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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道名为“死亡”的门

1

曾祖母到底还是没能活过100岁——这令族人大失所望,他们个个都希望能有机会向别人夸耀,说家里出了一位“百岁老人”呢。海湾另一头的麦卡利斯特家有一位百岁婶婶,他们家的人就摆起谱来。两家相比,麦卡利斯特家族是后来者,因此莱斯利家的人无法容忍对方在任何方面超过自己。他们从苏格兰迁过来以后才在这儿繁衍了三代,而莱斯利家已经繁衍了五代呢。

但是死神却不会把家族之间的较量放在心上,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连曾祖母的“求生意志”也没能帮助她实现这一目标。98岁寿宴过后没多久,曾祖母就病倒了。玛丽戈尔德始终认为曾祖母永远不会死。除她之外,其他人都以为曾祖母熬不过下一个冬季。然而到了春天,曾祖母的身体居然出人意料地有所恢复。

“兴许她还能迈过这道坎,”肯普太太对萨洛米说。萨洛米摇了摇头。

“不,她注定没几天可活了。这是蜡烛燃尽前的最后一丝闪光。我希望她能活过100岁。克丽丝蒂娜·麦卡利斯特那个老家伙已经又聋又瞎,心智也和婴儿没什么两样,就这么过了10年——她都能活到100岁,而莱斯利拼了老命却才活到99岁——想想都叫人受不了。”

玛丽戈尔德在洗衣房门口屏住了呼吸。曾祖母就要死了吗——这种事真会发生吗?哦,不会的,不会的。玛丽戈尔德觉得天都塌下来了。这倒并不意味着她察觉到自己对曾祖母怀有某种特别的热爱。可曾祖母属于那些永存不灭的事物之一。当一件永存不灭之物消失的时候,总令人觉得如同当头一棒。它让你觉得仿佛任何东西都靠不住似的。

接下来那个星期六,玛丽戈尔德来找曾祖母背诵《圣经》经文时,已经稍稍适应了这一观念。曾祖母倚在玫红色的靠垫上,飞快地织着一件蓝外套。太平洋岸边有一户族人生了宝宝,这外套就是她为新添的曾孙所织。曾祖母的双眼跟平常一样,明亮却令人生厌。

“坐下来。我得先数完这几针才能听你背书。”

玛丽戈尔德坐下来望着新娘们的照片。她并不想看克莱门蒂娜那张,但是却做不到。她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玛丽戈尔德咬紧牙关,一双小手也攥成了拳头。可恶,可恶的克莱门蒂娜,她的双手比母亲的还漂亮。还有那永不消逝的、梦幻般的微笑,仿佛除了面前的百合花以外,其他事情都无足轻重。如果她像别的新娘一样露出难为情的傻笑,也许玛丽戈尔德就不会这样憎恶她了。那些新娘会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但是克莱门蒂娜不会。她实在太自信了——相信自己能占有父亲——相信自己的美丽毫无瑕疵。她从来不把任何人的想法放在心上,哪怕只有一刻钟。她知道,人们会情不自禁地望着她,赞美她,就连那些讨厌她的人也不例外。玛丽戈尔德硬生生地将目光移开,盯住了曾祖母床上方的一副天使像——画中人有着长长的洁白双翼,周身被一些金色圈圈环绕,光芒四射。天使正毫不费力地穿过黄昏时的苍穹,高高飞起。曾祖母就要死了吗?如果是的话,她会不会也变成那副样子?玛丽戈尔德大胆地在心中勾勒出一副小小的幻象,可是一想到曾祖母会死,她就没这份心思了。

“你在想什么?”曾祖母这问题提得太突然、太尖锐,竟使玛丽戈尔德将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想闭嘴已来不及了。

“夫人,您死后会变成天使吗?”

曾祖母叹了口气。“我觉得会。到时候我该多无聊啊。是谁告诉你我要死的?”

“没人告诉我,”玛丽戈尔德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她支吾道。“只是——只是——”

“有话直说,”曾祖母命令道。

“肯普太太说,克丽丝·麦卡利斯特老太太活到了100岁,可惜您就活不了那么久。”

“从几时起,”曾祖母用威严的语气问道,“莱斯利家和麦卡利斯特家变成了对手?麦卡利斯特家那帮人啊!有谁会认为那个克丽丝·麦卡利斯特这10年以来还算是个活人?哼,就算我在坟墓里埋上100年,也比她从前的模样有活力!所以说她根本就不能算是活人。至于死嘛,在做好充分准备之前,我才不会死呢。第一,我得先织完这件外套。肯普太太还说了些什么?我不会在意她的话。我对人生已没有任何好奇心了。现在唯一令我感到好奇的就是死。不过,肯普太太一直都是个挺有意思的老家伙。”

“肯普太太也没再说什么——她只是说劳森家的宝宝活不成了,还说海湾那头的格雷太太癌症缠身,小山姆·马尔也得了阑尾炎。”

“真是令人高兴的要闻小集成。昨天夜里我梦见自己上了天堂,还见到老山姆·马尔也在那儿。这可把我气坏了,结果就醒了。想想看,老山姆·马尔居然上了天堂!”

