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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飘风鸟儿

那天晚上,在林佩漩家,他们吃了佩滢揪的面片,喝了两瓶茅台。这酒是厂家赠送的,绝对的真货,喝起来就像喝空气似的顺畅舒服,等不得细品,就已经顺嗓门流得无踪无影了。十点多钟,林佩漩又拿出两瓶五粮液,说她累了,眼皮开始往下耷拉了,要去睡觉,妹妹和作家就自己请便吧。林佩滢嚷嚷起来,你自己不喝了,就把次一等的拿出来了,不行,我们今儿非喝茅台不可。林佩漩说,我寻思让你们换换口味。妹妹表示,不换,坚决不换。姐姐只好又从壁柜里找出两瓶茅台来。妹妹说,你就去睡吧,喝完了我们自己会拿,放心,我们喝不光你的存货。林佩漩笑笑,把眼光转向杨海峰,你们以后想喝好酒就到我这来拿,多的是,喝不完的。杨海峰爽快地答应了。林佩滢说,你真有福气,姐姐对我从未这么慷慨过。林佩漩又笑笑,笑得很含蓄,扭身走了。杨海峰看到,她那十分得体的黑色连衣裙上已不是金光点点了,一种粉蓝色的碎英洒落在她身上,明明灭灭地闪烁不定,仿佛她是一绺行动的霓虹灯。什么原因?是室内的灯光造成的,还是那衣裙本身就会变幻?林佩滢从他眼里读懂了疑问,告诉他,姐姐是个魔女,她身上就有你说的那种鬼力,不要纠正,魅力就是鬼力。

林佩漩住得很宽敞,客厅过去,经过书房,再经过一间可以做卧室但现在只随便摆了几样家具的房间,才是她的卧室。她臀部轻轻摆动着走过去,消失的时候就像消失在地平线上,很渺茫、很渺茫地消失了。

两个人接着又喝起来。喝了两杯,她突然意识到静默悄悄降临了,便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他说,这么好的酒,一心一意品味就是了,还说什么呀。她不无忧郁地说,你品的不是酒,是今天这个夜晚。他否认道,难道这个夜晚和以往不一样么?她问道,你说呢?

又喝了几杯,两个人都觉得兴致渐渐没有了。她说回吧。他点点头。出门的时候,他拎起了一大包林佩漩为妹妹准备好的卫生巾。而她却把桌上那瓶喝了一半的茅台酒拿起来,一扬脖子全都咕了进去,然后又攥起未启封的那瓶,对他说,到我那里去喝。他说好。但他马上想到,在这么深的夜晚,他还从未单独去过她家,除非程力行回来,便改口道,算了吧,今天到此为止。她苦涩地笑笑,放下那瓶茅台说,那就算了。

他们出门去。路上,谁也不说话。到了她家的门口,就要分手时,他突然重重叹了一口气。

“要是我不认识程力行就好了。”

“我知道你在想这事。可要是你不认识他,你到哪里去认识我呢?”

“那就是说,只要我认识你,就必须承认有一条线连接着我们,可当我要沿着线走过去时,那线就变成了拱起的钢筋,使劲支撑着我们之间的距离。”

“什么线啊钢筋的,你就是这样尊重你的朋友的?”

“对,我时时刻刻都会意识到他的存在,他是你我的伴生物。比如现在,我总觉得我身后的影子就是他,他在跟踪我们,在瞪着眼睛监视我们。”

“作家的感觉真好,希望你一辈子都提防你的影子。”她从他手里接过那包卫生巾,放到门口,语气十分柔和地又说,“回去吧,都这么晚了。好好睡一觉,明天你还要工作。”

他迟疑着离开了她。

“等一会。”她靠近他,打开小绿包,掏出那个粉色烫金的纸袋,笨拙地数出八张来塞进绿包,把纸袋递给他,“你的。”

“你应该留给你姐。”

“她有的是钱。”

“可是……”

“别罗嗦了。你要是觉得不合适,你就自己还给我姐去。”

“那还不如我自己花掉。”

他伸手去接纸袋,可攥住的却是她的手。他不知自己想干什么,沉默着使劲捏捏,感到她的手很凉很凉,心想,也就只能这样了,那冰凉不是自己应该暖走的。他接住纸袋,在手中晃晃,掉转身子,走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发现这是一个并不黑暗的黑夜,因为她能够看清他的一切:背影、头发,以及克制和忧郁的思想,很可怜很可怜的思想。

太阳出来了。飘风鸟儿疯野的鸣叫洒满了城市的各个角落。和以往一样,测井公司中子库主任叶五洲一听到叫声就匆匆忙忙披衣起床。他把一瓶一斤半装的廉价的高梁酒装进一只带塑料提环的布兜,开门出去了。他住在最高层七楼,一出门对面墙上就是一溜铁制的爬梯,爬梯直通上面一个窄小的天井,翻上天井就是楼顶了。他来到楼顶,极快地走向一只红色的塑料洗衣盆。这时,许多飘风鸟儿正在他的四周直上直下地飞翔。他把洗衣盆里已经没味了的昨天的剩酒泼到楼顶的砂子里,再把自己带来的那瓶高梁酒倒进去,刹那间一阵阵刺鼻的酒香弥漫开去。他拎着空布兜跑步离开,蹲缩到楼顶的东南角耐心地等候。

