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9月份之后,西安的天气虽然还有些热,但是肆虐了一个夏天的高温,已经有了些强弩之末的架势,再也不像前一段时间那般的暑热逼人了。许悠然怕冷,这样的天气,店里的空调已经不开了,店门也大开着。
这天下午,罗砚成的车停在花店对面马路边上的时候,许悠然正站在店门口整理一只大大的花篮。罗砚成还没停下车的时候,就已经瞄见了对面花店门口的许悠然。虽然开着车,顾不上仔细看,但那一袭白色旗袍,他是一眼就认出来的,那就是在废墟邂逅的那天,许悠然穿的那件。
在路边停下了车,罗砚成的心狂跳着,缓缓摇下了车窗。
许悠然提着一只喷壶,一边给花喷着水,一边扭头跟店里另一个女孩儿说着什么。一只白色的小狗,在她的脚边来回跑着。
罗砚成的视线,忽然有些模糊了,眼里悄然泛起了泪光。他努力地睁大眼睛,努力地想看清远处那个忙碌的女孩儿。
那天晚上,魏岭生告诉过他,雪轻后来一直钟爱两种颜色,她所有的衣服几乎只有白色和天蓝色两种,尤其是白色旗袍,是她最喜爱的。直到最后,她都是穿着白色旗袍离开的这个世界。
想到这些,罗砚成刚才还在狂跳的心,忽然像被窒息了一般跳动得软弱无力,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缓解自己胸口沉重的憋闷。
泪眼朦胧之间,他仿佛看见对面的店门口,一袭白色旗袍的雪轻,正向他微笑着,招手让他过去。罗砚成不及多想,熄了火,推开了车门,伸出的左脚已经踩在地上。正当他要欠身站起来的时候,忽然心里一凛,像猛地从一个梦里惊醒般,呆呆地停住了。
不!不能过去!那不是雪轻,那,只是许悠然。那只是一个移植了雪轻心脏的、22岁的小姑娘而已。
罗砚成颓然地坐着,缩回了左腿,重新关上车门。他从旁边抽出了一张纸巾,低头把自己的眼泪擦干,才又扭头向对面望去。这时,店里的那个女孩儿也出来了,两个小姑娘背对着他,站在门口,指着“悠然花店”的招牌像在说着什么。
罗砚成轻轻叹了口气,伸出双手搓了搓自己的脸。
是啊,那怎么可能是雪轻呢?雪轻怎么可能冲着他那样快乐的微笑呢?在大学里最后的那一年中,她是怕他的。那些日子,他对她那样的横眉冷对,那样的倨傲鄙夷。她尽力地躲避他,她几乎从不敢抬眼看他。偶尔不经意地狭路相逢的时候,她像老鼠见了猫一般的慌不择路,惊恐万状。
一张苍白的小脸,一双痛苦无奈而又惊恐畏缩的眼睛。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的也是最刻骨铭心的模样。
雪轻,不会再对他微笑了。是的,再也不会了,哪怕她还在人间。
罗砚成仰面靠在座椅靠背上,再一次深深地吸了口气,心,刀绞一样地疼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重新坐直了身子,扭头向对面看去。
两个女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了屋,像是有人来买东西,店里影影绰绰地站了五、六个人,已经分辨不清哪一个是许悠然。
悠然花店,在9月下午的阳光里,静静座落在那里。店门口的人行道上,行人来来往往,马路中间的车,时时呼啸而过。
罗砚成慢慢摇起了车窗,世界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他闭起眼睛,静静地靠着。眼前,雪轻的影子,清晰地浮现出来。
雪轻,你疼吗?他们取出你心脏的时候,你还会疼的,对吗?
……
我在心里说过千万遍的对不起,你还听得见吗?
……
你知道吗?我找到你的心了,此刻,仅有一路之隔。我好像是能看见的,你的心在那女孩儿胸膛里跳动。
……
雪轻,如果你在天上,此刻,你是不是也正在看着我?
