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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春天的希望

1

曾祖母98岁寿诞的那天晚上,黑咕隆咚的楼梯上传来了一阵笑声——显然玛丽戈尔德·莱斯利下楼时又一路连蹦带跳了。已经6岁的她觉得这世界非常吸引人。大多数时候,你还没看见玛丽戈尔德,就能先听到她发出的动静。这快乐的小精灵不是跑就是跳,很少规规矩矩地走路。用玛丽戈尔德婶婶的话来说,就是“这孩子的心会唱歌”。她似乎总是人未到,笑先闻。萨洛米和拉扎尔姑且不谈,单在祖母和母亲心中,玛丽戈尔德的欢笑就如同细碎的银铃声,当它回荡在云杉农场那略显呆板肃穆的房间里时,便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母亲常把这话挂在嘴边,而祖母却从不直言。这就是祖母和母亲的区别。

玛丽戈尔德蹲在前门那道又矮又宽、凹凸不平的砂岩台阶上,琢磨着各种事儿。玛丽戈尔德婶婶——那位十分亲切可爱的妇人,把她的这一行为称作“给自己变魔术”。玛丽戈尔德总是会变出这样那样的魔术来。

虽然玛丽戈尔德才6岁,可她已经发现这是个令人着迷的解闷方法了——用她自己的口头禅说就是“有意思”。这话是她从玛丽戈尔德婶婶那儿学来的,而且从那时起,玛丽戈尔德终其一生,都把世事分为两种:有意思的和没意思的。某些人可能会要求生命必须快乐、平顺或有所成就,但玛丽戈尔德·莱斯利只追求有意思的人生。她早已满目热切,开始观看生活这出戏里每个角色的登台和退场了。

那天,大家为曾祖母举办生日派对,玛丽戈尔德玩得很高兴——尤其是在食品间,那儿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她和萨洛米才清楚。祖母要是知道她究竟吃了多少鲜奶油[1]馅饼的话,估计非吓死不可。

但是现在,玛丽戈尔德很高兴能独自想想事情。祖母觉得,这小人儿所想的事情未免太多了些。母亲虽然大体上能够理解女儿,可有时连她也会这样认为。对小孩来说,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往心里去也没有好处。可是派对结束后,大家都累坏了,眼下谁也没功夫来管玛丽戈尔德和她的那些想法,她这才没了拘束,可以久久地沉浸在愉快的遐思中。此时的玛丽戈尔德正在“追忆往事”,她八成会一本正经地对你如是说。在生日当天做这种事无疑再合适不过了——哪怕寿星不是你也无妨。至于她的想法是不是全都合祖母、甚至母亲的胃口——如果这些想法被她们知道的话——就很难说了。不过,此时她们尚对玛丽戈尔德的心思一无所知。很久很久以前,玛丽戈尔德才5岁半的时候,就把全家人吓了一大跳——最起码,像祖母那样的老辈人是给吓得够呛——因为她做睡前祷告时说了句:“亲爱的上帝,谢谢您的安排,让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从那以后,玛丽戈尔德就懂得了人情世故,祷告时再也不那样大声说话了。但她私下里仍觉得上帝不仅头脑非常聪明,心地也特别善良,因为他让你的心思只有你自己知道。克朗叔叔大概会说,玛丽戈尔德痛恨别人来干涉她小小的心灵。这话一点也没错。

然而,祖母可能会说,玛丽戈尔德有些癖性是正统的莱斯利家孩子连想都不会去想的,事实上她也的确这样说过,这话倒也不假——“温思罗普家的血液开始在她体内奔腾了,”祖母喃喃自语。玛丽戈尔德的优点全部承袭自莱斯利家和布莱斯德尔家,而缺点和莫明其妙之处则都要归咎于温思罗普家。例如,她常用欣喜若狂的神情凝视空无一物的地方。她看见了什么?她又有什么资格看见?你问她在想什么,她就会盯着你说:“没什么。”此外,她还会提出一些稀奇古怪、让人无法回答的难题,比如“在我成为我之前,我在什么地方”之类的。

头顶的天空就像一朵幽幽的紫罗兰,美丽、纤柔。一阵风刚拂过苜蓿草地,又围住了爬满常春藤的外墙角,发出呜呜的低鸣,玛丽戈尔德可喜欢这种声音了。对她而言,全世界所有的风都是朋友——就连冬天那些在海港上肆虐的狂风也不例外。马路对面是唐金先生家的谷仓,房顶上那排避雷针球仿佛一个个梦幻般的银白色星球,在后方黑色树林的映衬下,漂浮在落日的余晖中。海港对面,灯光正沿着朦胧的海岸不停闪烁。玛丽戈尔德爱看海港的灯。它们给她的生命注入了一股神秘的快乐源泉。薄暮下,大朵大朵的绣线菊守护着台阶两侧,好似两堆积雪——曾祖母对书上那些毫无意义的编目名称不屑一顾,总是把它们叫做“新娘的花环”。苹果仓后面是一道古老的刺篱,像绣线菊一样雪白,向四周吐露着芬芳。这种植物的根茎还是过去某个时候从苏格兰带来的,那个年代对玛丽戈尔德来说可是无从追忆的远古时期。云杉农场这地方总是从里到外都弥漫着香甜而富有活力的气息。人们还在农场里发现过世上所剩无几的忍冬类植物。丁香树的绿荫下,淡金色的黄花萱草令人心醉神迷。过道上的旧砖块已被许多人来来往往的脚步磨得十分光滑,路边开满了高贵洁白的鸢尾花。玛丽戈尔德知道,远处薄雾笼罩下的海水正欢快地拍打着沙丘上迎风处的沙子。唐金先生心爱的小牧场被桦树团团包围,牧场里则长满了蓝眼草。它看起来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玛丽戈尔德总是因为这牧场而眼红唐金先生。在她看来,除了做牧场,这片土地绝对不愿意被人类挪作他用。牧场正上空有一小片最可爱的云彩,它正逐渐从灰白变成玫红,活像一位羞红了脸的费城[2]小姐。放眼望去,除了那些孤独离群的伦巴第黑杨之外,所有的树都像老朋友似的在暮色中窃窃私语。