纪冈的老婆胡沛馨拿酒灌醉飘风鸟儿的事他听说了,也听纪冈对他说过,吃了这鸟儿的肉,浑身发烧、满嘴起泡、大便干结、心情烦躁。他一听就明白,这鸟肉是可以壮阳的,而他自从悲哀的事件发生以来,就一直在壮阳。他吃过鹿肉、鹿茸、狗肉、狗鞭、海马、海狗、乌鸡、蛤蚧,还吃过锁阳、杜仲、菟丝子、沙苑子、韭菜子、淫羊藿、肉苁蓉,喝过参芪酒、鹿冲酒、海狗肾酒、雀卵酒、十全大补酒、加味八珍酒以及一些偏方验方熬成的甜汤苦水,唯独没有吃过飘风鸟儿肉,喝过飘风鸟儿汤。他想吃一回了。他爬上楼顶,在洗衣盆里敲碎了两瓶剑南春,就像现在这样蹲缩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等着它们。它们下来了,喝过酒了,松弛着翅膀飞不起来了。他过去拣起来,一共拣了十五只,很惊奇地观察着:它们的体积略有两只麻雀大,白色的腹毛,浅褐色的翅膀,红嘴,头顶有一块黄豆大的黑斑,黑色的眼仁明光闪亮。他一个个扒开尾巴分辨着公母,发现醉倒在自己手里的没有一个是母鸟。敢情这鸟和人一样。人中,喝醉喝倒喝成一滩泥喝得几天不省人事的往往是男人。可是男人醉了并不意味着冒险和送死。而嗜酒的雄性的飘风鸟儿,你一旦喝醉你就没命啦,你中了我的阴谋诡计即将成为我的盘中餐啦。他将醉鸟拿回去,清炖了满满一砂锅,一连吃了三顿,吃了所有的鸟,喝了所有的汤,然后就像猫儿捕捉老鼠那样仔细观察:还行,不错,起作用了,比喝一碗鹿血强多啦。之后,他又破费了两瓶剑南春,又吃了一回醉鸟:比上次吃得还要多。他皮肉发烫,彻夜不眠,用手逗弄着那东西,居然有了前所未有的硬度和信心。他想自己是可以找一个女人了。找谁呢?茫茫世界,那么多的女人,他要去找谁呢?没有啊,没有自己的女人。到处走动的都是属于别人的丰臀与大腿,到处姹紫嫣红的都是他人怀抱里的花仙子。

在那些日子里,那些飘风鸟儿带给他希望的日子里,他又变得沮丧万分了。他第一次想到了妓女,也第一次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丢人现眼的败类,不要脸的狗,这种事是你干的么?不,他宁肯憋着难受,宁肯彻夜不眠把自己丢进幻想的海洋里,也不能去找她们。她们是什么人?是党员么?是国家干部么?是政府公务员么?是正儿八经过日子的女人么?不是。她们是社会的阴暗面,是堕落的一群。而他,石油行业的中层领导干部、党培养多年的劳动模范和优秀先锋战士,只应该去寻找那些看着顺眼的,政治上可靠的,思想上干净的女人。尽管她们目前或者永远是属于别人的。

他去找过了。在这之前,他找了一个他认为能够说服自己也能够说服一切人的理由,那就是为人处世、利人利己。他来到胡沛馨家,对她说,你丈夫是什么东西,与其做他的奴才,不如平起平坐跟我过。第一我不会动手打你;第二我不会天天晚上撂下你去喝酒;第三我不会拿了你的首饰去赌博;第四我们都是党员,我们之间讲民主,我们尽可能地互相满足;第五我是领导干部,我们组成的家庭前途无量、人人羡慕;第六我工资很高,我们不会缺钱花,你想要啥就买啥;第七我的父母已经作古了,不会拖累你;第八你是劳动模范、积极分子……

胡沛馨吃惊得目瞪口呆,猛乍乍地喊起来,神经病你有完没完?你这不是趁火打劫么?你这不是挑拨离间么?你这不是有地儿没地儿硬要插进一足么?我寻思你老实本分,给你唠唠家里的难处,想叫你劝劝纪冈别跟着坏人往坏道上走,可没叫你邪思歪想。你的条条款款倒不少,党代会上作报告似的,收了去,给别人说去,我不听。我看你大小是个官就格外尊重你,丑话我就不说了,面做的锅盔一泡就软,你掂掂你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他似乎没听懂她的话,也像她那样吃惊得目瞪口呆,你是怎么啦?难道你连好话坏话都分不清?他后退着走向门口,你冷静,冷静下来再考虑考虑。还有,这是我们党内的事,先别声张啊,尤其是对你丈夫。

她扭转身子背对他朝他挥手,走吧走吧,你走吧。你脸皮厚得像城墙,这种事我不给丈夫说我还算是人么?

她给丈夫说了。她说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伤心得浑身抽搐。她说她作为一个女人从来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丈夫身上,他是她的靠山、她的主宰、她的全部。可是他的行为却让她时时感到他是靠不住的。她紧张、害怕、担心危险——情感破裂的危险、离异的危险、丈夫被人算计的危险指不定哪天就会发生。她惶惶不可终日,就憋不住挨个去找所有在她看来既是丈夫的熟人又能够教育丈夫的正派人。管管哪,你一定得管管,他天天晚上不回家,他去干什么了?喝酒,打麻将,在酒店里和人打架,天天跟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我听说了,还有女的,流里流气的浪荡女人。你不管管,这日子就没办法过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可是没想到,一千一万个没想到,叶五洲,一个领导,一个不得不正派的残废,现了原形了。你听他说的那些话,好像我是块破抹布,丈夫不要了,他就可以拣起来放到自家的脸盆里了。他是个啥人?太监坯子,全世界都知道。他敢来我这里放骚,说明人家眼里就没有你。你看你,你把自己糟蹋成啥了?你还是男人么?你要是有志气就做出个人样来叫别人看看,让我也好抬头走路,光鲜着脸做人哪。

纪冈一听就恼火,用纯正的北京话一口一个操,嘎着嗓门公鸭一般吼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谁叫你低头走路啦?你觉着脸上不光鲜你跟别人去,犯得着糟蹋我么?我怎么啦?偷啦?抢啦?反革命啦?告诉你,我纪冈做人从来就是堂堂正正的,没人敢说三道四,就你,整天叨叨个什么劲啊?累不累?喝酒是天经地义的,从玉皇大帝到平民百姓,谁不喝?打麻将是图热闹,你赢我几百,我赢你几百,正常现象,说明做人有气派。你要是一个人在家难受,你也去打呀,咱俩谁也别管谁。打架怎么啦?你高中毕业连个侠义勇为都不懂啊?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谁要是恃强凌弱,我的拳头就朝谁出。不错,我们常在一起的有男有女,那是什么?是朋友。一个人活着没朋友,那他妈算人么?人家不三不四,人家流里流气,你呢?你要是正经就应该去找叶五洲,掴他一个嘴巴子,看他还犯神经不。操他姥姥,告诉你,以后不准你找人瞎说八道去,再去咱就上法院,离。

