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奇·卡普兰以为,野兽姑妈和老鼠姑妈的思想跟女王的差不多,这是她犯的第一个错误。她们都还没习惯当包租婆。
野兽姑妈更喜欢自己在亨利街的家,她不想搬到布鲁克林区的外郊。有一天,整个下东区被一大群恶心的虫子突然攻陷了,可她居然还是不愿意搬走。虫子藏得到处都是,在床褥里、在抽屉里、在下水管道里。
野兽姑妈的运气很好,虫子没有入侵她在布鲁克林的房子。要是虫子进去了,她知道她的租客也会像她跟她亨利街的房东抱怨一样,跟她喋喋不休地抱怨,让她摆平虫灾。野兽姑妈喜欢“房产业主”这个名头,可是她不喜欢打理房产的责任。
老鼠姑妈也对房产业主的这个责任力不从心。她对所有事情都很上心,也尽力去解决亨利街的家里的虫子问题,好等虫子还没到达她布鲁克林的房子前先提前操练操练。可她所有的努力都被这群天杀的虫子抵消了。
我的姑妈们叫上丽奇·卡普兰来到汤普金斯大道,到我们家开会,算是为她们成为房产业主后的第一个月画上句号。
哈,要是女王知道了会怎么说呢?终于,她的两个妹妹跨过布鲁克林大桥啦。
克劳梅尔先生的单簧管声,从敞着的厨房窗口飘然而入。
窗外,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取笑着,吵吵闹闹地从楼下走过。
密德姆家所有成员都在餐桌前坐好了。
妈妈把泰迪熊零件和文件都堆在沙发上,好让厨房看起来能像个样子,可惜还是跟原来差不多。还好,没有一个人对我们乱糟糟的厨房有意见,连野兽姑妈也没说什么。她们只谈论了天气和邻居。
突然,老鼠姑妈出人意料地举起一把勺子,轻轻敲了敲她的茶杯。“我有事情要宣布。”她说道。
在确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之后,老鼠姑妈声音有些发虚地说:“我要走了。”
爸爸站起来,走到他的姐姐身边,把手放在她狭小的肩膀上,说:“好啦,好啦,莉娜。歌尔达走的这个月大家都很难受,心情也还没平复下来。”
“不是的,莫里斯,”这时她的声音稳了一些,“我打定主意了。我要走了。我有一个租客,她认识犹太人迁徙协会里面的人,他们需要一位负责人在全国跑,找一些对犹太人友好的市镇。”
“犹太人迁徙协会?”爸爸说,“听着不太像个正派团体。”
“可他们是好心的,莫里斯,”老鼠姑妈说,“他们想减轻下东区人口太多的压力。不然的话,政府就要开始把人们送回到地狱里去了。他们只能抓紧这个机会了。”
“你会救出很多人,就像歌尔达姑妈一样。”艾米丽说完,把正在看的《木偶奇遇记》合起来,放在大腿上。
“是啊,”老鼠姑妈说,“是啊,小公主,是有点儿像歌尔达。她带人们来到这里,我就帮人们留在这里。我给他们找好的工作、好的家,保证这个国家的大门永远向他们敞开。我跟你们说啊,其实我一直就很喜欢到处走的。”
“我现在才知道。”爸爸说。
野兽姑妈点点头:“啊,她是的。她很爱出远门。我们姐妹几个过大桥的时候脸色都会发青,只有她不会。”
“那您的房子谁来管呢?”妈妈问,“而且您哪来的钱啊?”
本杰明爬到老鼠姑妈的大腿上,她轻轻地抚摩着他的一头鬈发,说:“犹太人迁徙协会的工资还不赖的。”
“你已经接受那份工作啦?”野兽姑妈问。到刚刚为止她都没怎么专心在听,她以为这不过是老鼠姑妈又一个傻乎乎的念头罢了。可现在,突然间,她把注意力全放在老鼠姑妈说的话上面了。
“他们今天已经聘用我了。”老鼠姑妈说。
“那你要去做啦?你要离开我啦?”
老鼠姑妈把手放在野兽姑妈的手臂上,说:“你想想,如果让你一个人住在那里该有多好啊。歌尔达就是一个人住了,才发现一个人住的好,不是吗?”
“我求老天保佑我别这么‘好’。”
妈妈和爸爸互相看了一眼。在我们服丧期间开雨衣厂的莫斯科维茨先生走时他们就互相看了一眼,这一眼跟那一眼一模一样。
老鼠姑妈还没说完。
“至于我的房产。露丝说得没错,我需要有人接手。”
“所以呢?”野兽姑妈说,“你到底打什么主意啊,莉娜?”
“可能让卡普兰小姐来解释会比较好。”
“您的妹妹,”丽奇·卡普兰对野兽姑妈说,“想把她的房产出售给您。”
“我?”野兽姑妈懵了,“我自己的那套我都不想管,我干吗还要管两套啊?”