……
罗砚成的眼泪,顺着脸颊,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
过了很久,他才坐直身子,又抽出一张纸巾,擦干了自己的眼泪。
扭头看看对面,门口依然没有人,也看不清店里的人影。罗砚成轻轻叹了口气,发动了车子。
他把车开进了西京科技大学的校园,一直开到男生宿舍楼下。今天他是带了些水果过来,准备在晚饭后半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到宿舍去看看罗竞的。
这边是新的宿舍,都是六层的大楼,几乎每个窗户外面,都晾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这个情景,让罗砚成觉得好生的熟悉,他的目光从新楼移向了远处那片古老的宿舍区。那里已经被夷为一片平地,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把那片老宿舍和那些陈年往事,从世界上一并抹去,抹得干干净净。
抬手看了看表,时间还早,他锁好了车,径直往大操场走去。
离操场还有一段距离,就远远地听见那边传来的分列式进行曲和男生们雄浑的口号声。走到操场边上,只见军训的新生们正在练习走方阵,大约是快到最后汇报表演的时候了,他们正在军乐声中练习走分列式。
看着方阵里的孩子们,袖子和裤腿都挽得老高,罗砚成心里暗自感慨着,这跟二十四年前还是一样的,他还记得自己当年一只裤管没挽好,刚踢了几个正步,就掉下一只裤腿的窘事。还有当年那个王嘉伦,平时都好好的,一踢正步就顺拐,改都改不过来。
女生方阵清脆的口号声传了过来,罗砚成寻声望去,远处一个一个方阵,一样的迷彩服迷彩帽,打眼一看还很难分清哪一个是女生的队伍。他不由得轻轻笑了。
看了一下时间,离吃饭还得有一个多小时,罗砚成掏出手机,拨响了丁原的电话。
“喂,罗罗!”电话离传来丁原快活的声音。
“在教研室吗?”罗砚成笑道,“你要在的话,我去找你。”
“你回学校了?”电话里传来丁原惊讶的声音。
罗砚成不禁微微笑了一下,他明白丁原心里的惊讶。毕业之后,丁原考取了力学系的研究生,接着又留了校,但他从未回到学校找过丁原,就是小聚也都是把丁原叫出去。这座校园,他从毕业离开一直到上个月班上聚会,二十年的时间里,极少回来过。
“哦,我老家的侄子考到这儿了,在电子工程系,现在正军训呢,”罗砚成轻轻一笑,“我今天过来看看他,这会儿在大操场,我过去找你。”
离开大操场,罗砚成一路快步走着,很快就进了教学区。这片有快70年历史的教学区,与二十多年前相比,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路边一排排的梧桐树,比当年更高大粗壮了许多。下午的阳光透过梧桐树粗大的枝丫照射下来,在罗砚成脚下的路面上留下斑驳的影子。这个情景也是如此熟悉的,这些斑驳陆离的影子,与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只是走在这一地斑驳上的人,已非昔日俊朗的青年,而是已进入中年的人了。
罗砚成站在力学系大楼三楼丁原的办公室门前的时候,丁原在屋里正和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谈论着什么。他轻轻敲了敲敞开着的门。屋里的两个人同时抬起头来。
“你还挺快,快来快来!”丁原笑着向他招了招手。
“丁老师,你有客人,那咱们回头再说吧。”年轻的小伙子冲他们笑了笑,就匆匆走出了房间。
就在年轻人和罗砚成擦肩而过的时候,两个人微笑着点了点头,算做招呼。罗砚成心里一愣,眼前的小伙子,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那张年轻的脸仿佛似曾相识。
“来,你……哦……快坐快坐。”丁原指着旁边的沙发笑道,不过,把刚才差一点儿说出口的“你可是稀客”这一句咽了回去。他当然知道罗砚成为什么是稀客,那个让人痛心疾首的原因,是绝不适合作为玩笑说出来的。
“当年在这里,背着书包楼上楼下跑的学生娃子,现在都坐在教研室当导师了,你有没有一点儿人生如梦的感觉啊?”罗砚成看着已经有些明显谢顶的丁原,笑道。
“那可不,一眨眼老得不成样子了,”丁原一边给罗砚成递过来一杯茶,一边笑着,“你看看我现在还剩下几根毛了。”
“你上学的时候也没几根毛。”罗砚成接过茶笑着说。
“胡说!我上学的时候,那也是帅过的。”丁原踢了罗砚成一脚,接着又问道,“你说有个侄子考咱们学校了?”