食品间里,萨洛米正一边洗盘子,一边放声歌唱。她不会唱歌,但总是“曲不离口”,而且玛丽戈尔德也喜欢听她唱,尤其是在黄昏时分。“我们能否相聚在河边,那美丽的——美丽的河边?”萨洛米用柔和的颤音唱道。于是,玛丽戈尔德眼前就浮现出了那条美丽的河,它看上去就像是云杉农场下面的那个海港。苹果仓后面有一片新长成的云杉林,拉扎尔正在林子后头拉小提琴——这把褐色的旧提琴还是他高曾祖父从格朗普雷[3]带来的呢。说不定伊万杰琳也曾随着它的琴音翩翩起舞。玛丽戈尔德婶婶给玛丽戈尔德讲过伊万杰琳的故事。这会儿,祖母、母亲、玛丽戈尔德婶婶,以及克朗叔叔都在曾祖母的房中谈论家族轶事。曾祖母一向主张说几句流言有助消化。玛丽戈尔德喜欢的人都近在咫尺。她高高兴兴地环抱着自己被太阳晒黑的双膝,使劲想着事情。

2

已经6岁的玛丽戈尔德对哈莫尼港和云杉农场之外的世界一无所知。家族里人人都喜欢她、宠爱她,尽管有些人偶尔会泼她冷水,那也是为了她好。玛丽戈尔德也同样喜欢他们——即便有些人令她觉得讨厌,她也仍旧把对方当做亲人爱戴。她热爱云杉农场。能碰巧出生在这里是何等幸运啊。她喜欢一切跟它有关的人和事。今晚,过去和现在的大小事情仿佛都交织在一起,从玛丽戈尔德的意识中一一飘过,如梦似幻、千头万绪、令她愉悦。

鸽群在古老的苹果仓上空盘旋。这栋建筑年代已久、外观奇特。塔楼和凸肚窗使它看起来像是一座教堂。仓库那头长着一排怪模怪样的小铁杉。“瞧那些铁杉树,”有一次,克朗叔叔这样说道,“它们像不像一群教书的老处女,列成一排,指着班里那些调皮的小男孩儿训话?”从那以后,玛丽戈尔德就一直对它们抱有这种印象。每次她从旁边路过,心里都着实害怕,同时还有一丝新鲜感。万一它们突然用手指她该怎么办呢?她知道,那会要了她的命。不过这也挺有意思。

云杉农场附近的神秘树木可不止这些铁杉。例如,还有水井后面的那丛丁香。有时候它仅仅是一丛丁香,可有时候,特别是在黎明或黄昏,它就会变成一位昏昏欲睡的老太太,手里还做着针线活。这可是真的。到了黄昏,或是暴风雨肆虐的冬日,海边的云杉看上去就像一个从岸边探出身子的女巫,头发在脑后疯狂地飘舞着。除了它们,还有会说话的树呢,玛丽戈尔德听到过它们的话。“来呀,来呀,”果园右边的松树总是发出这样的呼唤。“我们有话要跟你说,”门口的枫树在窃窃私语。“光看着我们还不够吗?”白桦树在花园小径旁柔声说道,祖母嫁到云杉农场后便种下了它们。那些伦巴第黑杨则始终严肃地注视着这栋老屋的四周。到了晚上,风儿从林间穿过,好似一个伤心的幽灵。枝间传来阵阵顽皮的笑声和断断续续的悲叹。随便你怎么说,反正玛丽戈尔德绝不相信那些伦巴第黑杨仅仅是树木而已。

古老的花园朝向美丽的蓝色海港,雪白的大门当中矗立,门口种着可爱的鲜花,小猫们会在这里进行美好而简短的小朝圣之旅。它们将来要么被送走,要么就神秘地消失不见。凡是老花园具备的美丽之处,这座花园一样也不缺,它们都承载了过去那些俏佳人的欢笑与泪水。园子里每一阵或轻或重的脚步声,几乎都和古老族史中某些零星碎片息息相关,而那字里行间的故事玛丽戈尔德早已熟知了一多半。祖母和母亲不肯告诉她的,萨洛米会告诉她;萨洛米不肯说的,拉扎尔也会告诉她。