胡沛馨不吱声了,抹了一会眼泪,悄没声息地隐进了厨房。

但是这沉默并不意味着她认为自己错了,恰恰相反,她觉得在丈夫面前她永远不会错,如同党内斗争,她自始至终代表着正确路线,而丈夫,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啊。她规定自己,要做的不是真心或假心承认错误,而是忍让,为了家道平安,为了顾全大局,咬着牙齿忍让吧,假如咬断了牙齿,你就应该吞下去。她炒了几个菜,又出去在楼下小卖部花四十元买了一瓶丈夫最爱喝的互助头曲,摆到餐桌上,问坐在一边低头生闷气的丈夫,一瓶够不够?不够我再去买。纪冈抬头一看,气也就消了一半,过去坐在餐桌边,喝了两杯,就开始口气平和地和妻子说话了。

这天晚上,纪冈没有出去,喝完了那瓶“互头”,就去卧室了。胡沛馨跟进去,帮他脱衣脱鞋。他坐在床上,躲闪着她,你别这样好不好,我没喝醉。可是当他弯腰解鞋带时,双手抖颤着怎么也捏不住鞋带。胡沛馨叹口气,你看你把自己喝成啥样了。她蹲在他面前,握住鞋后跟一拽脱下一只鞋,咚地扔向一边,又一拽一扔,将他的双腿扶上床,要帮他脱裤子。他抓住她的手,这个东西还是我自己来。他的动作太慢,等他脱光身子时,胡沛馨已经钻进被窝了。

只要一上床她就要做爱。这次也不例外。纪冈虽然没兴趣,但那东西总还能凑凑合合挺起来。而她是一放进去就快感十足的人,觉得非常满意,高兴地抱着他又亲又舔。

“好丈夫,好丈夫,你知道没有你我就活不成?”

纪冈微皱着眉头应付道:“我也活不成。”

“你骗我。”

“我是骗人的人么?”他忍不住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叶五洲在胡沛馨这里碰了钉子,感到不可思议,真是好心不得好报。他回去后又琢磨别的女人,思来想去没有着落,只好放弃琢磨了。细细反省自己,意识到不仅现在放弃是对的,而且当时去找胡沛馨就有欠妥当的地方。因为那东西虽然被自己逗弄得有了前所未有的硬度,但毕竟不似春药广告上说的那样“无坚不摧、无往不胜。”要是能够正确对待自己的话,他就应该看清楚,他仍然处在“诱而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的患病过程中,亦即过去是“诱而不举”,现在勉强到了“举而不坚”的程度,而“坚而不久”的治疗阶段对他还根本谈不上。万一哪个女人答应了他,和他结了婚,他怎么办?对得起人家么?拼命给自己的肚腹追加飘风鸟儿?当然可以,但如果那鸟肉也像止痛片吃多了不顶用怎么办?

行了,不去想它了,生活就是生活,意外的灾难常常有,意外的幸福却终其毕生也难以寻觅。飘风鸟儿改变不了他的命运。他还是应该安心于没有女人的日子,面对孤独。

他很平静,只要不吃飘风鸟儿一类的壮阳肉或枝枝蔓蔓的壮阳草,他就从心里到外表都显得很平静。他谋划好了以后的生活:再吃几顿好饭、睡几个好觉、喝几回好酒,然后就告别城市,去巴斯库巴油田,去四面荒原的中子库任劳任怨地工作,以一个劳动模范的标准辛苦半年,再回到城市,继续现有这种容易想到女人的日子。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日子不能再继续了,更不能再照老样子谋划了。

变化正在出现,就在他用心琢磨胡沛馨的时候,一个女人悄悄朝他走来,从很远的地方启程,像是只为了他似的,毫不犹豫、直截了当地奔他而来。他于是又出现在楼顶上,又开始以酒款待飘风鸟儿了。他想到不能太奢侈,不能再上剑南春了。节约一点,往后用钱的机会多着呢。他一气买来二十瓶高梁酒,打算一天一瓶,连续醉它二十天,连续吃它二十天。

现在,他蹲缩到楼顶的东南角,想到那高梁酒只剩下两瓶了,心里就怯怯畏畏的、激激荡荡的,像是往干田里放水,眼看着波涛起来了,却又怕一放就没了。是的,还行,连续十八天下来,那东西硬朗了不少,比前一次又进步了。用手摸一摸,折一折,觉得大概是管用的。就是不知道这硬朗会不会天长日久?他盯着前面,很专注的样子却又显得神志散乱。前面是飘风鸟儿,下来了,下来了,下到洗衣盆周围了。有一只心急火燎地跳进去又马上跳出来,站在盆沿上狐疑地瞧着里面,瞧了一会又跳进去,贪婪地喝上了,落到洗衣盆四周的十几只鸟儿蜂涌而上,在盆内又扇翅膀又斗嘴,叽喳了一会就把头埋向酒中。

马上它们就要醉倒了。他站了起来。

这些天来,他都在猜想,飘风鸟儿到底有多少?几千?几万?几亿?不止吧。它们繁衍绵绵、生生不息,就像人,是永远消灭不尽的。老子死了有儿子,儿子死了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能源哪,它是比石油更加富有的能源。是能源就可以开发利用,就可以……慢一点,慢一点,别一下想透了,对、对,更不能激动,一激动就会说出去,而一旦说出去对他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刹那间,他觉得他有了一个重大发现,他掌握了一个很值钱的秘密。

他挥动手中的空布兜,嗡嗡嗡地挥了几下,看洗衣盆里那些鸟儿一动不动,知道已经醉倒了,就大步走了过去。

那女人是个好女人。只要主动来到他面前的女人都是好女人。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没有太阳的下午,天上的云翳大面积地灰暗着,看样子要下雨。但他知道在这旱漠城市的上空,云翳越暗就越不能下雨。他没心情走到外面去,就窝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喝酒。没喝几杯门就被人敲响了。谁啊?进来。门没锁,但没有人进来。他又喝了一杯酒,才过去拉开门。

他愣了。那女人眼睛扑腾扑腾地望着他。

“你?你怎么来了?”

“说来就来了呗。”

他忘了请她进屋,堵在门口极力回想她的名字。可他到底没想起来。

“你来干啥?”他口气很僵硬,听她说“找你”,就禁不住问道,“找我?我是谁?”

“你不是叶五洲么?咋啦?我走错了?”

“没有,我就是。”可是她为啥要找我?他让她进屋,让她坐,看她提着个沉甸甸的旅行包,知道她刚刚下车,就去厨房沏了一杯茶。

“我很长时间没见你了。”他小心翼翼地探询着。

“都九年半了。”

“你记性真好。那时候我在、我在……”

她并不想提醒他,两手端着茶杯,一边喝一边看着房子。

“我在大风山。我们把中子库建在山洞里。”

“你再回去过没有?”