曾祖母拿着毛衣针,凶巴巴地朝一位小个子新娘的照片比划着。那新娘面带怯意,薄纱绸缎像云霞似的盘绕在她周围,仿佛已让她完全不知所措。

“您为什么不想让他上天堂呢?”玛丽戈尔德问道。

“假如我真有这种想法,那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从没讨厌过老山姆。只是——他不适合呆在天堂。他在那儿根本无事可做。”

要让玛丽戈尔德想像曾祖母“适合”上天堂也不太容易。

“您总不会希望他下——到另一个地方去吧。”

“当然不是啦。可怜的老山姆,没干过坏事,路也走不稳,还总把烟草汁喷得到处都是。喷东西的方式是他唯一能引以为荣的本领。世上除了天堂和地狱之外,真应该有个中间地区。只不过,”曾祖母咧嘴一笑,又说,“要是真有这种地方,咱们当中有一多半人都得上那儿去。”

曾祖母沉默下来,又在外套的袖子上织了一圈。玛丽戈尔德则趁这空当继续讨厌克莱门蒂娜。

“话虽如此,老山姆·马尔死时我还挺难过的,”曾祖母忽然又开了口。“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一死,就再也没人记得我年轻漂亮时的样子了。”

玛丽戈尔德望着曾祖母。这个又老又丑、身材矮小的妇人也曾年轻漂亮过,这可能吗?曾祖母捕捉到了她怀疑的眼神。

“你不相信我曾经年轻漂亮过。哈,小丫头,我的头发以前是金红色的,我的双臂曾是整个家族的骄傲。莱斯利家的男人绝不会娶丑姑娘为妻。我们这些当媳妇的虽然有的犯傻,有的刁蛮,但是个个都肩负起了女人的首要职责——让男人看着高兴。当然,莱斯利家的人知道怎么选老婆。过来,让我瞧瞧你。”

玛丽戈尔德走过去站在床边。曾祖母把一只皮包骨头的手伸到她下巴底下,托起她的脸,细细打量着。

“嗯。温思罗普家的头发——说是金色又太浅,不过以后可能会变深——莱斯利家的蓝眼睛——布莱斯德尔家的耳朵——现在断言你的鼻子像谁还为时过早——肤色像我。嗯,谢天谢地,我觉得你将来还不至于长得特别寒碜。”

曾祖母“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每当她学会一两句现代俚语之后,总会发出这种笑声。玛丽戈尔德离开房间时心情已舒畅了许多。她相信曾祖母对死亡毫无概念。

2

曾祖母的状况有了进一步好转。她坐在床上做针线活儿,跟所有的访客见面、聊天,还跟路西法开小会,一开就是老半天。她坚持要祖母把她的新丝裙做成高领式的,又把拉扎尔叫到房间里训斥了一顿,因为有人说他醉酒之后把老婆的眼睛都给打青了。

“20年以内她死不了,”拉扎尔愤愤不平地说。“下面的空地只容得了他们其中一个。”

后来,夏洛特城的哈里特婶婶为款待丈夫的姐妹而举办派对,祖母和母亲要坐克朗叔叔的车前去参加,凌晨3点才能回来,不过萨洛米会留在家里,曾祖母也精神奕奕,状态好得出奇。结果,事到临头,萨洛米却被人叫走了:她的一个婶婶在弥留之际请她到南哈莫尼见面。祖母和母亲来到果园房,前者一身缎装,显得华贵动人;后者脸庞如花,配上绿色的绉纱衣服,整个人如同一枝纤弱的百合。

“现在咱们肯定走不了啦,”祖母不无遗憾地说。她本来是想去的——哈里特婶婶要款待的人以前是她的一个闺蜜。

“你们怎么就走不了啦?”曾祖母抢白道。“我的外套已经织好了,今晚凌晨3点我就会死,可这根本构不成阻止你们参加派对的理由,对吧?你们当然可以去了。犯不着为我留在家里。”曾祖母的预言并没有给祖母带来多少担忧。那只是她一贯的说话风格罢了。

“您觉得病情又加重了吗?”祖母敷衍着。

“要是我健健康康的,就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曾祖母仿佛在打哑谜。“你们为我留在家里一点实际意义都没有。如果我需要什么,玛丽戈尔德可以帮我去拿。但愿你们能享受一顿愉快的晚餐,在哈里特家可吃不着多少东西。她觉得让客人挨饿是代表节俭度日。而且她经常故意把杯子倒得满满的,这样就没法再添奶油了。同样一罐奶油,在我认识的妇人当中,没有谁能比哈里特吃得时间长。”

“我们去那儿并不是为了吃东西,”祖母一本正经地说。

曾祖母一阵轻笑。

“当然不是啦。不管怎样,你们去吧。凡是跟派对有关的事,我都想听。那会很有趣儿的。我现在需要乐趣更甚于需要关爱。你们留意一下,看格雷丝和玛乔丽互相还说不说话、凯瑟琳·莱斯利是不是修了眉毛。我听说她准备去纽约的时候把眉毛修一下。另外,路易莎有一条特别难看的乔其纱裙子,粉红色的底、蠕虫似的绿色花纹,要是她今天穿了,你们就试试看,能不能往上面泼点咖啡。”

“如果您认为我们留下来比较好的话——”祖母开了口。

“玛利安·布莱斯德尔,你马上给我离开这间屋子,不然我要拿东西砸你了。克朗在按汽车喇叭呢。你知道他不喜欢等人。走吧,你们两个都走,让玛丽戈尔德进来。她可以坐在这儿陪我,到了就寝时间再去睡。”

曾祖母目送祖母和母亲离开,那双不再年轻的黑眸子里流露出一种古怪的眼神。

“她一想到我要死就不高兴,因为我这个‘老祖母’不在,大家也就不会再叫她‘小祖母’啦。这项晋升她可是一点都不想要。”玛丽戈尔德很不情愿地进来之后,曾祖母对她如是说。“孩子,把你的图画书拿来,坐下。我想先考虑一下。过会儿我要跟你说些事儿。”