“岛上”有几条环境宜人的红色马路,花园大门外那条就是其中之一。在玛丽戈尔德看来,这条长长的红色马路充满了神秘。路的右端通往港口那片经常起风的海域,然后便消失无踪——玛丽戈尔德认为就像是大海咬断了它。路的左端穿过一条长满蕨类植物的溪谷,通向荫凉的山顶,陡峭的山坡上长满了小云杉,它们迫不及待地生长着,好像正试图赶超山顶那些大树。翻过小山,远处又是个全新的世界,有教堂、有学校,还有哈莫尼镇的乡村。玛丽戈尔德喜欢那段山路,因为沿途到处都有兔子。只要顺着它走,就准能见到几只可爱的小宝贝。玛丽戈尔德心里装得下世上所有的兔子。她曾经怀疑过一件可怕的事:路西法会抓走兔宝宝,把它们吞下肚子。过去,菜园里有几棵白菜被糟蹋了,惹得拉扎尔暴跳如雷:“那群该死的兔子,”他破口大骂,“但愿路西法把它们吃个精光!”这话等于是揭露了那个鲜为人知的秘密。从那以后,玛丽戈尔德就再也不能对路西法保持原先的看法了,可是她依然喜欢它,这一点毫无疑问。玛丽戈尔德一旦开始喜欢或讨厌什么事物,这份感情就会一直延续下去。“不管怎样,她身上毕竟还有那么多莱斯利家族的特质,”克朗叔叔说。

海港里,一艘艘神秘的船只悄然来了又去。迄今为止,玛丽戈尔德一生中最钟爱的外物当属这片海港,即便是对东面山上那片郁葱绝美的云杉树林(她的家也因其得名),她也没有这么深切的爱意。当海水被如歌似舞的波纹所覆盖时,她热爱这片海港;当海面像蔚蓝色的丝绸般柔滑平静时,她热爱这片海港;当夏日的阵雨在西边的云朵下纺出闪亮的雨线时,她热爱这片海港;当夏日黄昏里,港口的灯光在蓝天下亮起,圣公会[4]教堂那悦耳的钟声从海湾另一头隐约传来时,她热爱这片海港;当朦胧的蜃景将它化做一片陌生的魔幻之港,宛如“失乐园”一般时,她热爱这片海港;当秋天的落日为它镶上一道浓烈而神秘的绯红色光圈时,她热爱这片海港;当银色的船儿在奇异壮美的白色黎明中扬帆出海时,她热爱这片海港;但玛丽戈尔德最喜欢的,是在宁静的傍晚,海港像一面巨大的镜子般躺在那里,反射出五颜六色的淡光,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装进了肥皂泡。站在下面的码头上,看着倒映在水中的树木,就连广阔无垠的蓝天都在你脚下,这种体验实在太棒太震撼了。要是站不住脚、跌入那片天空,结果会怎样呢?会不会直穿过去掉到天外?

玛丽戈尔德还喜欢那些戴着紫红色头巾的小山,它们像摇篮一样把海港抱在怀里——那些长长的黑色山脉会笑着跟你打招呼,但它们永远严守着某个秘密,绝不外泄。

“母亲,山那边有什么?”玛丽戈尔德曾经这样问母亲。

“有很多东西——既美妙——又让人心碎的东西,”母亲叹了口气回答。

“将来我要到那边去,把它们全都找出来,”玛丽戈尔德自信地说。

母亲闻言又是一声长叹。

可是,海港的另一边——“海湾彼岸”——依然诱惑着玛丽戈尔德。她敢肯定,对岸的一切都跟这里不同。就连那儿的居民都有一个令人陶醉的称呼——“海湾彼岸之人”,玛丽戈尔德特别年幼的时候,还以为是“海碗彼岸之人”呢。

玛丽戈尔德曾跟克朗叔叔、玛丽戈尔德婶婶一块儿,到过那座梦幻沙丘的另一面。他们在海岸边流连忘返,直到巨碗般的蓝天上,所有玫红色的霞光都被落日吸进了肚子。暮色降临,覆盖了白色碎浪掀起的骚动和轰鸣。风从陆地吹向大海,巨浪滔天,海水发出雷鸣般的声响,仿佛正举办一场盛大的凯旋游行。幸好玛丽戈尔德攥住了克朗叔叔那只枯瘦黝黑的手,不然她非让这情景吓坏不可。但是,有克朗叔叔陪在身边,缓解掉那阵可恶的紧张感,这趟出行就满是纯粹的欣喜了。

除了海港,玛丽戈尔德最喜欢的就是山上那一大片云杉树了——虽然迄今为止,她这辈子也才去过两次而已。

从玛丽戈尔德记事起,那座长着云杉树的小山就有一股令她无法抗拒的魅力。她可以坐在曾祖母房间的台阶上,久久地仰望着山坡,动也不动,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以致祖母心神难安,怀疑这孩子究竟是否“正常”。温思罗普家两代以前就曾出过一个弱智儿。

那座山太高了。很久以前,玛丽戈尔德经常觉得爬到山顶就能触摸天空。即使到了现在,她也还认为上山后只需轻轻一跳,便可直达天堂。山上的居民只有兔子跟松鼠——大概还包括拉扎尔向她提过的“那些小小的绿族”。可是山的另一头——啊哈,另一头——就是“隐秘之境”喽。玛丽戈尔德好像一直都这样称呼那里,而且一直很了解那里。美丽、奇妙的“隐秘之境”。哦,要想见它一面,只需登上那个山顶,就能大饱眼福了。可是有一天,当母亲问玛丽戈尔德愿不愿意上山走走的时候,她却退缩了。她大声说道:

“哦,母亲,那座山太高啦。咱们到了山顶,所有东西就都被抛在下面了。我宁愿留在这儿,跟大家伙儿在一起。”