“没有。那地方不是人呆的。”

“说对了。那是个鬼地方,我们住过的窑洞全成了太平间。”

“咋会呢?”

“你不信?前年我们搬出来,住到平房里去了。窑洞空着,各处死了人,等待家属来认领的,就都往窑洞里放。我们住的那间,就是你换给我们的那间,最大。我亲眼看到一次就抬进去了十六个死人。”

这句话一下子拨亮了他的记忆。他想起来了,她叫周美枝,她是吴守中的老婆,他们曾经住在同一座山的山脚下。山脚下每天都是呼啸不止的狂风。

他脸上挂起了微笑,眼里的疑惑渐渐没有了,去厨房拿来暖瓶给她续水,然后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她也觉察到他的态度的变化,喋喋不休地说起来。

她说她丈夫死了,几个月前死于肝癌。才四十三岁,正是活人的时候,就死了。可在大风山那个地方,他还算是长寿的,二十几、三十几死去的,多了。人们都知道那儿的水土不养人,那儿的风一吹就把人的阳寿一年一年吹短了。可是有啥办法,偏偏就在那儿能够一车一车地挖出硭硝来。而硭硝矿的人,离开了硭硝就等于绝了饭碗。丈夫说了,人早死晚死都是一个死,反正是要死的,但活着饿肚子的罪是受不起的。现在他死了,死前在任何时候都没饿过肚子。他死的时候一再要求她离开那里,因为他担心不等他的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她也会死去。可是他一闭眼,孩子就由不得她了。他的两个堂兄弟、一个叔叔开着一辆卡车跑来,说要把亡骨运回陕西老家,说两个孝子必须一路护送直到安葬在祖坟堆里。她答应了,她没有理由不答应,她也要去护送,哭得死去活来也要和两个孩子一同前往。叔叔说,不行,不行啊,家族规矩上没有这样的。你是哪来的女人?你们结婚时拜过祖宗么?拜过父母么?拜过族里的先人老子了么?我们吴家自根里就没有承认过的,你去了叫人家不把我们骂死才怪哩。再说,你年纪还轻,还要改嫁是不是?几时改嫁?守不得三年寡你就别去,去了辱没吴姓的门风。两个碎娃嘛,等尽完了孝我们再送回来。放心,一百个放心,不照顾好碎娃,不把碎娃送回来,我们不是人。等着,二十天之内一定回来,我们有汽车,利索得很。

他们走了,丈夫走了,九岁的孩子走了,七岁的孩子也走了。她等着,过去了二十天,又过去了二十天,她仍然等着。一直等了三个月。有人告诉她一个秘密,说是亲眼看见的:那天,他们开车到大风山口,就停下来,在路边挖了个沙坑将她丈夫埋了。他们哪里是来运送亡骨的,是来抢孩子的。她听了号啕大哭,一定要那人领她去大风山口帮她找到埋葬丈夫的地方。他们去了,是走去的,不足一个钟头就到了。她看到一个沙包被风吹得又光又圆,沙包前有几块垒起来的石头,石头上有烟熏火燎的痕迹。

她告诉叶五洲,其实她已经猜测到这种结果了,那个一脸白肉的叔叔一开口她就猜测到了。所以那天临别时,她把两个孩子的全部衣服都打成包裹放进了车厢里。她三番五次地叮嘱:“尕楞子、尕蛋子,别调皮啊,听话,叫你们做啥就做啥。再像家里一样一天上房揭瓦,人家要往死里打哩。”两个孩子嗯嗯地答应着,为了能坐上汽车去远方,早已抛却了离别的忧伤。再说,他们记忆犹新的是母亲常常打他们,一不对劲,就用那根他们恨之入骨并有时会藏起来的皮鞭抽他们的屁股和大腿。现在他们要走了,根据他们听来的,至少有二十天他们见不着那可恶的皮鞭了。汽车开动了,母亲朝他们挥手,他们却在车厢里转过脸去,瞅着驾驶室里的司机在如何扭动方向盘。她理解两个孩子的心情,痛心地责备自己,虽说他们调皮捣蛋,但我打的也太多了,太多了。现在,好了,我再也打不着了。你们走吧,远远地走吧,你们是吴家的后人,你们没有妈妈了。你们到有汽车的富裕人家过好日子去吧,你们的前程要紧,比我要紧啊。我不过是个没有靠山的贫贱女人。我要是不改嫁就没办法生活了。

女人哭起来。叶五洲赶紧制止道,别别,叫人家听见了还不知咋想,伤心没用,你来找我也不是为了哭一场。她赶紧拽着袖子擦干了眼泪。

可是,如果不哭的话她就说不出话来了。她沉默着。

男人知道他一撒手这个家的生活就朝不保夕了,闭眼前几天,一再提起叶五洲,说他们是乡党,很近很近,村子挨村子;说他刚被硭硝矿招来做工时正是冬天,没有大衣,乡党见了,就把自己的大衣脱给了他;说他这几年每次跟车把硭硝送往槐树湾车站时,都要去乡党那里,乡党有时在油田中子库,有时在城里,无论在哪,他去了就吃就喝,从来没有生分过;说他见乡党总是一个人,问起为啥不找个女人,乡党说,你担心啥?我有的是钱,还怕女人不来找我?男人还说了一些关于叶五洲的话,她仔仔细细地听,都记住了。她明白男人的意思,心想,到时候再说吧。叶五洲,她记得这个人,中等身材,黑脸,尖下巴,没有胡子,看起人来眼睛贼亮贼亮。那年,吴守中把她从槐树湾车站领到硭硝矿,第一个认识的就是他。

“美枝、美枝,过来,认认咱乡党。”

她就过去了,站到叶五洲的门口。叶五洲审视她,惊异地吸了一口凉气。

“守中,这女子叫啥?美枝,名副其实嘛。你们要干啥?结婚?好狗日的都领到家门口了,才给我说。是咱乡党么?不是?不是也好。跟远地方的人结婚,生的娃聪明好看。”

她显得很不自在,抬头瞥了他一下,发现他那双贼亮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内容。

后来,他就把自已那间宽敞的窑洞让给了已经完婚的他们;再后来,他的单位——一个据说很危险很危险的仓库搬走了,他也就离开了大风山。从此,她再也没见过他。

快十年了,她大概已经很老很老,老得使他一下子认不出她来了。他也老了,但她一眼就看到,他依然是黑脸、依然是尖下巴、依然没有胡子、依然有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