“好的,夫人。”玛丽戈尔德总是对曾祖母说“好的,夫人”,对祖母说“好的,祖母”。她依言坐下,但心中并不乐意。这是一个可爱的春夜,西尔维娅会在绿之门等她。她们已经计划好晚上要到白泉那儿玩一种特别的新魔术。现在她只能整晚坐在这里陪伴曾祖母了,可曾祖母连句话都不肯对她说,只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曾祖母睡着了吗?要是她睡了,她玛丽戈尔德岂不是就能穿过果园、冲到绿之门,花一小会儿时间跟西尔维娅解释不能同去的原因了吗?否则西尔维娅大概就不会谅解她。魔法之门就在玛丽戈尔德的椅子旁边敞开着——她可以从那儿溜出去——再马上溜回来。

“夫人,您困了吗?”她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

“闭嘴。我当然困啦,”曾祖母厉声说。

玛丽戈尔德叹了口气,顺从了。天知道西尔维娅会做出什么事情。也许她再也不来了。两人相约,玛丽戈尔德还从没失信过。她轻轻地转动椅子,好让自己背对克莱门蒂娜。玛丽戈尔德望着其他新娘:60年代的衬架裙和带花边的宽前檐女帽,80年代的裙撑和波兰连衫裙,90年代的灯笼袖和钟形裙,还有本世纪初的窄底裙和超大帽子。当然,玛丽戈尔德压根不知道这些衣服分别流行于哪个时期。它们全都属于那个传说中的年代,当时她还没有出生,人们穿着各种各样荒唐可笑的服饰。唯一看上去不可笑的人是克莱门蒂娜,她的肩部绣着蕾丝花边,一头柔顺浓密的秀发,还有那不算时髦却永不凋零的百合花。玛丽戈尔德的思绪总是绕回到克莱门蒂娜身上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管不住自己。就像一颗牙发炎了,可你却不得不用它吃东西。但是,她不会转过身去看她的,绝对不会。

3

“你干嘛那样盯着克莱门蒂娜?”曾祖母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很端庄,是吧?莱斯利家的新娘们就数她最端庄。这相貌、这表情,还有这漂亮的双手摆出的迷人动作。最遗憾的是——”曾祖母突然不说了。玛丽戈尔德觉得她本来肯定是想说,“最遗憾的是她已经不在了。”

曾祖母把毯子往后一扔,两只小脚轻快地伸到了床沿外面。

“把我的衣服和袜子拿来,”她命令道。“在最上面那个衣柜抽屉里。还有那条挂在壁橱里的黑丝裙。还有蓝盒子里那双普鲁涅拉呢鞋。快点,现在就去。”

“您不会是要下床吧?”玛丽戈尔德诧异得倒吸一口凉气。她长这么大还从没见曾祖母站起来过。她也从没想过曾祖母会下床。

“我不光要下床,还要到果园里走走呢,”曾祖母说。“你只管照我说的做就是了,不许顶嘴。在你出生以前,甚至在你爸妈打算要孩子以前,我做事向来都是怎么高兴怎么来的,今天晚上也一样。所以我才叫她们去参加派对。赶紧去吧。”

玛丽戈尔德照做了。她取来衣服、黑丝裙、普鲁涅拉呢鞋,还帮着曾祖母一一穿上。不过曾祖母并不怎么需要协助。她扶着床架杆,得意洋洋地站了起来。

“把我的黑丝巾拿来。再拿根手杖,就在那座旧钟里。每天晚上,等其他人都上床休息之后,我都会在这间屋里散散步——为的是不让双腿功能退化——可我已经9年没出过门啦。”

玛丽戈尔德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她取来手杖,跟着曾祖母迈出魔法之门,走下了浅浅的台阶。曾祖母停下脚步环视四周。尽管山上的云杉林后面已泛出银晖,但是月亮还没升起来。西面的桦树林后面则有一缕金色光带,淡淡的、柔柔的,惹人喜爱。草坪上凝结着冰冷而晶莹的露珠。隐多珥女巫正朝苹果仓后面的什么人发出尖厉的叫骂。

曾祖母吸了吸气。

“哦,是海水的咸味儿!又闻到这味儿啦,真好。还有那些苹果花,我已经记不起春天是什么样了。果园的雪松树下面,那个旧石凳还在不在?带我过去,我要再观赏一次月亮从云杉林上升起的景象。”

玛丽戈尔德牵着曾祖母的手,两个人走进了果园——玛丽戈尔德酷爱的地方。这座老果园真是别有风趣,令人愉快:松树、苹果树、冷杉树参差错落,散发出阵阵芬芳。树与树之间的空地上种着花儿。一丛丛洁白芬芳的草木犀,一簇簇粉紫相间的风铃草,成片的薄荷与青篙,还有大大的红玫瑰。从那里吹过的风都带着香味。红醋栗丛中居住着小矮人,古老的山毛榉上则是绿族小精灵的安身之所。

果园被一种奇异的沉静所覆盖,仿佛在期待着什么。玛丽戈尔德和曾祖母在这样的氛围中穿过园子,来到一株参天蔽日的雪松树跟前,树下是一片盛开的绣线菊。玛丽戈尔德觉得这静谧一定是花儿们在等待月亮升起的缘故。

4

曾祖母嘟囔了一声,瘫坐在石凳上。她久久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动也不动,这段时间对玛丽戈尔德来说好像特别久。月亮自云杉林上空冉冉升起,果园也变样了。月色中的群芳之园恢恑憰怪,就像是中了魔法,还带着一丝邪魅。对所有外界影响都很敏感的玛丽戈尔德体会到了这股魅力,尽管她在多年以后才学会描述它。一切都跟白天不同了。玛丽戈尔德以前从未在这么晚的时候来过果园。白水仙高举着如雪的酒杯,月亮为石阶镀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光。水晶般纯净的空气中,紫丁香小口小口地吐露着芬芳;果园另一头是玛丽戈尔德熟悉并喜爱的古老田野。此时此刻,那里已被月光所占据,显得朦胧而神秘。海水的浅吟是那么悠远、那么悠远。