母亲笑笑,也由着她。可就在两个月后的一天傍晚,玛丽戈尔德竟壮着胆子独自上山了。对那儿的向往忽然变得强烈起来,压倒了她的恐惧。四下无人,玛丽戈尔德既没受到任何阻挠,也没被人叫回去。她勇敢地踏上那道平坦幽长的砂岩台阶,从果园正中间穿过,走进了草坪。踏上第一级台阶的时候,她停下来亲吻一朵初绽的水仙,向它道了晚安——因为果园里到处都是水仙花。远处,一片片优雅绝伦的玫瑰色云霞正笼罩在云杉林上空。西边的光芒反射到了云朵上,但玛丽戈尔德却认为,这些云彩之所以看上去亮闪闪,是因为它们靠近“隐秘之境”的缘故。只要她保持这份勇气,就能马上见到那片土地。只要天还亮着,她的勇气就能支撑到那个时候。她必须赶在天黑以前爬上山顶并回到家里。那道勇敢的小小身影沿着台阶奔向爬满青苔的旧篱笆,来到了倾斜的绿色大门处,门口是那七棵颀长的杨树。可玛丽戈尔德并没有动手开门。不知怎的,她无法就这样径直进入云杉林。拉扎尔曾对她讲过一个有关那片树林——也可能是其他云杉树林的故事:捻缝工人老菲德拉到林中砍树,见自己的斧头钝了,便咒骂起来,“这讨厌的斧子,我要不把它丢进池塘,”他说道,“就让魔鬼把我带走。”“后来他就被魔鬼带走了。”拉扎尔语气正经得吓人。

“有谁瞧见了吗?”玛丽戈尔德睁大眼睛问道。

“没有,不过人们发现了蹄印,”拉扎尔斩钉截铁地说。“而且延伸到那棵树旁边就消失啦。现在你可听好了——要是菲德拉没叫魔鬼带走,那他能上哪儿去呢?这附近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这样一来,玛丽戈尔德就一点都不想进云杉林了。要是在大白天,她绝不可能真正相信魔鬼带走了菲德拉,可是太阳下山后,人就容易犯疑心病。玛丽戈尔德并不想真的见到魔鬼,尽管她私下认为这事儿挺有意思。

玛丽戈尔德顺着篱笆跑到了果园一角,那儿便是云杉树林的尽头。小草摸上去软绵绵、凉丝丝的,还带着一种能由触觉感知的绿。可是“隐秘之境”的草应该比它们要绿得多吧——“绿得朝气蓬勃”,正如萨洛米那首赞美诗里的描述。玛丽戈尔德侥幸从篱笆上的一个洞眼钻了过去,闯入了唐金先生家那片只剩下残茬的小麦地。她迫不及待地放眼望去——对找到“隐秘之境”信心十足。

玛丽戈尔德张望了一会儿,眼里涌出了泪水,嘴唇也颤抖起来,她心中苦涩,几乎要放声大哭了。

根本没有什么“隐秘之境”!

眼前除了田野、农舍、谷仓和树丛之外,什么都没有,就跟那条通往哈莫尼镇的大路两旁一模一样。没有她梦中的奇幻秘境。玛丽戈尔德转过身,她一定要冲回家去找母亲,然后哭它个天昏地暗、泪流成河!可是,她停下脚步,脸上忽然有了神采,开始凝望起哈莫尼港上空的晚霞。

以前,玛丽戈尔德还从没一次性观赏过海港的全貌。这座岛上的晚霞一向美轮美奂,可即便如此,今天的霞光仍属罕见。玛丽戈尔德极目远眺,望着那些湖泊。湖水五光十色,混杂着朝气蓬勃的金黄、超凡脱俗的绯红、还有惹人喜爱的苹果绿。近处的海水泛着玫红、远处的海面则一片幽紫,玛丽戈尔德觉得自己仿佛已醉倒在这美景中无力自拔了。啊,“隐秘之境”在那儿——在那些发光的群山背后,在那个巨大岬角的另一侧,波光粼粼的海面就在港口处被这岬角拦腰截断,在那座有高楼、有尖塔的梦幻城市里,连建筑物的大门都是珍珠做的。她并没有失去它。她竟然以为“隐秘之境”就在小山后头,实在太愚蠢了。当然不会在那儿啦——那儿离家多近啊。可是,眼下她知道它的所在了。一股纯粹而无与伦比的狂喜涌上心头。就在同一瞬间,那份恼人的失望,还有那比失望糟糕千百倍的苦涩失落感,都已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知道。

天色渐暗,玛丽戈尔德已能看见脚下云杉农场的灯在黄昏中绽放着光芒。夜幕自云杉林中蔓延而出,卷向了她。她胆怯地朝那边望了一眼——林子边缘那一小块长着欧洲蕨的山间平地对面,有人正从灌木堆里向她招手——是个白衣小姑娘。玛丽戈尔德也挥手致意,然后她发觉那不过是一枝野生的白梅在风中摇曳。她跑回果园,下了台阶,却在曾祖母的房门口碰见了母亲。

“哦,母亲,能在就寝时间到家真是太好了,”她一面低语,一面紧握住那只亲切而温暖的手。

“小丫头,你去哪儿了?”祖母声色俱厉地问道。

“山顶。”