沉默着,突然叶五洲长长地叹口气。

“真快啊,一晃眼一个人的一辈子就完了,活着的时候,喝不敢喝,吃不敢吃,好日子过了几天?再别说其他了,满心的愿望能实现多少?咳,人哪,到最后都是自己把自己憋死的。”

周美枝跟着叹气,但她并不知道,叶五洲这是借了她丈夫感叹他自己呢。她低着头,两手合拢在膝盖间来回搓着。他撩起眼皮瞅她,觉得她的变化太大、太大了。记忆中的美人已经不美了,像是变了形,整了容,有啥办法哩,人人都这样。再变下去就是死。死你是抓不住的,像是很远,但等你发现它时,就推也推不开了。他站起来,告诉她他要出去一下。她顿时显得局促不安。但当她看到他手里拿着布兜时,心里又坦然了:自己猛不乍地走进来,他没有准备啊。一个家里就一个男人,能指望他变出什么来让她填饱肚子?

叶五洲出去回来用了一个多钟头。他原想买些罐头或卤鸡卤肉一类的成品,到了市场就又改变了主意,尽挑鲜菜往兜里装,又割了几斤剔骨的五花肉,买了一大嘟噜无核白葡萄,想想再不缺什么了,就去公用电话那儿给测井公司新表现公寓打了个电话,问有没有空房子,对方说有好几间哩,他就放心了。回到家里,把东西放进厨房,再来客厅,眼里顿时豁亮了许多,想想女人真是有用的东西,就这么一会,她把房子收拾得一清二爽:地拖了,桌子抹了,所有杂乱的东西都归置整齐了,还给窗台上那几盆快要枯死的花浇了水,更重要的是她去了卧室,除了扫地抹桌,把床上十天半月不叠一次的被子也叠好了,床单也抻平了,把东一只西一只的拖鞋摆放成立正姿势,把所有换下来的包括裤衩在内的脏衣服都收拢到卫生间的洗澡盆里了。而她,却依然把两手放在膝盖之间来回搓着,好像他走后她一动未动。

叶五洲各处走走,显出很高兴的样子。

“你这是做啥?那么远的地方来,一口饭都没吃,就忙活开了。”

“坐着难受,我是个闲不住的人。”

叶五洲发现,她把她自己也像收拾房子那样收拾了一遍。脸洗了,比刚才鲜净多了;头梳过了,一根马尾巴在脊背上又黑又粗;衣服裤子也都换过了,来时一身土黄色的显然是男人留给她的硭硝矿工作服,现在是一件小开领的豆绿色西服配着一条挺挺刮刮的米色裤子。他想她要是把自己收拾利索了,倒也不怎么土气,细瞅,有的局部还挺好看的哩,一点也不比城里那些曾被他关注过的女人差,譬如她的鼻子就比胡沛馨的挺拔,她的头发就比一般女人的要黑要亮要多,她的腿看起来很长很结实,城里临近四十的女人是不会有这样一双腿的。

他愣着。周美枝抬头一望,两个人就都不好意思了。他赶紧说自己打算做饭,但不知道她是喜欢吃米还是吃面。她说随你吧。他又说我是米面都能下口的人。她站起来,你歇着,我做,我做长面。他要阻拦,却见她径直走进厨房,拉开了立柜最底层的那扇门。他意识到她已经把放置米面的地方侦察好了,就想她还侦察到了什么,心里便一阵激一阵空的不是滋味。

按照叶五洲陕西老家的习俗,吃长面是一种有关男女亲情的象征,象征天长地久。当初周美枝与吴守中在大风山下的窑洞里结婚,招待客人的就是炒菜长面,叶五洲吃了三大碗,还说没饱没饱再添一碗。因为人多下不及,添得慢了,他就把端给新娘子的一碗倒在了自己碗里,还哈哈笑着说,这里头有新娘子的涎水,我就老大不客气了。这事叶五洲早忘了,他甚至忘了吃长面的象征意义,但周美枝做长面的目的就是为了提醒他,自然不愿意别人吃了她做的面还搞不懂她的心。她炒了两个莱,下好面条给他端来,看他面无表情,就提起了往事。他一听就明白了,尴尬地笑一笑,大口吃着,一再说好吃好吃,可心里却黯黯郁郁地难受起来:唉,老天爷对我太不公道了,为啥偏偏让我不行了呢?没女人了想女人,女人来了,似乎可以唾手可得了,却又怯生生的怕了,唉,男人、男人,不是男人的男人是最最没活头的。

他吃了一碗,女人也吃了一碗。女人还要给他下。他说,下了你自己吃,我饱了。她说,不行,一个男人家,一碗饭能饱?就又下了一碗,用反客为主的口气硬要他吃,他只好吃下去,觉得什么味道也没有,却仍然说,好吃,好吃得很哩。

吃罢了两个人争着洗碗,女人得手了,一面浸抹布一面说,坐着去,你不喝两蛊?叶五洲摇头说,回来再慢慢喝。女人吃惊道,咋?你要出门?他说,我送你去公寓,我给你说好了一间房子。她打了个愣怔,没说啥,把头埋得低低的,洗碗去了。

这天晚上,叶五洲把这个落魄女人送进了新表现公寓。公寓是油田测井公司的人轮换休息的地方,有两人或多人间,也有单间,他起先要了一间两人合住的,想想和她住一起的那个人说不定是个闲话精,把她的话套出来张扬开去可不得了,就又换了个单间。单间里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带软垫的椅子,加上衣架和放杂物的立柜,剩下的空间就不多了。厕所和洗脸间是公用的,在走廊里,叶五洲告诉她,别进错了,那个黑人头上有波浪的是女厕所。女人答应着,就手拉开被子,翻过来细细瞄着。他说,找啥?找虱子呀?城里哪会有。你要是不放心,明儿从我那里抱一床过来。女人说,你的被窝还没有这里的干净,白布里子黑雾罩了一层,抱过来干啥?叫我在这里给你洗呀?他不回答,扭过脸去,神情黯然地皱皱眉头:她连被子都看过了,连被子上的垢痂都看过了。她还看到了啥?被子上再脏可都是油汗哪,没有那东西,她找不到那东西。可那种染濡被子的脏东西是一个单身男人不可缺少的。她没找到她会怎么想?她一定会感到奇怪,感到被子里缺少趣味,感到他这个人缺少激情,感到他居然没有留下她过夜简直就跟狼不吃羊一样大惑不解。