曾祖母还在继续出神。她是不是看见那些早已入土的脸庞又重新焕发出生机与活力?月光下的老果园里,是不是传来了只有她才听得见的召唤和飘忽的脚步声?冷杉树林外面,谁的声音在呼唤着她?玛丽戈尔德隐隐觉得脊椎上像是被针扎了似的,不太舒服。她可以百分百确定,果园里绝非只有自己和曾祖母两人而已。

“嘿,从我们到这儿以后,你有什么感觉吗?”曾祖母终于问道。

“挺舒服的呀,”玛丽戈尔德有点吃惊地回答。

“不错嘛,”曾祖母说。“这是个有效的测验——测验人沉默时的感受。如果你能跟谁一起静静地坐上半个钟头,而且觉得‘舒服’的话,你和对方就有可能成为朋友,否则肯定没戏,也不用白费工夫去尝试了。玛丽戈尔德,我今晚带你到这儿来有两个目的:第一,是告诉你几件生活中需要注意的事,这些话可能对你有好处,也可能没有;第二,我要来赴一场和岁月订下的约会。孩子,这里可不光只有我们两个人。”

是的,这玛丽戈尔德早就知道。她朝曾祖母身边略靠了靠。

“孩子,别怕。在这儿走动的幽灵都是些友好亲切的伙计。他们不会伤害你。他们与你同宗同族,有着与你相同的血统。你可知道你的模样跟一个小孩像得出奇?那是我丈夫的侄女,她夭折70年之后,你才出生。除我之外,再没有哪个活人还记得这位小姑娘啦——她的美貌、魅力、奇才,都给人遗忘了。但是我记得她。你的眼睛和嘴巴都跟她一模一样——而且,你们都会倾听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神态也一样。我不知道这代表的是诅咒还是福佑?我的儿女曾在这座果园中玩耍——后来是我的孙辈——再后来是我的曾孙辈。那么多小幽灵!想想看,一所房子里本来住着14个小孩,现在却只剩下你一个。”

玛丽戈尔德觉得曾祖母仿佛是在责备她,便说:“这又不是我的错。”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就像你父亲在你出生前就因肺炎去世一样,不是任何人的错。玛丽戈尔德,云杉农场总有一天会归你所有。”

“是吗?”玛丽戈尔德吓了一跳。这种事她可从来都没想过。

“而且你必须永远爱它。建筑物跟人一样,要是有人喜欢它们,它们会有所感知的。我见过几栋房子,它们的心已经碎了,真的。我和这座农场一直是好朋友。从我嫁过来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深爱着它。这儿的树大都是我种下的。玛丽戈尔德,你将来可一定得嫁人啊,并且要让这些老屋重新住得满满的。但是别太早了——别太早。我17岁结婚,36岁就当了祖母。真糟糕。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一生下来就是个祖母。”

“本来我可能16岁就嫁人了。但是我下定决心,织不完那个苹果叶图案的床罩,就不出嫁。你曾祖父离开时怒气冲天的样子,让我怀疑他到底会不会回来。不过他还是回来了。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呢。那时候我们就是两个孩子。两个少不更事的傻瓜——所有人都这样评价我俩。我们当年可比我现在有头脑。那时候我们能明白的事我现在反而理解不了。我活得太久了。玛丽戈尔德,别活得太久——别活到生命里只剩下鸡屁股的时候。我死以后没人会觉得难过。”

玛丽戈尔德突然倒吸了一口气。

“我会难过的!”她喊道——而且是认真的。啊,那可太糟糕了。云杉农场里没有了曾祖母,那地球都会转不下去了吧?

“我不是说那种难过,”曾祖母说。“就连你也不会难过许久。奇怪吧?我曾经害怕过死神。那时我把他当成敌手,现在他成了我的情人。玛丽戈尔德,你可知道已有30年没人叫过我的名字了?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不——不知道,”玛丽戈尔德坦言。这是她头一次意识到曾祖母肯定也有名字。

“我叫艾迪丝。你知道吗,我有个怪念头,想再听别人叫叫我的名字,就一次。玛丽戈尔德,叫叫我的名字吧。”

玛丽戈尔德又倒吸了一口气。太可怕了,这是悖理逆天的行为。啊,这跟叫一个人当面对上帝称名道姓几乎没什么两样。

“说什么都行——随便说——话里有我的名字就行,”曾祖母不耐烦了。

“我——我不知道说什么——艾迪丝,”玛丽戈尔德结结巴巴地说。刚一说完,她便觉得这话听起来糟透了。曾祖母叹了口气。

“没用的。那不是我的名字——不是你那种叫法。当然不可能是啦。我本该料到的。”她忽然笑了起来。

“玛丽戈尔德,我希望能出席自己的葬礼。哈,那岂不是很有趣!全家人,包括7代以内的亲属都会到这儿来。他们会闲坐一旁,用各种陈词滥调来评论我,那些话恳切、体面而乏味,却背离了有趣的真相。那些人只会说一句真话:我的身子骨格外硬朗。莱斯利家凡是活过80岁的人都会得到这种评语。玛丽戈尔德——”曾祖母随意改变话题的习惯总会把人吓一跳。“你对这世界的真实看法是什么?”

玛丽戈尔德虽然吃了一惊,但还是很清楚自己对世界的看法。

“我觉得这世界挺有意思。”她说。

曾祖母凝视着她,然后笑了。

“让你说中啦。‘说方言之能,终必归于无有;先知讲道之能,终必归于无有。[1]’但是人生百态这场大戏却还在上演。我怎么看都看不厌。我已经活了将近100岁——归根结底,最让我感激的就是我始终觉得世界和世人都很有趣。没错,人生一遭,值了。玛丽戈尔德,有多少小男孩儿对你动心?”

