，然后下来吃饭。”我对慕狄说，“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很害怕，但是，小狄，慕家只有我们了，如果连我们都垮了，那么慕家就真的垮了。”
“姐。”慕狄的眼圈又红了，他声音颤抖，用悲恸的语调说，“爸爸和妈妈……他们真的是自己想不开才……”
“警察是这么说的。”其实警察这么说之前，我就猜到了这个答案。那两封信，我虽然还没来得及看，但无论怎么想，那都只会是绝笔信。
警察调查之后，得出的结论是，爸爸服用了大量安眠药，而顾姨的伤口，也只能是自己割腕造成的，现场除了我和慕狄，没有第三个人进去过。
“现在什么都不要想。”爸爸和顾姨都不在了，我必须支撑起这个已然破碎了的家。
慕狄一言不发地上了楼。我从冰箱里找出了一点面条，煮好后喊慕狄下来吃。匆匆吃了晚饭之后，我进了房间，将那两封被我藏起来的信再次拿了出来。
看着那两封信，我心中五味杂陈，手悬在半空，犹豫了一下，最终先拿起了爸爸写的信。
我拆开信，慢慢地看了下去。
云青：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慕家一定已经出事了，我也已经不在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有很多疑问，很抱歉，爸爸可能也无法回答你的那些问题。如果可以，就让一切就此结束，爸爸不想让你沾染这些不快乐的事。
我知道你一直都埋怨我，为什么一定要把你排斥在慕氏集团之外。因为爸爸觉得，将慕氏集团的担子压在你身上，这真的太沉重了。女孩子就该活得任性，我不希望你被慕氏集团绑住。
当然或许你不相信我的话，毕竟一直以来，我都没能当一个合格的爸爸。对于这些，我不想去解释，解释就是狡辩，不是吗？
慕氏集团已经无法挽救了，我已经安排好了后面的一切。云青，和小狄好好地活下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不能目睹你嫁人，这真遗憾。小狄的十六岁生日礼物，我早就准备好了，在书房的抽屉里，那个小盒子里的就是。
好了，就说这些了，云青，我走了。
爸爸留
看完这封信，我坐在那里很久都无法回过神来，心中有些生气，有些焦躁。
为什么呢？为什么在制造了这样大的麻烦之后，要让我看到这些东西？
就算是对我说这些，我也还是……还是讨厌你啊！
可就算是讨厌，眼泪却怎么都无法止住。
我伸手捂住嘴巴，拼命压抑住哭声。九岁那年，妈妈去世之后，我以为我会憎恨爸爸一辈子，可是最后的最后，我还是为他难过了。
我收拾了一下心情，将顾姨写的那封信拿出来。
对于顾姨，我一直都是讨厌的，只是因为她是慕狄的母亲，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尽力压抑着自己的憎恶。很多时候我也非常矛盾，总想着如果没有顾姨就好了，说不定妈妈不会一病不起。可是如果没有顾姨，那么就不会有慕狄的存在，遇不到慕狄，那又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
所以很多时候我都不去想这些事。想了，会耿耿于怀；不想，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愤愤不平。
我最终还是拆开了那封信。我不喜欢拖拖拉拉的，既然最后还是会看，那么不如一开始就看了。
平心而论，顾姨的字还是很好看的，虽然我不喜欢她这个人。
信是这么写的——
云青：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一定很奇怪吧，奇怪为什么我会写信给你。
其实写这封信给你，也不能说是心血来潮，很早以前，我就想好好和你说说话了，但是一直以来，我都找不到这样的机会。已经是最后了，就让我任性一回，用这种方式和你说说话吧！
这么多年了，在云青的眼里，我就是个抢走别人丈夫、破坏别人家庭的坏女人吧。我不为自己辩解，因为我的确是个坏女人，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做出这样的事就不值得被原谅。以爱为名伤害别人，这是最不能原谅的，不仅是云青你无法原谅我，其实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当然现在说这些，会显得我很狡猾吧，但就算是这样，也请继续听我说下去。
云青，我是真的爱长天，爱到明知道是错的也愿意奋不顾身追随他。我知道这是错的，我清楚地知道，所以我想，我和你爸爸，死后都是要下地狱的吧。
可是，云青，小狄是无辜的，我知道你其实很关心小狄，所以我选择在最后，将这些话说给你听。
慕氏集团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我也并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人在算计慕氏集团，你爸爸其实想过要规避风险，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那个办法。云青，慕氏集团最后这样不光彩地关门，是你爸爸的选择。如果是这样，我也不会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云青，好好活下去吧，和小狄好好活下去，以后找一个爱的人，好好在一起。
可能你会觉得有点假，但我是真心希望你能一辈子幸福的。这样我对你母亲的愧疚感，可能会淡一些。
最后，顾姨拜托你，照顾好小狄。
顾明珠留
我拼命忍住将这两封信撕烂的冲动，心中被愤怒填满。为什么一个一个，都要这么任性呢？什么都没有交代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将一切都推给我来扛，可是我又要怎么办呢？