叶五洲胡思乱想着,觉得眼前突然一阵闪烁,猛抬头,发现自己已经离开那女人,来到公寓楼外。四周的灯光泛起一轮一轮温柔的浪花,他踽踽而行,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他和那女人打了个颠倒:是他没有了家,他在四处流浪,他是来找她的。而她却拒绝了他,不,是她抛弃了他,所有的女人都抛弃了他,也就等于生活、历史、这个惶惶然昏昏然恨不够也爱不够的世界抛弃了他。他过去孤苦零丁。现在,这个女人来后,他更加孤苦零丁了。一阵悲酸涌上心来,他不禁泪光闪闪了。

如同他猜想、他希望、同时也是他恐惧的那样,第二天一早,周美枝就敲门进来了。她进厨房把昨天剩的面条一热,两个人吃了,她就开始拖地抹桌,好像她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了,好像她是在延续一种既定的生活,重复昨天、前天乃至数十年以来的一种非她莫属的工作。完了,她把昨天收拢到一起的脏衣服从洗澡盆里抱出来,问他洗衣盆在哪里。他这才想起自从他第一次用两瓶剑南春款待了飘风鸟儿后洗衣盆就一直放在楼顶上。他出门去取,爬上楼顶后远远望着洗衣盆时又犹豫了。算了,就放在这里吧,免得以后再往上搬。他下去,回到她面前说,洗衣盆找不见了,得去买一个了。她把衣服又放回洗澡盆,用水泡上,看他出去了,就去卧室把被套拆了,把床单拉下来,连同枕巾枕套一起抱着出来,放进了洗澡盆。

这天,周美枝从早忙到晚,洗了该洗的一切,又把门窗里里外外擦得明光闪亮。这个家一下子焕然一新了。正是这焕然一新的感觉,使叶五洲不再十二分地沮丧。他心里渐渐开朗起来:为什么我要害怕她呢?城市里有的是酒,城市里壮阳起性的飘风鸟儿是铺天盖地的呀。就娶了她吧?她是他这辈子唯一一个主动走来靠近他并千方百计取悦于他的女人。要珍惜,要抓住不放,要进攻而不能一味地防守,就像上次他去找胡沛馨那样,直率地谈谈他的心思也摸摸她的心思,然后行动起来。是的,没有行动就没有一切,已经到了当即立断的时候了。

这个家、这个三居室的楼房焕然一新的傍晚,同样焕然一新的叶五洲从外面回来,把手里的东西提进厨房,一声不吭地开始做饭。女人正在客厅窗台上,腾地跳下来,用手里的抹布蹭掉窗台上的脚印,大步来到厨房,把抹布朝水池子里一扔,挽着袖子说,饿啦?等不及啦?坐着去,我来。他矢口否认,不是我饿,我是怕你饿。你歇着去,我买了肉馅,咱吃炸酱面。她当然不肯,硬是从他手里夺过了菜刀,笑笑说,在我原来那个家里,男人从来不摸菜刀把儿,就连我坐月子的时候,也是我伺候他。他擦干手走出厨房,好吧,那就让她伺候伺候他,反正他拿定了主意,他已经不怕了。

她做的炸酱面很好吃,他吃了两碗还想吃。她很高兴,又给他下了一碗。他吃了,吃到最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拍着肚子说,胀胀的,从来没有吃得这么胀过。女人说,多吃点好,光听说饿死的,没听说吃胀死的。他说,我看我得小心一点,以后的饭要是天天好吃,不胀死胃也会撑大,万一吃不上你的饭了,变成饿死鬼怎么办?这话她十分爱听,一边收拾桌子上的碗筷一边说,哪会吃不上哩,只要你愿意,我就天天撑你的胃,到时候没啥吃的了,你就把我吃掉。他说,那不行,你的肉是啥味,我尝不来。她脸微微泛红,端着碗进了厨房。他跟进去,靠在门框上说,依我说,你明天就别来了。她倏地扭过头来,眼皮一扇:咋?他说,你心里想的我明白,但我心里的事你却不明白,你知道我是啥人?她说,干部、党员、单身汉。他苦涩地哼一声,你知道的就这些,还有你不知道的哩。单身汉的日子我过惯了,现在突然伴着一个女的,干啥都不自在。明说了,你来了,我欢迎,态度好坏你已经看出来了。尽管你没有工作,更不是党员干部,但你是个好女人,身体健康,手脚勤快,能过日子嘛,我也没啥嫌弃的。可是我,得有个准备啊,我不能说今天晚上你就住在这里,那算啥?那是既不尊重你也不尊重我死去的朋友吴守中。也就是说,这日子不能偷着过,也不是临时凑合几天的事。你进我的门,你吃我的饭,你上我的床,得有名分,得叫四邻八舍都知道。所以说,今晚你别住,明早你别来,耐心在公寓里等待,最多二十天,我大大方方、光光鲜鲜地迎你进门,咋个样?她不回答,把洗净的碗一个一个擦干说,你是说,你打算和我过一辈子?他实实在在地点头。她叹口气说,我要是不好哩?他说,你有啥不好?要不好就全是我不好。她说不见得,时间一长你就知道了,我这个人好动,坐不住,也不要男人管得死死的。他笑道,那就好,我这个人最怕管闲事,你想动就动,进进出出由你。再说了,一年有半年我不在家,想管也管不上啊。她摞好碗,来到客厅,坐下又起来,看着黑去的窗外说她要走了,明儿就不来了。他说好,二十天,最多二十天。她说二十年我也等你。他听了很感动,想有所表示但又不知怎样表示,就要去开门,说我送你去公寓。她跨前一步,拦住他,几乎贴着他的身子说,别送了,我自己去,明儿你来看我。他说行。她就扬起脸说,相相我,你就不会相相我?他愣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笨拙地抱住她,亲了一下她红朴朴的面颊,而她却把头一拧,挪过来用自己的嘴堵住了他的嘴。他感觉她的嘴是咸的。但对他来说,重要的不是味道,而是行动本身。多少年了,他这是第一次亲吻,第一次拥抱女人。他很紧张,就像偷东西一样紧张。

