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说……什么?”程欣语转回身看着万明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知道是他,”万明诚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静静地看着她,轻轻一笑,“他可能……有他的感受和想法,就像你有你的感受和想法一样。别因为这件事情……引得你们夫妻俩起了争执,不值得,真的。”
“你……知道了?你怎么知道是……是他呢?”程欣语的脸又一下涨得通红,在万明诚目光的注视下,几近无地自容。
“我猜的,”万明诚目不转睛地看着程欣语,嘴角扬起一个大获全胜般的笑容,“我本来也不完全确定,但是刚才,说起有人给耿军请律师的时候,你脸红了,你的眼神乱了,我心里就明白了。”
程欣语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欣语,耿军当然请不起杨戈这么有名的律师,一定是有人帮他,那么会是谁呢?”万明诚笑了笑说道,“我心里猜测,最有可能的,应该是他所在的公司吧。我给他父亲治疗的时间也不短了,也算相熟,他跟我说过,他在一家经营照明器材的公司里看库房。而你呢,恰恰以前跟我提起过,你家老罗是经营照明器材的,你看,正好吻合。”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定定地看了程欣语几秒钟,又接着说道,“最关键的是,每一次大家说起这个事情的时候,你的神情都不对劲儿,你的眼神都在左躲右闪。欣语,你是个太率性、太纯粹、清澈得可以见底的人,你的眼睛明净得容不下谎言,包括自己的谎言。”
“明诚,对不起,我……”程欣语走到万明诚的床边,垂下眼眸,局促得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你看你,怎么这么说?”万明诚轻声笑道,“这又不关你的事。至于你家老罗,你不用怪他。各人站的立场不一样,他这样做,也是可以理解的。况且,他对于自己公司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员工,都肯这样不计代价的出手相助,我觉得,我还是挺钦佩他的。”
“好啦,明诚,你不用这么来宽我的心了,”程欣语抬起眼帘,看着眼前苍白虚弱的男人,心里又生出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来,“罗砚成是个是非不分的混蛋!他说耿军老实本分,又口口声声说是耿军帮他挽救了他的公司。他帮那个恶棍,纯粹就是为了一己之私。”
“也是可以理解的,他这是知恩图报,既然欠了人家一个大人情,这也正是个还人情的机会,”万明诚笑了笑说道,“而且,他可以花这么大的代价帮助耿军,也真算是很仗义了。”
“仗义?他这哪是仗义,他这明明就是愚蠢!愚蠢到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程欣语愤愤地说道,“因为他这种无可救药的愚蠢,让我都觉得无地自容。真的,明诚,如果有一天院里的人都知道了支持那个混蛋的竟然是他,那我真的是颜面扫地,在这儿都没法混了。”
“欣语,别这样,你怎么这么想事情呢?就算大家知道了是他,又怎么样呢?或许跟我一样,佩服他的仗义疏财呢?”万明诚见她这样,不禁又笑了起来,急忙宽慰她道,“况且,你调过来的时间不长,而且平时你又不喜欢说些家长里短的话题,也极少跟人说起自己家里的事情,大家对于你,了解得并不多。所以,没有人会知道力保耿军的是你家老罗。我也不会跟任何人说起这个事情。”说罢,他停了停,看着程欣语,又继续说道,“案子宣判之后,院里肯定还会又热议一阵子,但是很快这个话题就会被人忘记了,时间一长,没人再会提起。你也别总搁在心里了,一切都过去了。”
程欣语重重叹息了一声,转头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真的别这样,”万明诚笑道,“我今天跟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回家好好的,别跟老罗因为这个事情争执,真的不值得,你也得体谅他的心情。”
“好了,不说了,时间也不早了,”程欣语转回头,看着万明诚,“不说他了,提起他我都头疼。我给你打点儿水,你赶紧简单洗漱一下,然后我去买早饭。”
“你别管我了,我好多了,自己可以去盥洗室,”万明诚笑道,“你赶紧吃饭去吧,吃完了给我带点儿回来就行了,我还真有点儿饿了。”
“好吧,也行,那你慢着点儿啊。”程欣语看了看表,说道,“我还真是得快着点儿了,那我去食堂了。”说罢转身出了房间。
“还有啊,你跟黄允别跟领导们挤一个车了,你开上车,带上他就行了。”万明诚在后面喊道。
“行。”程欣语匆匆出门,头也没回地应着。