“对我动心?”玛丽戈尔德不明白。

“难道你就没个小情人吗?”曾祖母解释道。

玛丽戈尔德惊呆了。“当然没有。我还太小。”

“哦,是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有两个追求者啦。你能想象吗?我七岁时就有两个小男孩对我动了心呢。”

曾祖母那乌黑的双眸中盛满了笑意,月色使她的目光显得十分柔和。玛丽戈尔德望着这双眼睛,第一次意识到曾祖母并非一直都老态龙钟。啊,她以前甚至还叫做艾迪丝呢。

“其实,我6岁那年就有过一个情人,”曾祖母眉飞色舞地说。“我们那个时候,姑娘们一出生就有情郎。小吉姆什么的——我记不住他的姓氏了,也许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曾经走3英里的路去给我买棒棒糖。虽然我那时才6岁,但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80年前就去世了。还有查理·斯奈思。他当年是9岁。我们总叫他‘青蛙脸’。他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问我,‘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吗?’当时的情景我会记一辈子;还有,我一边咯咯发笑一边回答‘不好’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同样让我难忘。说过无数次‘不好’之后,我终于说出了‘好’。”曾祖母一边回忆一边笑,完全沉浸在少女时代的欢乐中。

“曾祖父就是第一个听您回答说‘好’的人,对吧?”玛丽戈尔德问道。

曾祖母点了点头。

“但是有几次我险些就答应了别人。我15岁时曾对弗兰克·利斯特一片痴情,可是家里人不肯让我嫁给他。他就想让我跟他私奔。我一直后悔当初没跟他走。但是,如果我跟了他,照样会后悔。我还差点嫁给鲍勃·克兰西——如今我对他仅存的印象就是,有一次他喝醉了,把他母亲的厨房刷满了槭糖浆。我和乔·本森也谈过恋爱。我告诉他,我觉得他非常了不起。有一种男人,只要你跟他说他很了不起,就能把他搞到手——假如你真想嫁给这种男人的话。彼得·马奇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曾有人以为他会死于肺痨,于是他恳求我嫁给他,让他过一年幸福日子。想象一下,如果我答应了他,结果会怎样。后来他身体康复,活到了70岁。玛丽戈尔德,千万别跟一个大活人玩这种冒险游戏。彼得娶了希尔达·斯图尔特。那是个漂亮姑娘,就是太腼腆了。只要她一星期内花的钱超过5分,彼得就会犯神经痛。彼得去教堂时总喜欢坐在我前面,他那秃头上长了颗痣,就跟苍蝇似的,想去拍它的念头总令我苦恼不已。”

“曾祖父长得英俊吗?”玛丽戈尔德问道。

“英俊?英俊?100年前人人都是俊男美女。我不知道他是否英俊,只知道自己对他一见钟情。那是一场晚宴。当时他跟珍妮特·丘吉尔在一起。那个女人还以为你曾祖父已经被她钓上了钩。她一直看我不顺眼。那晚我穿了一双特别挤脚的金色舞鞋。为了稍微松快松快,我就在桌子底下踢掉了它们。后来,其中一只我再也没能找到。我知道是珍妮特捣的鬼。但是我已经报过仇了——我抢走了她的情郎。这事儿并不难办。珍妮特是个漂亮的黑人姑娘,比我好看得多。可她总把所有的本事都摆到台面上卖弄。没有神秘感就没有浪漫。玛丽戈尔德,记住这一点。”

“您和曾祖父婚后就住在这里了吗?”

“是啊。他先盖起了云杉农场,然后才带我过来。我们生活得很幸福。当然偶尔也会吵吵架,有一次他还骂了我。我直接还嘴,吓得他再也不敢给我树立这种坏榜样了。我俩最严重的一次争执是因为他把汤溅在了我的紫色丝裙上。我始终认为他是故意的,因为他不喜欢那条裙子。他死后已经在南哈莫尼山上的坟场里躺了40年,但如果他现在在这儿的话,我真想为那裙子扇他一记耳光。”

“那您是怎么报复他的呢?”玛丽戈尔德问道,她很清楚曾祖母肯定已报仇雪恨。

曾祖母笑得几乎连说话的气力都没了。

“我告诉他,既然他毁了我的裙子,那么下星期天我就穿着衬裙去教堂。我真的这么做了。”

“哦,曾祖母!”玛丽戈尔德觉得这太过分啦。

“咳,我外面还穿了件丝质的长大衣呢。直到我们坐进家族专用的厢席,他才发觉这事。我入座时大衣前摆朝两边张开,他看见了那条衬裙——那条鲜艳的禾青色衬裙。哦,他脸上的表情啊——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曾祖母迸出一阵大笑,在石凳上乐得前仰后合。

“我拢起了大衣。不过,依我看,那场布道并没让你曾祖父学到多少有益的东西。布道一结束,他就抓住我的胳膊,沿着教堂走道把我拽出去,坐上了自家的马车。那一天,我们没在附近闲逛闲聊。回家的路上,你曾祖父始终一言不发——就是一本正经地抿着嘴坐在那儿。事实上他压根没对这件事发表任何意见——不过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接受不了绿色了。我最喜欢绿色。可是当我又做了一条绿裙子之后,他竟按照同样的款式给我们那位又老又胖的洗衣妇也做了条裙子。这样一来,我当然没法再穿自己那条,而且再也不敢做绿衣服了。毕竟,要跟你曾祖父打持久战,只有聪明人才能取胜。不过我们也只有这一次吵得比较凶而已,尽管曾有那么几年,我们常常因为面包发生口角:他喜欢把面包切成厚块,而我却喜欢切成薄片。我们吃饭时经常为这事不欢而散。”

“你们为什么不按喜好各切各的呢?”