“都这么晚了,你不该一个人去那儿,”祖母说。

哦,可是她已经去过了,而且还看到了“隐秘之境”。

后来,到了今年春天,也就是几个星期前,玛丽戈尔德和母亲上山摘野草莓。两人玩儿得很开心,还发现了一道山泉。泉水附近人迹罕至,密密麻麻地长满了蕨类植物,那水温润朦胧,若隐若现,可爱极了。玛丽戈尔德拨开那些植物,向水底窥视——却看到她自己的脸正朝上面看她。不,那不是她的脸。肯定是那个小姑娘,她住在泉水里,每逢月夜就会出来,绕着泉水翩然起舞。玛丽戈尔德对希腊神话和盎格鲁-撒克逊的民间传说一无所知,可无论什么时代、什么地方,童心总会用自己的方式对大自然做出美丽的诠释。这些东西玛丽戈尔德天生就懂得,而那些博学、谨慎而多疑的人们却永远察觉不到。

玛丽戈尔德和母亲在一条条可爱的小径上漫步,路面下净是长满木瘤的树根。她们还发现过一两棵枝干光滑的美丽山毛榉。脚下的层层青苔像天鹅绒一样柔软,就算女王走在上面也不会感觉硌得慌。母亲告诉玛丽戈尔德,等过几天,就能在这儿找到漫钟花、延龄草、野生兰花和欧洲芍兰;若再多等一段时日,后面的林间空地上还会长出草莓。

“等我长大了,我要天天到这儿来,”玛丽戈尔德说。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整整一年了——她曾跟那位白衣小姑娘有过短暂的邂逅。那不可能是一枝梅花。没准以后还会再见到她呢。

3

路西法在一片条纹苦草附近徘徊着,偶尔还神秘兮兮地扑进草丛。白色的门柱上,隐多珥女巫正变着独特而玄妙的魔术。这两只猫都比玛丽戈尔德岁数大,因此她认为它们老得不可思议。拉扎尔曾经偷偷告诉她,他相信这两只猫能跟曾祖母一样长寿。“它们什么话都跟她说——什么都说,”拉扎尔说,“我不就见过吗?它们坐在她的床上,尾巴往下一垂,和她说话,就像两个基督徒似的。还有,那女巫每次抓到老鼠,不总是拿给老太太看吗?在这两只猫面前,你得注意自己的行为。它们两个我谁都不愿意伤害。连这俩家伙都不知道的事将来更不会有人知道。”玛丽戈尔德喜欢这两只猫,但也对它们心存敬畏。而它们无穷无尽的子孙又给了她更多欢乐。太阳把草地晒得暖烘烘的,那些毛绒绒的小家伙总是躺在上面睡觉,或者在院子里、果园中嬉戏蹦跳,活像一个个黑绒球。哎,尽管它们并不全是黑猫。满地都是长着斑点或条纹的小猫崽,其数量之多令克朗叔叔对隐多珥女巫的品德产生了严重怀疑。不过他是个正人君子,不会将这疑心透露给别人。玛丽戈尔德最喜欢长有条形花纹的猫咪——那些关于曲状条纹不吉利的说法对她没有任何影响。她一直坚定不移地认为,无论这些小家伙的父母会忙于干什么勾当,小脸蛋可爱如斯的它们都绝不可能与邪恶有任何关联。

拉扎尔停止演奏,回家去了——他住在“山谷”下的一处小村舍,家里有一位黑眼睛的妻子和6个同样乌目溜秋的小孩。玛丽戈尔德目送拉扎尔穿过田野,他手上拿了块红手帕,不知裹着什么东西,嘴里欢快地吹着口哨。拉扎尔不拉小提琴时必定会吹口哨。他的脑袋和肩膀都向前勾着,因为他经常匆忙赶路,搞得头肩永远比双脚靠前几英寸。玛丽戈尔德特别喜欢拉扎尔。她还没出生时,拉扎尔就已经在云杉农场打杂了。所以,对她而言,拉扎尔的存在便是那些不曾改变也不会改变事儿之一了。玛丽戈尔德喜欢看他一口白牙在黝黑的脸上泛出微光,还喜欢看他一双黑眸飞快而热情地眨来眨去。他和山谷里那位有名的铁匠飞蒂姆·戈蒂埃完全是两路人。玛丽戈尔德对戈蒂埃怕得要命,他那凶巴巴的黑胡须足以让你用来挂帽子。据说他每两天就要吃一个婴儿,不过这种传言缺乏实证。但拉扎尔却不是这样,他待人友好,性情温和开朗。

玛丽戈尔德相信拉扎尔不会伤害任何东西。虽然关于他杀猪的可怕传闻确实存在,但玛丽戈尔德从没信过。她知道拉扎尔不可能杀猪——至少不可能杀那些他所熟识的猪。

拉扎尔能把紫红色石头雕成别致的篮子,用桦树皮做出精巧的喇叭,还总能根据月亮判断出准确的时间,并据此安排事务。玛丽戈尔德喜欢跟拉扎尔聊天。可是,母亲或者像祖母那样的老辈人若知道他们有时都说些什么,准会疾言厉色、当场打断二人的交谈,因为拉扎尔笃信各种精灵、女巫和鬼怪,有一肚子的奇闻怪谈。玛丽戈尔德总是一面饶有兴味地听故事,一面又感到毛骨悚然。她对这些东西半信半疑,但拉扎尔的亲身经历却叫人不得不信。他曾在午夜时分看见他祖母站在他的床前,而实际上她那会儿正身在40英里之外的地方。结果第二天就有消息传来:老太太已经“去了”。

那天晚上,母亲正准备把灯从玛丽戈尔德房中拿走,玛丽戈尔德被吓得直叫:“哦,母亲,别让黑暗进屋、别让黑暗进屋!哦,母亲,这样黑咕隆咚的一片,真吓死我啦!”