看着程欣语离开的背影,万明成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淡去,他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这天上午,医院方面前去旁边的一行人进入法庭的时候,程欣语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罗砚成的身影,他带着自己公司的几个人,已经在旁听席上了。
夫妻俩互相冷冷地互相看了一眼,谁都没有惊讶之色,谁也没有打招呼的意思。包括陈曦在内,有几个认识程欣语的人,正笑着要冲这边打个招呼,被罗砚成低声说了句什么给制止了,几个人随即收回了目光,不再往这边看了。
开庭之后,案子审理得很顺畅。果然如杨戈所说,这案子没什么悬念,全部事实都很清楚,一应证据也很确凿,被告耿军当庭认罪,几度痛哭,并且鞠躬致歉,久久不起。
整个庭审过程中,公诉人和辩护律师的唇枪舌剑之争,都在于该如何量刑上。
公诉人认为,这起杀人未遂的严重医闹事件,在社会上已经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被告耿军,手段残忍,穷凶极恶,对被害人万明诚造成极大的身心伤害。像耿军这样有极强的攻击性和危险性的人物,如果轻判轻罚,过早放归社会,难免再次对社会造成重大的危害。对于被告,法律应当予以严判,并且公之于世,以儆效尤。
而辩护律师杨戈认为,被告虽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但是他的所作所为,事出有因。他本质上善良敦厚,并非一贯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的人。只要加以引导和扶助,在经过改造之后重返社会,并不会再对社会造成危害。
“耿军其人,出身贫寒,生活坎坷,与相依为命的父亲,长期生活在社会最低层,一直辛苦谋生,”杨戈站在耿军身边,看了他一眼,声音朗朗地说道,“在为父亲治病已经罄尽微薄积蓄,甚至背负上重重债务的情况下,老父亲却在手术台上意外身亡,这严重地刺激他的神经。而随后他得到的,是院方冷静、专业、言之凿凿、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官方解释,所有的人,包括主治医生万明诚本人在内,没有一个人给过他一份温暖的同情和一个诚意的致歉。”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说道,“医者,也许见惯了生死,在耿军父亲的这件事上,院方只有冷静和客观,因为对于医院而言,这是一件极其正常的事情。而对于耿军来说,这却是他的塌天大祸,他失去的,是他生命中仅剩的、唯一的亲人,也是他和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条情感纽带。他就是在这种激愤与绝望无处排解的情况下,才犯下这样的罪行。”
“我反对!辩护人这是避重就轻,把一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的杀人未遂案件,引向人情冷暖、心理疏导之类的人文关怀范畴,这是对法庭的刻意误导!”公诉人举起手,愤然提出了异议,“我们不否认,被告耿军的个人情况,的确有令人唏嘘同情的部分,也正因为这一点,在本案中,法理与人情的碰撞也尤为激烈。但是,我们还是要严正地指出,犯罪终究是犯罪,国法无情,铁律如山,被告应当依法受到严惩。被告在刺杀万明诚医生时,是何其的残酷无情!又是何其的灭绝人性!如果在这样令人发指的案情下,还要对被告温情脉脉、法外施恩的话,公理何在?法律的尊严何在?”
公诉人的义正词严,让旁听席上的程欣语大加赞许、激动不已,恨不能起身鼓掌才算痛快。她侧过脸瞥了一眼远处的罗砚成,只见他目光凝滞,面无表情,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反对有效!”中年法官神情严肃地看向杨戈,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请辩护人注意自己的言辞,把重点放到本案的事实上来。下面请你继续陈述。”
杨戈朝着法官颌首致意,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当事人公司的董事长有一句话,我听了很是动心。耿军,一世贫寒,身无长物,性情又内向偏执,这样一个人,拉他一把,他即成人,推他一把,他则成鬼。他确实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也应该为此付出他应该付出的代价。但是,我提请法庭,在量刑上综合考虑。我们惩戒他,只为让他洗心革面,而不是为了置他于死地而后快。我的话说完了。”
这个上午,公诉人与辩护律师之间的唇枪舌剑、雄辩滔滔,令旁听席上的人叹为观止,一场法理与人情、严惩与宽待的激辩,终于在接近中午的时候,见了分晓。
当庭宣判,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现在宣判,请起立。”当中年法官低沉而有力的男中音浑然响起的时候,程欣语觉得,浑身的血都沸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