曾祖母一阵轻笑。

“不行、不行。那就意味着要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低头,这比在某些重大问题上做出让步还要困难。当然,我们后来还是用这个办法解决了矛盾——生了那么多孩子,挣到足够养家的面包才是问题,管它切片是薄还是厚呢。不过有时候,我把面包切得漂漂亮亮、薄如蝉翼,你曾祖父便会报以讥讽的笑声;而有时候,你曾祖父把面包切得每片足有一英寸厚,我也实在忍不住对他嗤之以鼻。就这样直到他离开人世。”

“我喜欢把面包切成薄片,”玛丽戈尔德与曾祖母有了共鸣,便这样说道。

“但你要是嫁了个喜欢厚面包片的男人——现在我知道了,所有正人君子都喜欢厚的——那从一开始就让他切得厚厚的好了。玛丽戈尔德,别在小事上固执己见。当你曾祖父爱上他的远堂姐妹玛丽·莱斯利之后,我就没心思为面包片的事烦恼了。玛丽一直千方百计地跟她见到的每一个雄性生物打情骂俏,总之就是非跟男人缠在一起不可。她的容貌并不端庄,却偏要摆出一副女王的架势来,结果人们还真把她当成了女王。玛丽戈尔德,这把戏很有用,你不妨记在心里。但是别摆弄风情。这样做受害的要么是你自己,要么就是别人。”

“您就没摆弄过风情吗?”玛丽戈尔德悄声问道。

“不是的。所以我才告诉你别这样做。至于其他事情——接受上帝赐予你的一切。那是一段糟糕的日子。不过你曾祖父还是回来了。只要你有足够的理智保持平静等下去,往往就能够失而复得——就像我一样,感谢上帝。我只失控过一次,是在查理·布莱斯德尔结婚的那天晚上。亚力克整晚都坐在角落里跟玛丽说话。我狂奔到屋外,穿着单薄的晚礼服和缎鞋,走了6英里的路才到家。那是3月份,本来这样做无疑会让我送命——但是现在我健健康康、有滋有味地活到了99岁。当时,亚力克居然根本没发现我不见了!他还以为我跟着阿贝·莱斯利家那群人一道回去了呢。哦,对啦,自从玛丽抛下亚力克,去追求更为新鲜的经历之后,亚力克就恢复了理智。可事后我对玛丽也谈不上有多少好感。反正她喜欢挑拨离间,总是为取乐而将别人昔日的妒火煽成熊熊烈焰。”

“我和其他族人都相处得非常好,尽管这些婆家人大都是些非常愚笨的可怜虫。亚力克的母亲不同意我们生这么多孩子。她说这样会使亚力克忙得不可开交。我生过两次双胞胎,就为了气气她。尽管如此,我们依然相处得很愉快。不过,亚力克的兄弟山姆却是个极其惹人讨厌的家伙。他什么都没经历过,甚至没谈过恋爱,60岁那年在睡梦中去见了上帝。从前我一看见别人这样浪费生命,气就不打一处来。保罗是个败家子,每逢庄严或郑重的场合总要喝醉。露丝·莱斯利是从这里出嫁的。那天,女方亲友来果园出席婚礼,走到这儿时,醉酒的保罗招惹了两窝蜜蜂,就在那边,靠近苹果仓的地方。那是我参加过的最惊心动魄的婚礼。我永远都忘不掉伍德老牧师被蜜蜂追着奔上那些台阶的样子。就跟见了鬼似的!”

曾祖母哈哈大笑,直到她不得不停下来,拭去眼中的泪水。

“可怜的露丝啊。她被蛰得很惨,活像个得了天花的姑娘。唉,算了,反正她本来就有点缺心眼。每当露丝想朝丈夫讨一点小恩宠时,总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拥抱他,气得他面红耳赤、暴跳如雷!他从没答应过她的要求。你大概会以为她迟早能学聪明。有些女人就是一辈子都学不会。玛丽戈尔德,跟男人打交道时一定要有头脑。”

“曾祖母,再给我讲几个故事吧。”玛丽戈尔德央求着。

“孩子,我可以整晚都讲故事给你听。这座果园装满了故事。贝丝·莱斯利曾因为亚历山大·麦凯的求婚来得太过突然,而晕倒在那边那棵长满疮痂的苹果树下面。我年轻的时候人们会‘晕过去’,你祖母年轻的时候人们会‘晕乎乎’。现在的人已经既不会‘晕过去’,也不会‘晕乎乎’了。可是他们也错过了许许多多有意思的事。亚历山大以为贝丝死了——而且是被自己的鲁莽害死的。我们碰巧路过,发现亚历山大正跪在贝丝身边,一边撕扯自己的头发,一边狂吼乱叫。因为我朝贝丝泼了一勺水,他就把我当成了野蛮人。贝丝很快便醒了过来——她的卷发只有纸张那样薄——软绵绵地耷拉在脸庞周围,她的脸色也跟牛脂蜡烛似的——尽管模样这等狼狈,但贝丝身材特别好。我觉得现在的姑娘们看起来就像一根根木条。亚历山大紧紧地抱住贝丝,请求她原谅自己。贝丝原谅了他——并嫁给了他——但她始终没原谅我。说到鬼怪——他们家的房子有一扇门很邪气。无论把它关得多严、锁得多牢,这扇门总是会打开。”

“您真的相信这事儿吗,祖母?”

“当然。这种事我从不怀疑。没有信仰就没有乐趣。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信奉的东西越多,生活就越有意思。疑心太重会让生活变得无聊。至于鬼嘛,族中还有一栋闹鬼的房子,就是海湾那头的加思·莱斯利家。有只白色的幽灵猫经常在那儿出没。”

“为什么呢?”