以前,玛丽戈尔德从不惧怕在黑暗中入睡,母亲和祖母都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最后,她们勉强同意让母亲房里的灯亮着并敞开房门。要想进入玛丽戈尔德的房间,必须先经过母亲的屋子。金色的灯光朦胧柔和,给人带来安慰。假如有人半夜从40英里开外的地方跑过来,站到你床前,最起码你能看见他们。

在有月光的夜晚,拉扎尔不时会到果园里演奏小提琴,玛丽戈尔德则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拉扎尔拉提琴的水平无人能及,这一点就连萨洛米都不得不承认。

“名副其实的天籁之音,夫人,”轻快活泼的曲调使人如痴如醉,她一面倾听,一面严肃而不情愿地说。那位音乐家在山坡上的果园里,萨洛米看不见他。“想想看,这曲子竟然出自那个懒懒散散的法国小伙子之手。我那兄弟心眼好,人也勤快,他花了一辈子时间学拉小提琴都没能学会,可这位拉扎尔都没怎么拉过就会了。啊,几乎连我都要随他起舞了。”

“那真可谓是奇迹,”克朗叔叔说。

祖母的确说过玛丽戈尔德,她和拉扎尔在一起的时间太多了。

“可是我太喜欢他了,而且我想趁着还在这边的世界,能和他一起待多久就待多久,”玛丽戈尔德解释道。“萨洛米总说他上不了天堂,因为他是个法国人。”

“萨洛米居然讲出这种话来,实在太不道德了,而且相当愚蠢,”祖母厉声说道。“只要法国人循规蹈矩,他们当然能上天堂。”——可是,祖母自己好像对此也不敢十分肯定。

4

萨洛米穿过大厅走进果园房,给曾祖母端来一杯茶。门一开,玛丽戈尔德就听见玛丽戈尔德婶婶说:

“下星期天咱们最好到墓地去一趟。”

玛丽戈尔德开心地拥抱了自己。西边的山上有一座小墓场。每年春天,云杉农场的人都会选一个星期天,带上祭奠用的鲜花,专程前往那里。随行者只有克朗叔叔和玛丽戈尔德婶婶两个人。玛丽戈尔德很喜欢去墓场,尤其喜欢到父亲的墓前。照理说,她应该像母亲和祖母一样感到悲伤,可是她从来都做不到。为此她坐立不安,深感负罪。

这真是个迷人的地方。一对冷杉幼苗抽出了春天的新梢,通体都变得嫩绿,十分可爱。两棵树中间还有一颗光滑的灰石头。风把长长的青草吹得像涟漪一般,一大丛绣线菊伸出近百只雪白的小手,在风中挥舞着,几乎把坟墓完全遮盖。墓场里到处都有绣线菊。这让萨洛米感到欣喜。“使这里看上去更加赏心悦目,”她经常这样说。玛丽戈尔德不知道墓地是否令人赏心悦目,但她知道自己很喜欢这里,尤其是当克朗叔叔与她同行的时候。玛丽戈尔德非常喜爱克朗叔叔。他有那么多好玩的特点,说起话来也那么有意思。克朗叔叔擅长用轻松愉快的方式讲述个人经历,他说“我在锡兰时”、“我在婆罗洲[5]时”,就像别人说“我在夏洛特城时”、“我在海湾另一头时”那样。偶尔,他还会发几个有趣的誓言——最起码萨洛米称其为“誓言”,尽管它们听上去并不怎么像。“向那三只聪明的猴子[6]起誓”就是其中之一。太莫明其妙了。那三只聪明的猴子是干什么的?只有克朗叔叔才会跟玛丽戈尔德说这种话。他曾向她讲述过去那些轰轰烈烈的年代里有哪些精彩传奇,以及他亲身经历的奇妙探险。比如他在克朗代克地区时,曾在萨尔弗山谷和戈尔德兰镇的交界处迷过路,那晚发生的故事就挺扣人心弦。再比如,遥远的北方海域有一座象牙岛,那儿遍地都是海象的獠牙,它们像漂流木似的堆成了山,仿佛所有的海象去岛上就是为了寻死。克朗叔叔还给玛丽戈尔德讲笑话。他总能逗她发笑——哪怕在墓场里也一样,因为他讲的故事实在太好笑了。那些故事都跟墓碑上的一个个名字有关,它们汇集在一起,使玛丽戈尔德感觉这些名字的主人其实都还活在某个地方。父亲还像他在这个世界时一样,和蔼可亲、爱开玩笑,其他人也不例外。既然如此,何必为他们难过呢?何必像萨洛米那样,每次在阿莫斯·里基太太的坟前驻足时都要哀叹呢?

“唉,我以前经常陪她喝茶呢!”萨洛米说道。

“她去了天堂,您就不肯再经常陪她喝茶了吗?”玛丽戈尔德听克朗叔叔讲了几个故事之后,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天哪!不,孩子。”萨洛米大为震惊。尽管她私下里也认为,要是能在天堂里跟昔日密友一块舒舒服服地喝杯茶,那么天堂倒是比人间要快乐得多。

“天堂里的人都喝酒,对吧?”玛丽戈尔德追问道。“《圣经》里是这么说的。您不觉得茶比酒更能表达敬意吗?”