我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将脸埋进水中。我一口气憋了很久，直到胸腔仿佛要炸开，我才抬起头来。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毫无生气，一双眼睛通红，水珠顺着脸颊滚落。我伸手抹掉脸上的水珠，然后拿毛巾擦了一下脸。
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了，我将信收了起来，才收好，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姐，你睡了吗？”是慕狄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没有异常。我打开门，看到慕狄抱着枕头站在门外，他眼睛红红的，很明显是哭过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慌了神。
换成谁都会这样吧，一夕之间，毫无预兆地，原本的美好都被打破了。
“姐，我睡不着。”他轻声说。
我将他让了进来，他在椅子上坐下，有些惴惴不安地开口：“姐，银行的那些人说，还不上债务，家就要被抵债了，而且这些资产根本无法还清那些债，我们要怎么办？”
“你不要想这些。”慕狄现在是高二的学生，还有一年就要参加高考，我不想让他因为这些事影响了自己的未来，“小狄，要相信爸爸，他不会不为我们打算的。”
爸爸在信上说了，他已经做了安排。虽然一直以来我对他的态度都算不上亲密，但是他说出来的话，还算靠得住。在这种时候，我不觉得他会骗我。
我和慕狄就这么坐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边泛白。当第一抹阳光照在慕狄的身上，他忽然转过头朝我看过来。
那一刹那，稚气的少年随着暗影死去了，留下来的，是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的青年。
他眉眼里的彷徨无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坚毅，他看着我，轻声说：“姐，以后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嗯。”我怔怔地点了点头。
“姐，我是男生，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希望能帮姐姐你分担，我不想让姐姐一个人承担所有事情。”他微微笑了一下。这个笑容让我的大脑“轰”的一声巨响。
眼前的这个人，是慕狄，但似乎又并不是慕狄。这样的巨变，让一个少年，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就像九岁那一年，妈妈死后，我一夜长大一样，我们都在悲痛之中，不得不长大了。看着这样的慕狄，我觉得心疼。
小时候的我，从来都是一个人，没有人抱着我，告诉我不要难过，我也从不期待有人那样做，因为我知道，会对我做这种事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伸手抱住了慕狄，虽然小时候的我，孤单地长大了，可是我希望慕狄的成长蜕变，有我陪伴在他身边。
不然，就太孤单了啊！
【四】
记者仍然每天守在家门口，他们就像是闻着鱼腥味的猫，一直徘徊着不肯散去。电视里、广播里，到处都在播放着慕氏集团忽然倒台的事。家里的电话线被我拔了，否则电话也不会有片刻的安宁。慕狄的手机也关了机，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他们总有办法打探出我们的电话号码。
警察是在第二天傍晚来的，他们带着一沓文件和一位律师。
律师告诉我，三天前，爸爸就已经做出了公证，他和我还有慕狄断绝了父女、父子关系，慕氏集团的全部资产都会被拿去抵债，从今以后，C城再也没有慕氏集团了。而我和慕狄，我们一分钱也不能从慕家拿走，但同样，慕氏集团的巨额债务也不需要我和慕狄承担。
我坐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脑海中不断回响的，是那句断绝关系。
我嘲讽地笑了笑。最后的最后，走投无路之下，爸爸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做最后的挣扎吗？他信上所说的，已经做好了安排，就是这样的安排吗？
真是可笑啊，那个人强势了一辈子，到最后，仍然强势地用自己的方式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你的手机。”警察将我的手机递给我，“顺便帮你修好了，如果需要帮助，就打电话找我们。”
“谢谢。”昨天我一气之下，将手机砸在了总裁办公室里，不知道谁捡到了，修好还给了我。
他说：“你父母的遗体，已经可以取回来了。请你……节哀。”
“谢谢。”我微笑着说。
最后的最后，我想保留着身为慕家大小姐的尊严与骄傲，我将他们送到门口，警察先走了，律师却留了下来。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了一张保险单递给我，说：“这是慕先生买的生命保险。”
我愣住了。
我接过保险单，翻开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僵在了那里。我满心都是不可思议，若非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都要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受益人那一栏里，写着“慕云青”三个字。
不是慕狄，不是顾明珠，是我——慕云青。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这份从十年前就开始缴纳的巨额生命保险，为什么会填着我的名字？那时候……那时候他不是背叛了妈妈吗？