“是啊,刚不跟你说了吗?电子工程系的,”罗砚成笑道,“我刚去操场看看,正踢正步呢。一会儿等他吃完晚饭那个时候,我过去看看,把水果给他拿宿舍去。”
“那好,你看完他,咱俩出去吃饭去。”丁原在罗砚成旁边坐下,使劲拍了罗砚成的腿一下,笑着说道。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罗砚成喝了口茶说。
“还是那个德行是吧?”丁原斜了他一眼,笑着,“不管啥事,永远都是你先想起来的。”
两个人都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哦,对了,刚才那个小伙子,是谁?怎么有点儿脸熟呢?”罗砚成忽然想起刚才那张年轻而熟悉的脸,于是问道。
“咱们系的研究生,今年春天刚留校的。脸熟?你啥时候见过?”丁原有些纳闷儿。
“似乎见过,想不起来了。”罗砚成喝了口茶,摇了摇头。
就在这个时候,已经回到楼下自己办公室的凌越,跟楼上的罗砚成有着同样一种感受。刚才走进丁老师办公室的那个中年人,他是在哪里见过的,一定见过。只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凌越一边琢磨着,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桌子,同时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表。
估计快到学生们吃完晚饭回宿舍的时间,罗砚成提着一大袋子水果,站到了男生宿舍的楼下。食堂那边,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有三三两两穿着迷彩的学生走出来了。
“三叔!”不知道什么时候,罗竞已经站在他身边了。
“呀!”罗砚成笑道,“都一样的衣服,我还真看花眼了,都没发现你。”
叔侄两人说着话,进了宿舍楼。
一进楼里,男生宿舍熟悉的气息就扑面而来。那种混合着洗发水、洗衣粉、汗味儿、臭袜子味儿的复杂味道,让罗砚成恍惚觉得自己正走进当年古老的25舍,穿过头顶上晾着的衣服走廊,往自己宿舍走去,偶尔一只又湿又凉的裤脚,还会扫过自己的额头。
走进罗竞的宿舍,罗砚成看到屋里是住四个人,也是架子床,但是与当年不同,床在上面,下面是自己的书架和小书桌。
屋里另外三人孩子见他们进来,都站了起来。
“哟!小伙子们都晒黑了,”罗砚成笑了,又扬了扬手里那一大袋子水果道,“这个,你们一块儿吃啊,一个屋的兄弟,都不用客气。”说罢把水果放到了脚边的地上。
“叔叔你坐。”几个孩子都笑起来,给罗砚成搬过一张方凳来。
“我们那时候,可是七个人一个屋,除了一张下铺用来放行李,其它都睡人,屋里中间放一张大长条桌,”罗砚成比划着,环顾着四周,笑着说道,“你们现在真好啊,还有自己的桌子。”
他边说着边走到窗前,往外看了看,回过身来看着四个孩子,感慨地笑了,“叔叔真羡慕你们呢,这个年纪风华正茂,大好的年华刚刚拉开序幕,一切,都来得及。”
就在罗砚成在罗竞的宿舍里感慨万千的时候,年轻的凌越正快步走出教学区,往学校大门外走去。
今天下午许悠然打电话跟他说,要请他吃饭,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
小伙子在下班的人群中,急步而行,忐忑不安地奔向那个约定的饭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