萨洛米确有同感。不过,她宁可赔上性命,也不愿说这种话来腐蚀玛丽戈尔德那幼小的心灵。

“这些秘密太深奥,咱们这种卑微的凡夫俗子是无法明白的,”她一本正经地说。

在玛丽戈尔德稚嫩的情感世界中,克朗叔叔排名第三。排第一的当然是母亲,其次是玛丽戈尔德婶婶,她那可爱的大嘴巴两端微翘,使她看上去仿佛永远在笑,即便是肝肠寸断的时候也不例外。这三人都被玛丽戈尔德放在内心深处的圣堂里,那间小小的隐秘之所只供他们独享,许多自认为能理直气壮进入其中的人都要吃闭门羹。

玛丽戈尔德有时会搞不清自己希望长大以后像谁。在某些心境下,她希望自己能像母亲。可是母亲“身不由己”。大多数时候,她感觉自己是想跟玛丽戈尔德婶婶一样,婶婶说话时带点自己的风格,那样的话换了谁也说不出来。玛丽戈尔德经常觉得就算把玛丽戈尔德婶婶的话混在一块儿,自己也能从中辨认出她的某句格言。就算婶婶只是说句“今天是个好天气”,那充满信任的甜美语调也会让你觉得其他人都不知道今天是个好天气,这个可爱的秘密只有你和她知晓。在玛丽戈尔德婶婶家吃晚饭时,你总会不由自主地要上第三份餐点。

5

至于应该把祖母等人放在心中哪个位置,玛丽戈尔德几乎一无所知。她知道自己应该喜欢她们,可是她真的喜欢吗?虽然她才六岁,但是已经明白人不能根据经验法则来左右自己的好恶。

祖母倒还没那么糟糕。当然她已经老了,淡然优雅、平静安详的暮年和青春一样具有其独特的美丽。玛丽戈尔德在尚无法用语言描述这一点的时候,便已有所感知,她真心敬佩着祖母。

可是曾祖母呢。对玛丽戈尔德而言,曾祖母已经老得叫人难以置信,她看上去似乎和芸芸众生没有半点共同之处。也许她从来没有出生过,这和她将来会死同样都是让人不可想象的事。玛丽戈尔德庆幸自己无需经常到曾祖母的房间去。曾祖母禁不得孩子们去打扰——“欠揍的讨厌鬼”是她对小孩的称呼。

但有时玛丽戈尔德不得不去。如果她干了什么调皮捣蛋的事,有时就会被送进曾祖母房中,地板上放着一张小凳子,他们就让她坐在那儿以示惩戒。这是一项可怕的惩罚措施——母亲和祖母大大低估了它的恐怖程度,她们还觉得自己宽大为怀呢。玛丽戈尔德坐在凳子上,那段时间对她而言仿佛有数小时之久。曾祖母则身倚靠垫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这处罚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曾祖母总是一言不发。

即便曾祖母真的开口说话,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曾祖母多瞧不起人啊。有一次她惹玛丽戈尔德生气,“哟嗬、哟嗬,有个小茶壶马上就烧热了!”玛丽戈尔德被这样的羞辱气得嘴巴撅了好几天。还真是个小茶壶!

这位厉害的老夫人什么都能看穿,想对她隐瞒任何事都是徒劳。玛丽戈尔德就曾经试过用几句半真半假的小谎言来糊弄她。

“你不是真正的莱斯利家后代。莱斯利家的人从不说谎,”曾祖母说。

“哦,是嘛!”玛丽戈尔德叫道,她已经不会上当了。

曾祖母忽然笑了。她的举动时常会出人意料。有一次,玛丽戈尔德走进备用客房,试戴了几位客人的帽子。当天晚上,果园房里就召开了一场讨论会。母亲和祖母都吓坏了,但曾祖母却不准她们惩罚玛丽戈尔德。

“我自己也干过这事,”曾祖母说。“可我没让人逮着,”她一面轻笑,一面悄悄地告诉玛丽戈尔德。那天,祖母问了玛丽戈尔德一个愚蠢而无法回答的问题:“你怎么那么不听话啊?”但玛丽戈尔德却闷声闷气地答道:“不听话比听话有意思。”曾祖母又笑了。

玛丽戈尔德正要跟随怒气冲冲的祖母走出果园房,曾祖母把她叫了回来,然后伸出一只青筋凸起的手搭在她肩膀上。

“不听话或许是更有意思,”她低声说道,“但这种有意思的感觉维持不了多久,因为你姓莱斯利。莱斯利家的人做了坏事以后自己绝不会感到舒服。因为太讲良心了。光为了不听话而令自己陷入痛苦,一点好处都没有。”

星期天早上,玛丽戈尔德总会到果园房去,背诵主日学所教的内容和《教义问答书》[7]给曾祖母听。只要漏掉一个字,她就得倒霉了。可任凭她在进门前背得多滚瓜烂熟,结果总会因紧张而背不齐全。而且,她常常被送到曾祖母房间里吃药。云杉农场上下除了曾祖母之外,没人能让玛丽戈尔德吃药。曾祖母却一点也不用费事。“别把脸皱成那样,我讨厌丑娃娃。张嘴。”玛丽戈尔德就张开了嘴。“送到嘴里,”药就被送进了嘴里。“吞下肚子。”药就莫明其妙地被吞下了肚子。然后,曾祖母便会把手伸向床边,不知从哪儿抓出一把大大的、肥厚多汁的青葡萄干来。