我用力地深吸一口气，拼命忍住涌上眼底的泪意。
“保险金是不会用于抵债的，这是你的个人财产。”律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慕先生比想象中更在意你。”
我完全走神了，连律师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我握着保险单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一个人坐了很久。直到慕狄走下楼打开客厅的灯，我才意识到，我竟然坐了这么久。
“姐，这是什么？”慕狄看到了茶几上的保险单，他拿起来看了一眼，跟着就愣住了，“爸爸一直在买这个吗？”
“是啊，他果然什么都安排好了。”我低低笑了起来。他跟我们断绝了父子、父女关系，将那些沉重的债务从我们身上移开，在最后，留给我一份巨额保险单，这些钱足够我和慕狄平安幸福地生活一辈子。
我不知道是要憎恨他留下这个烂摊子，还是要感谢他给我和慕狄铺好了退路，我已经分不清要对一个死人抱有怎样的感情了。
银行的人又来了一次，他们答应让我们在慕家给爸爸和顾姨办完葬礼再收走慕家的别墅。
爸爸活着的时候，喜欢大场面，什么都要最好的，他走后，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让他在这个别墅里再最后风光一次。
葬礼当天来了很多客人，C城的那些上流人士，全都穿着黑色丧服来跟这个房地产大亨做最后的道别。
谢安昀也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从他脸上看到了一抹担忧。
“还好吧？”他的神色有些别扭，伸手摸了摸额前的头发，没有看着我的眼睛问我。
“多谢关心。”果然还是那个谢安昀，总是很别扭的样子。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转身走开了。
各种各样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我没有去看那些人。大概过了今天，再也不会有人愿意这么看我了吧！
我看了一下，葬礼上没有龙家人来，我这才意识到，我已经三四天没有和龙曦联系了。虽然我们也并不是每天都会联系，但三四天不联系，这还是第一次。
那天警察将手机还给我之后，我因为一直在忙，根本没有心情去开手机，龙曦的事也暂时被我抛诸脑后。
正当我想着龙曦的事时，有个人走到了我身边，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是舒贺年舒伯伯。
我打了声招呼，他略微点了下头，表情不怎么热络。
也是啊，我拒绝了舒明朗，他有理由对我冷淡的。我心中有些茫然，不知道他来找我做什么。
舒家在C城也是排得上号的名门，舒家主要从事旅游业，旗下酒店、旅行社很多，之前爸爸为了一块地，和舒贺年走得很近。
“慕小姐，方便借一步说话吗？”他淡淡地看着我，表情是商人标准的微笑。
我跟着舒贺年走进会客厅，端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然后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慕小姐，不知道慕先生有没有对你说起过一件事。”他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放在了茶几上。
我低头看了一眼，那是一张欠条，字迹的确是爸爸的。欠条的内容，是爸爸借了舒贺年两亿元。
“律师应该说过，我已经和我爸爸断绝父女关系了。”我压下心中的怒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是这样没错，但是，慕小姐，慕先生留下了一笔巨额保险金吧，如果这笔钱被那些债主知道了，你觉得你和你弟弟还能有平静的生活吗？”舒贺年有恃无恐地说。
我顿时就怒了，低喝道：“你威胁我？”
“慕小姐，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说着，他将一张写着地址的名片丢在了茶几上，“考虑清楚了就来找我吧。我希望慕小姐可以好好考虑，可不要作出错误的决定。”说完，他站起来就要走。
“等一下！”我急忙唤住了他。
“还有事吗？”舒贺年的神情像只狡猾的狐狸，“慕小姐现在就作好决定了？”
“我爸爸为什么会欠你这么多钱？”两亿元不是小数目，尤其这还是爸爸私人借的，不是以公司的名义，怎么想都不对劲。舒贺年为什么会借给爸爸这么多钱？
“想知道吗？”他冷笑一声，“想知道，就带着钱来找我吧。”说完，他不再逗留，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看着桌子上的欠条和地址，心中很恼怒。我想撕烂这些，可是我的确害怕舒贺年说出保险金的事。虽然法律上我的确不需要偿还爸爸的债务，但是在金钱面前，有时候法律并不管用。尤其那些债务，都是我无法偿还的巨款。
我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我想大声喊叫，可是我不能，我必须忍耐，必须不动声色，因为我是慕家大小姐！
我将这两样东西收了起来，然后整理了一下仪容，走出去送客。
当最后一个人走出慕家大门，整个慕家顿时安静下来，院子里狼藉不堪，没有人打理，这里就不像个家了。
我仔细地打扫着草坪，慕狄拉住我让我不要做这些，我拂开他的手，继续捡地上的垃圾。慕狄站了一会儿，然后和我一起将那片草坪打扫干净了。
不只是草坪，我将慕家的每个地方都打扫了一遍，不管怎么说，这里是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家啊。
“姐。”慕狄低声喊我。
“小狄，记住这里，好好地记住。”
记住，永远不要忘记，因为过了今天，我们就再也回不到这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