紧张的情绪渐渐消失了,十八天里,他天天去新表现公寓看她,拥抱已经有好几次了。今天是第十九天,他又醉倒了十几只鸟儿,他又清炖了满满一锅,他又吃得喝得饱嗝连天了,他又一次来到公寓看望她并主动拥抱她。这次拥抱和最近几次的拥抱一样,他感觉自己下面也不平静起来,总是想顶她,使劲顶她,还有一种欲望就是想摸她,不是隔着衣服而是贴着肉摸进去,乳房、肚腹乃至下体。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还早呢,还没到火候,蓄积起来的力量还应该稳住阵脚,直到非出击不可的那一刻。

他松开她,对她说,走吧,我们上街转转去。

这是他带她第二次上街。第一次没走多远,算是演习,让那些认识他的人看看,他在公开和一个女人散步。终点是夏日哈哈饭庄。在那儿,他请她吃了一顿米饭炒菜,菜是啤酒焖野兔,因为胡椒和辣椒的味太重,吃得他们浑身冒汗,像洗浴似的。今天这次,他是要带她走远一点的,远处是大街,大街上有大商店,大商店是花大钱的地方。他今天身上揣着大钱,整整三千块。他们先坐公共汽车来到巴音呼热东街,直奔北京商厦。他告诉她,挑中好看合适的你就买,别管价钱。她说那不行,差不多就行了,不能太破费。她说到做到,挑了两套衣服、一套裙子,才花去了不到四百块钱。她显得很知足,他却不是十分满意,拿着衣裙翻来覆去地看看,摇摇头,就又带她坐上公共汽车,来到太阳一路的新太阳服装城。他们先坐电梯到八层,然后从上往下一层一层地转。

“咋样?那一套?太透了?透还不好?凉快嘛。那一套呢?太艳了?艳了好,艳了喜庆。我做主了。”

“别别,再转转看,非要买的话就要买我心头到的。”

那就继续转吧。转到最后,要是没有更好的,回过头来再买。就在转的过程中,大约到了五楼,叶五洲突然发现自己的感觉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以前他也转过商店,但心里涌不出一潮一潮的热浪,眼光也只在他所需要的商品上溜来溜去。可今天、现在,他的眼光是不够用的,他得不由自主地扫瞄那些既是售货员也是模特儿的姑娘:过于袒露的胸脯,苗条的身段,穿着黑色或肉色丝袜的大腿小腿,那么秀美的一双脚一双高跟鞋。不仅如此,那些和他们一样转商店的顾客,那些属于顾客的芳容以及肉感的一切,都时不时地占有着他的眼光。他想看,看了就有点激动,一激动他就把眼光转向身边的周美枝:可惜了,要是她穿上她们那种衣裙、鞋袜,烫上她们那种头发,再和她们一样涂上口红描上眉,说不定也会让他激动起来。他于是就想象她换了装的形貌,想着想着就捏住了她的手。她让他捏了片刻,然后甩开他,瞪他一眼又笑笑。他额头鼻子上都是汗,往口袋里找手绢没找着,就用手掌擦了擦,又把手掌上的潮湿蹭到裤子上了。

“热,咋就热得要命。”

“这大楼里到处吹着凉气,你胡热啥哩?”

他知道这是飘风鸟儿的作用,也知道这作用不仅驱动他更加坚定地靠近了周美枝,而且使他对所有女人、所有女人的装束、所有女人凹下凸起的地方发生了兴趣。而过去,很长时间,他都忽视着她们,忽视着她们与男人的区别、她们之间美与丑的区别,忽视着漂亮与漂亮之间细微的区别。对他来说,靓女如云的街道、商店与荒原几乎是一样的——她们,那些现在看来迷人的异性,就像在油田司空见惯的鼠兔,在他的漠视中,一掠而过了。

也是飘风鸟儿的作用,使他变得果断起来,不愿意和她多费口舌了。他从货架上取下一双黑色的带蝴蝶结的高跟鞋,硬要她试试。她不,他就蹲下去帮她脱鞋。她只好遵命,垫着自己的旧鞋,把脚往鞋口插去,插了几下那多肉的脚后跟怎么也下不去,他就赶紧在货架上寻找,看到一双跟极细极高的白皮鞋,拿下来让她再试。她把脚插进去,脚腕一旋,哧地进去了。他很高兴,又让她试另一只,同样也穿进去了。他问她咋样。她说难受,穿不来这种鞋。他说慢慢就习惯了。他把她的旧布鞋从高跟鞋下面抽出来,四下里看着寻找垃圾箱要扔掉。她拽住他,这么好的鞋,再穿一年也不烂。他说,进我的家门就得穿新鞋,旧东西我看着不顺眼。她又说,啥时进你家我啥时穿,你看我现在这双袜子,配得上么?她穿着一双蓝色的棉线袜子,配着那鞋就像牛角配在了驴头上。他说,没关系,听我的,换掉。他找了个试鞋的地方让她坐下,自己去给她买袜子,她在后面喊,别买差了,二十四到二十六。

他给她买了两双肉色丝袜,是无跟的,脚大脚小都能穿。他又央及她换上。现在看吧,好好瞅一瞅,她那双脚美起来了,和别的女人一样了。他想摸一摸,她却站起来躲开了他。这时,他发现周围几个顾客和售货员在看他,便不好意思起来,丢下她的旧鞋旧袜,赶紧去鞋部收银台前结账。售货员跟过来对他说,他要的那双鞋价钱是两百六十五元整。他吓了一跳,这么贵?这比买一套衣服都贵啦。售货员小姐也不知是北方人学说广东话,还是广东人学说普通话,用那种很时髦的口音说,你买的是精品耶,精品当然要贵啦。他没再说什么,很心疼地掏钱,掏完了又想,有自己的女人了,多花点钱算啥?不是人家要的,是你硬要给的嘛。他回身寻找周美枝,看到她不知从哪儿搞了一个塑料袋,正在把旧鞋旧袜装进去。他抢过去说,不要了不要了,要了你也没机会穿,我以后见不得你脚上是破鞋烂袜子。他抢过她手里的塑料袋,放下,拉起她就走。

他们来到四楼,又来到三楼,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他又给她买了一套奶油色西装裙、两双长筒袜、两件衬衣、两件汗衫、一条大红的裤衩和一些毛巾、手绢、头花之类的小玩意。她说她脚疼,实在转不动了。他就带她坐电梯到一楼,一人喝了一碗酸羊奶,吃了一块蛋糕,然后出商店坐上公共汽车要返回新表现公寓。