“从购入这些物业开始算起,到现在,”丽奇·卡普兰解释道,“它们的价值已经翻倍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搬到大桥这边来住。我知道您不喜欢打理物业,只喜欢业主这个名头。但我猜房产买卖这个生意您会更有兴趣。您已经有一套房子了,等您妹妹把她那套卖给您后,您转个手又可以把这两套都卖出去,然后再买一套更大更好的,或者再买几套新的。您听懂了吗?”
野兽姑妈用手指戳了戳老鼠姑妈:“我哪来的钱买你那栋楼呀?”
老鼠姑妈可爱地笑了:“哎呀,婕尔达,我们肯定有办法的嘛。”
野兽姑妈和老鼠姑妈回曼哈顿区继续讨论老鼠姑妈的计划去了,而丽奇·卡普兰还留在我们家的厨房里。
妈妈把本杰明哄上床了,可又把我和艾米丽赶到外面的防火梯上。我们爬出去,登上两段楼梯,在顶楼的别人家床底下坐下来,把脚丫子伸出金属栏杆外悬空甩呀甩。满天星空下,我们听着布鲁克林的声音,看着布鲁克林的夜景。
“我们还能见得着老鼠姑妈吗?”艾米丽问。
“她会回来的。少了野兽姑妈在她身边对她差来遣去,她会不习惯的。你等着瞧。”
“我们应该为她开个欢送派对。”艾米丽说。
“在康尼岛上开。”我补了一句。
艾米丽同意:“在康尼岛上开。”
“我们要玩冲月球……”
“还要玩水上滑梯……”
“还要看野兽……”
“还要看小小的宝宝……”
我对保育箱里的早产婴儿[1]没有兴趣,但我还是顺着艾米丽的话接下去。
我们静悄悄地走下防火梯,免得打扰到三楼的邻居。我们迫不及待地要告诉爸爸妈妈,我们要为老鼠姑妈开欢送派对的主意。
厨房内严肃的语气让我们停下了脚步。艾米丽和我在窗外的平台上挤在一起,虽然看不见厨房里面,可我们仔细听着。
丽奇·卡普兰的声音好轻,我们一动不敢动,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她救了我一命。”丽奇·卡普兰说,我们都知道她说的“她”只能是女王,“你们家的歌尔达救了我两次。第一次,我跟约瑟夫差不多年纪,有个哥萨克士兵侮辱了我。他先是绑住我的父母,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对我干了那种事。后来他杀害了我的父母,他以为我也死了,他喝醉了。然后他离开我们家,放了一把火,把我们家烧了。我想办法逃了出去,爬到一个邻居家。你们的姐姐听到我的遭遇后,把我救出了俄国。可刚来到美国的时候,我一无所有。我的心受伤太深了,连医生都治不了。就在这个时候,你们的姐姐救了我第二次,她成了我的亲人。你们家的歌尔达,她对我很好,为了报答她,我什么都愿意做。”
妈妈说:“丽奇,你现在有心上人了吗?”
“没有,”丽奇·卡普兰说,“这么些年来都没有。”
虽然我看不见她,但我脑子里浮现出这么一个画面:她坐在餐桌旁,两边分别坐着妈妈和爸爸,周围到处堆着还没缝起来的泰迪熊零件,而她穿着女式衬衫,腰身保持着舞者特有的笔直,乌黑的头发在头上盘成一个皇冠一样的髻。
“你们的姐姐在世的时候,我不需要任何人。她就是我的母亲、我的姐姐和我的朋友。”
“那我们也应该像亲人一样。”妈妈说。
厨房内陷入一阵沉默。
月光下,我看着我的妹妹艾米丽。她伸出手,让我握着。
丽奇·卡普兰身上发生的事,我绝不能让它发生在艾米丽身上。我宁愿自己死,也要保护她。
我们让妈妈、爸爸和丽奇在厨房里多待了几分钟,才从防火梯爬进厨房里去。我们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康尼岛。
第二天,爸爸把女王用来装文件的箱子放在客厅那个大橡木书架上最显眼的一个位置上。所有我们的文件啊,泰迪熊零件啊,起码在那一层架上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女王的箱子里放着所有的单据,那都是好几十人获得新生的希望,其中就有一张泛黄的,上面写着丽奇·卡普兰的名字。
还是那天,晚些时候,爸爸把一个非常漂亮的相框挂到墙上,相框里面放着一张纸,纸上印的字非常精细,用的墨水质量很好。那是我精心仿制的女王的公民资格证书。爸爸把它挂在他和妈妈的公民证书中间,罗斯福总统亲笔信的旁边。
注释:
[1]当时,早产婴儿保育箱的发明者为了证明及推广其技术,便在康尼岛上建了一座育婴室,对游客开放参观他们用保育箱技术哺育早产婴儿的全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