“没人知道为什么。不过有猫是真的。加思·莱斯利家的人还颇以它为荣呢。很多人都见过那只猫,我也见过。至少,我见过一只白猫在他家楼梯上洗脸。”

“可它就是那只幽灵猫吗?”

“嗐,你又来了。我宁愿相信它是。除了这个,我就再没见过其他真正的鬼怪了。那边,就是那个种有三棵松树的角落,希拉里和凯特·莱斯利曾在那里约定,说出对彼此的真正看法。他们以为这样做会很有趣——可事后两人再没跟对方说过话。凯特曾订过婚,男方叫本·莱斯利,住在海湾那头,他们是同一位祖先的第四世孙。结果这门亲事没成。后来,凯特在本母亲的相册中发现,自己的照片被人画上了兽角跟胡须。家里为这事吵得天翻地覆。还没等到第二天,凯特就嫁给了戴夫·里德利。那家伙倒没什么坏处——只有一点: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两人去吃茶点,他总会把他老婆蛋糕上的糖霜吃得一干二净。凯特对此好像并不介意——她讨厌糖霜——可我恨不能把一块块糖霜都硬塞到那人嘴里,让他一次吃个够。本有个姐妹叫劳拉。特纳·里德抛弃她,娶了乔茜·莱斯利。婚后第一个星期天,夫妻俩去教堂,劳拉·莱斯利也去了。她穿着原本要用作婚纱的裙子,坐在本的另一边。亚力克说她应该遭受严惩,但是告诉你,我挺欣赏她这份勇气的。阁楼的绿色柜橱里有我一条拼布图案的丝被,被子里就有一条那样的裙子。将来它就归你了——还有我的珍珠戒指,也给你。我和你曾祖父订婚那天,他在一只牡蛎的体内发现了那颗珍珠,就把它嵌在戒指上给了我。有人估计这珠子能值五百块钱。我已经在遗嘱里说明要把它留给你,这样既不会有人吵闹,也不会有人把它从你手里夺走。海湾那头的伊迪丝眼馋这戒指好多年啦。她认为戒指应该归她,因为她是第一个以我的名字命名的人。她要感谢我的地方可不仅仅是她的名字,只不过她不知情而已。要不是我,她压根就不会来到这世上。是我把她父母撮合到一起的,我年轻那会儿可是个很不错的媒人哪!其实,他们丝毫不愿意结成夫妻,可他们还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就像没这回事儿一样。同样的道理,玛丽戈尔德,千万别让任何人替你做媒。”

曾祖母好一会儿没说话,也许是在回想族中其他被人遗忘的古老爱情故事吧。风把树叶吹得左摇右摆,重重黑影疯狂地舞动着。那只是影子而已吗?

“以前我常跟安娜贝尔·莱斯利坐在那边那棵甜汁苹果树下聊天,”曾祖母的语调变了,变得温和亲切。“我很喜欢安娜贝尔。她是莱斯利家唯一让我真心喜欢的人。一个温婉的女性。我认识的女人当中,只有她能够保守秘密。如果你让她烧掉一封信,她就真的会照做。你可以放心地向她倾诉心中的一切。玛丽戈尔德,学会保守秘密。此外,安娜贝尔为人公正。玛丽戈尔德,学会公正处事。世间最难做到的事就是公正。我就从来都做不到。宽宏大量比不偏不倚要容易得多。”

“我可以整晚都坐在这儿听您讲那些人的故事,”玛丽戈尔德小声说。

曾祖母叹了口气。“从前我也能整夜不睡——聊天——跳舞——然后在笑声中迎来日出。可是人到了99岁就干不了这些事了。我得撇下那些幽灵,回屋去啦。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一群相当正派的家伙。咱们家从没出过真正的丑闻。只有阿德拉的丈夫和砒霜那件陈年旧事算是个例外。你会注意到,有些人谈论阿德拉的书时,会把她称作‘咱们的表亲’;可提到麦片粥之谜时,却把她称作‘同一位祖先的第四世孙’。这并不代表我相信那件事真是她干的。玛丽戈尔德,我逼你吃了那么多药,你能原谅我吗?”

“哦,那些药对我有好处,”玛丽戈尔德坚决地表示。

曾祖母一阵轻笑。

“这些就是怨不得我们的事情。我还逼你学了那么多《圣经》经文,但是我不会为这件事请求你原谅。总有一天你会为此而感谢我。《圣经》的内容美好得让人吃惊:‘那时星辰一同唱歌[2]’,还有路得对娜奥米所说的话[3]。不过那番话也常叫我生气,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儿媳会对我这样说。唉,算啦,现在除了玛丽安以外,其他人都已经不在了。是时候了——眼下就是我要离开的时候了。”

玛丽戈尔德觉得,自己刚开始对曾祖母有一些真正的了解,她就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实在太遗憾了。此外,玛丽戈尔德还有点良心不安。

“曾祖母,”她低声说道,“我——我曾趁您不注意的时候冲您扮过鬼脸。”

曾祖母用指尖点了点玛丽戈尔德那张小圆脸。

“你就那么肯定我没瞧见你的鬼脸吗?我瞧见过——而且经常瞧见。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扮起鬼脸来比你还要顽皮。小玛丽戈尔德,我很高兴能活到足以让你记住我的年岁。我就要谢幕了,而你才刚刚登台。小丫头,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别在乎那些老传统。这年头,连女王都把自己的照片往杂志广告上登,传统已经不重要了。但是生活这场游戏得按规则来玩。你最好别例外,因为你最终欺骗不了生活。”