公共汽车上很挤,他两手提着东西,怕挤倒,就紧紧贴着她。摇摇晃晃地过了两站,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下车、下车,去我那里,我想吃你做的长面了。她当然不会反对,随他换乘三路公共汽车直奔他家。

不要脱鞋,我没有给你预备拖鞋。脚疼怕啥?多穿一会儿,新鞋撑一撑就不疼了。快到里头去,换上衣服让我看看,先换这个这个这个。快去。他把衣服交给她,推她进了卧室。

一会几,她出来了,很不好意思地来到客厅。他眼睛火灼灼地盯着她:一身三百多块钱的奶油色西装裙,肉色的半透明的并且带有本色花饰的长筒袜配着那双白色高跟鞋,裙子紧包着臀部,圆鼓鼓的,上装的领口很低,露出粉色的无领衬衣,一片离乳房很近的白皙的皮肤非常醒目地袒裸着。他的眼光直勾勾的,脸上一片呆气,嘴上说着好、很合适的话,心里却动荡着另一种潮水。他情不自禁了。

一切都是冲他而来的。就像一股洪流冲垮了堤坝,谁也不知道它会流向哪里;又像一脉闪电刺破了封闭已久的外壳,使一种能够左右他行动的东西涌了出来——他发现他的屁股已经离开了沙发,他在朝她靠近,他闻到了她的热烘烘的气息。他一下子抱住了她,从心底叫了一声:我的女人哪。

他亲她,在脸颊上、在嘴上、在脖子上亲她,她也亲他,也很激动。她似乎比他更明白,她需要打扮起来骚情他了,而他需要的、为之忘乎所以的正是这种能够进入内心的骚情。他的手开始乱摸乱揣了,一会又将她朝前推去,推出客厅,推进卧室,推倒在床上。床吱吱地响起来,这是前所未有的响声。他听着格外亢奋。他把她的裙子抹到屁股上了,他看到她连他给她买的大红裤衩也换上了,他发现她的大腿又胖又白比什么都好看。他摸过去,一直摸进了裤衩。

“你要咋?”她似乎有点吃惊,但没有阻拦。

“不咋、不咋。”他扯下了她的裤衩。

“羞死了。”她用两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别动别动,就这么躺着,别动。”他生怕她改变姿势或挪走身体,使劲摁了几下她的肚腹,然后离开了她。

等他再次趴到她身上时,他已经脱光了。那个东西让他很自豪,他打算放进去,可是不行,位置找不到。这时,她突然一阵颤栗,推开他,忽地坐了起来。

他看到她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看到她那被衣服遮去的胸脯似乎突然胀大了,看到她腮边一颗小疣子在轻轻跳动,看到她光溜溜的腿上一股温馨正在无限扩大。他以为她在害羞,她是为了贞操才推开了他。他想求她:随我的便、随我的便吧;我不容易,真不容易。他又抱住了她,怕她再次推开,就抱得很紧很紧。可他没想到,这时她的手却滑到下面,攥住了他的根。那东西依然硬着,前所未有地被女人的手一抓就更硬了。

“你咋不早说,咋不早说?”

“说啥?你要我说啥?”

她不回答,哽哽咽咽地哭起来。

“我咋了?我对不起你么?”

“没有、没有。”

他满腹狐疑地松开她,而她却弯过胳膊来缠住了他的腰。她很高兴,她大概是高兴得哭了。因为她现在才知道他是能行的,才知道自己死去的丈夫错了——是丈夫告诉她叶五洲是个性无能、是个生殖方面的废人。所以她根本没打算跟他同房,想都没想过。她想他最多和她搂搂抱抱、揣揣摸摸,如此她也就满足了。她觉得自己是来寻找靠山的,只要生活有着落,只要城市能有人接纳她,就成,就不能苛求别的了。可是,现在,老天爷有眼,她想有的有了,没想有的也有了。她不能用语言表达自己,只能流泪。她继续哽咽着,而他也继续困惑着。渐渐地,他感到他那个东西正在发生变化。他警惕地一把抓住它,忧急地晃一晃。

“你哭啥呀?我到底咋啦?”

“我哭啥你还不知道?你这个死人,你站着干啥?来啊,快来啊。”

她抱着他躺倒在床上,将岔开的腿蜷起来。他于是明白那眼泪并不是为了拒绝,恰恰相反。女人,真是不可理喻。他揣摸她,想找到准确位置然后放进去,突然发现,他已经没有了自豪——那东西不可挽回地疲软下去了。

咋回事?你这么不争气,这么不听话,还没用你你就缩回去了。好像那东西不是他的,根本无法接受他大脑的指令。他万分沮丧地趴在她身上,再也想不出自己应该干点什么。而她浑然不觉,提起精神等待着。他知道她等待愈久对自己愈不利,只好站起来,愣愣地望她。

“你又不想要了?”

她欠起腰,望着他那突然变得皱皱巴巴的下身,一脸好奇。

“我饿了,咱们先吃饭。”

“我也饿了。”她说。

他开始穿衣服。突袭而来的悲凉生满了他的心,就像冬天的荒原正在经历一场无比广漠的寒流。他几乎就要放声痛哭了。

他记得自己只在遇到无法解决而又必须解决的困难时才会放声大哭。在过去,在这种时候,一定会有人对他说,去吧,去找将军。他曾经过去,问题自然就解决了。将军说,丢了一个中子源么?那一定是叫老鹰叼走了。哭什么?我不会让你坐牢的。回去吧,把其余的给我看牢了。果然如此,一个星期后,一只大鹰从空中坠落到荒原上,死了。人们剖开它的肚子,看到拳头大的沉重的铅球包在胃囊中,铅球里面就是黄豆般大小的中子源。

现在,他又想起将军了。将军会怎么说?他大概会详细询问一些情况,然后鼓励他继续醉杀飘风鸟儿。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贵在坚持嘛,才吃十九天就想出现奇迹,那怎么行。回去吧,再吃三个月。要是没有效果就再来找我。不,也许将军不会这么说,也许将军会说我连我自己的都没办法呢,也许他就根本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在这种事情上去找将军了。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担忧地关注着自己的肉体。他陷入了新的也是更深的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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