“不要太过在意别人会怎么说。多年以来,有件事我一直都想做,可是一想到埃维莉娜表亲可能会怎样评论,我就退缩了。最终我还是做了。结果埃维莉娜表亲说,‘真想不到艾迪丝会有这么大的勇气。’玛丽戈尔德,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只要事后你还能走到镜子前审视自己的面孔就行。这是圣人说过的。归根结底,这有什么用处吗?你会像我们大家一样,犯下自己的错误,然后从中吸取教训。孩子,把手杖递给我。很高兴能到外面来。我好几年都没笑过了,直到今晚想起倒霉的伍德牧师和那群蜜蜂。”

“呃,曾祖母,我以前常常听到您笑啊,”玛丽戈尔德惊奇地说。

“因可怜人犯下的错误而发笑不是真正的笑,”曾祖母说。她毫不费劲地站起身来,穿过果园,几乎都没怎么借助手杖。走到大门口时,曾祖母停下脚步回头张望,并朝身后那些无影无形的幽灵们递了个飞吻。月光使她的双眼看起来如同宝石一般。紧裹的黑巾则好似为她披上了一头柔滑的乌发。突然间,她穿越光阴,变回了艾迪丝——穿着金色舞鞋与禾青色衬裙的艾迪丝。她未及思索,玛丽戈尔德便叫了出来:

“哦——艾迪丝——我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像谁了。”

“这么叫才对,”曾祖母说道。“玛丽戈尔德,你给了我一瞬间的青春。现在,我又变老了,也累了——累得筋疲力尽。扶我上台阶吧。”

5

“要我帮您脱衣服吗?”

“不用,我可不打算穿着睡衣咽气。”曾祖母爬上床,拉过被子盖着。“而且我还要彻底打破一项传统。我不要死在那间备用客房里。可是我饿了。我想,我要吃个黄油煎蛋。但是你不会做啊。这岂不是很悲惨?我想在临终前吃个煎蛋,但是却吃不着。”

曾祖母又笑了——那是她惯有的、讥讽式的笑。果园中的艾迪丝又回到了阴影里,而这阴影属于一个已经过去的世纪。

“去给我拿一杯牛奶和一个小圆面包——萨洛米做的圆面包。她做的圆面包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等我走了以后,你可以把这话说给她听。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告诉她这个,让她高兴。”

玛丽戈尔德飞快地奔向厨房,并因心中藏有一个秘密目的而兴高采烈:她要给曾祖母煎个鸡蛋。她从没做过煎蛋,可她曾无数次观察过萨洛米给拉扎尔做煎蛋的过程。她成功了——而且干得非常漂亮。玛丽戈尔德捧着曾祖母专用的餐盘回到了果园房。盘子里盛着一个黄白相间的圆状物和一个萨洛米做的小圆面包,面包又酥又脆,外观呈金褐色。

“啊哈,真是最棒的孩子!”曾祖母说。她倚着靠垫坐起来,开始吃那加了调料的煎蛋。“味道刚刚好。你遗传了莱斯利家真正的机敏劲儿。我们能掌握放多少调料,往往靠的是上帝的恩典,而不是什么烹饪法则。现在,把路西法带到我这儿来。我有话要跟那只猫说。你也必须上床睡觉了。已经12点啦。”

“夫人,我走开能行吗?”

曾祖母那番有关死亡的话,玛丽戈尔德一点都没往心里去。曾祖母就喜欢那样说话。快死的人不会在果园里闲逛,也不会吃黄油煎蛋。可是,也许在母亲和祖母回家之前,她应该一直陪在曾祖母身边。

“当然,你非走不可。我很好——以后也会好好的。你根本没理由待在这里。把灯光调暗一点,把水搁在这桌上。”

玛丽戈尔德来到柴房,从猫窝里把暖乎乎、气冲冲的路西法带过来后,又给曾祖母的杯子斟满了水。

“您还需要什么吗?”

“我想要的东西你给不了。我想喝亚力克的姐妹伊丽莎过去常酿的蒲公英酒。她酿的酒可是独具风味。她都死了60年了——可我还记得那酒的味道——就像液体的阳光。你走吧,现在就走。”

玛丽戈尔德走了,留下曾祖母啜饮着在她心中酿造了60年的蒲公英酒,路西法在她身边发出沉闷的呼噜声。凌晨3点钟,祖母和母亲到曾祖母的房间看她。路西法已经睡着了,而曾祖母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还挂着一丝怪异而狡黠的浅笑,仿佛她已获得了终极智慧,并照旧对所有盲目的臆测和困惑发笑,但是这一次,她笑得并不刻薄。

“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祖母哭着说——从今往后没人会叫她“小祖母”了。

6

百叶窗阖上了,各处房门也挂上了紫色的蝴蝶结。莱斯利家的人从容不迫地进进出出。一种可怕而强烈的孤寂吞噬了玛丽戈尔德。

然后,她忽然不再相信曾祖母已去世。堆满鲜花的大棺材里装着一个小小的乳白色生灵——那不是曾祖母,不是老果园里的艾迪丝。艾迪丝还活着,还在笑——要么在果园里,要么在别的地方。就算身在天堂——在曾祖母抵达的那一刻,天堂也会变成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地方,一定会的。

注释:

[1]原句为“Whether there be tongues they shall fail--whether there be prophecies they shall vanish away”,出自《圣经·哥林多前书》第13章。(译注)

[2]原句为“When all the morning stars sang together”,出自《圣经·约伯记》第38章。(译注)

[3]路得(Ruth)和拿俄米(Naomi)都是《圣经·路得记》里的人物。路得是拿俄米的小儿媳。两个儿子死后,拿俄米提出让两位儿媳回娘家,路得对她说:“不要催我回去不跟随你。你往哪里去,我也往那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那里住宿;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你在哪里死,我也在那里死,也葬在那里。除非死能使你我相离!不然,愿耶和华重重地降罚与我。”(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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