因为曾祖母并非总是不近人情。有时候,她会把厚厚的《家用圣经》[8]拿给玛丽戈尔德看。这种《福音书》上有纸页记载着全族人的姓名,还保存了各种泛黄的旧剪报。有时候,曾祖母还会给玛丽戈尔德讲墙上那些新娘的故事,以及她们头上花环的故事。褐色的、金色的、黑色的,无数莱斯利家人的头发在花蕾和花朵中泛着光泽,那些奇异的花儿永远不会凋谢,那些人儿却早已故去。

曾祖母还时常念叨一些事情,那些稀奇古怪的话中带有某种特质。不知道为什么,玛丽戈尔德很喜欢。它们往往会使祖母和母亲大吃一惊,但玛丽戈尔德却会记在心里玩味,尽管她很少能完全明白其中的含义。在她尚短的人生经历中,似乎没有哪件事能跟这些话沾上边。以后的岁月中,她还会重新记起它们。在许多危急时刻,曾祖母的一席话会突然闯进玛丽戈尔德的脑海,阻止她犯下错误。

不过,基本上每次果园房的门在玛丽戈尔德身后关上时,她总会如释重负地舒一口气。

6

大多数使人生或绚丽、或可怕、或奇妙的情感,玛丽戈尔德6岁时就已经体验过了。其精彩程度丝毫不亚于16岁或60岁时的体会。也许她天生就知道,生在莱斯利家意味着血统十分高贵。但是,她的家族优越感膨胀到极限,却是在那天跟来自山谷的小梅·肯普聊过之后。

“你每天都洗脸吗?”梅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啊,”玛丽戈尔德说。

“无论有没有必要都洗吗?”

“当然了,难道你不是吗?”

“我就不是,”梅嗤之以鼻。“我只在脸脏的时候才洗。”

以前,祖母的种种训诫都未能使玛丽戈尔德意识到莱斯利家与外人的不同之处,而这一刻她却意识到了。

耻辱?哦,她早已完全懂得——并将这杯苦酒一饮而尽了。玛丽戈尔德怎么可能忘记:那天晚上,她溜到那张讨厌的饭桌前入座,面红耳赤,大气都不敢出,为自己姗姗来迟而致歉。有两位牧师带着夫人来做客喝茶,这种情况下,迟到是不可原谅的行为。

“我也没办法啊,母亲。我去帮凯特·布拉克尔把唐金先生家的牛群撵下水,我们费了好大功夫去追赶那头该死的小母牛。”

玛丽戈尔德当即意识到自己肯定是说了什么可怕的话。家人脸上惊恐万状的表情向她透漏了这一点。两位牧师一个目瞪口呆,另一个则在偷笑。

她说什么了?

“玛丽戈尔德,你退席吧,回自己的房间去,”母亲说道,她看上去几乎要流下泪来。玛丽戈尔德可怜兮兮地照做了,却完全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后来,她明白了。

“可是凯特都那样说了,”她悲叹道。“那头该死的小母牛,凯特说她想把它身子里每根该死的骨头都打断。我一直觉得‘该死的’不算脏话,虽然这个词不怎么好听。”

她当着牧师的面说了脏话——而且是两位牧师。还有他们的夫人!玛丽戈尔德觉得自己肯定熬不到大家忘记这事儿的一天了。每当她想到这一点,耻辱感就会像一股热浪袭遍她的全身。他们不许她再跟凯特交朋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她对凯特也不是特别在乎。可是她给自己、给母亲,乃至整个莱斯利家族的名誉都抹了黑!玛丽戈尔德曾毕恭毕敬地向夏洛特城的洛德先生请教:“请问,您就是上帝[9]吗?”结果被人狠狠地嘲笑了一通,颜面尽失。原以为这事已经够糟糕了,想不到还有今天!而且她想不通“该死的”怎么会是脏话。就连曾祖母也说不上来,尽管她知道这事以后差点笑掉下巴。

嫉妒也曾占据过玛丽戈尔德的心。她暗中妒忌克莱门蒂娜——那个跟父亲结过婚的姑娘,那个和父亲并排葬在山上,一起长眠于绣线菊下的姑娘——这份妒意全是为了母亲。过去,父亲属于克莱门蒂娜。也许现在他又是她的了。曾经有一段时日,玛丽戈尔德完全沉溺于这种荒唐的嫉妒。每当她走进曾祖母的房间,看到克莱门蒂娜那张美丽的照片挂在墙上时,心中总是涨满了仇恨。她很想走上前去,把照片撕下来踩上几脚。罗琳做梦也想不到玛丽戈尔德会有这种念头,否则她非给吓丢了魂儿不可。但是玛丽戈尔德拼命保守着这个秘密,然后照旧对克莱门蒂娜恨之入骨——尤其是她那双纤纤玉手。玛丽戈尔德认为论美貌,母亲一点都不输给克莱门蒂娜。她总是为那些母亲长相平庸的小女孩深感遗憾。母亲拥有全天下最美丽的双脚。克朗叔叔曾不止一次说过,他从未见过哪个女人的脚和脚踝比罗琳的更精致、更小巧。这在莱斯利家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事。虽然当今流行的那些裙子的确是厚颜无耻地把脚踝露在外面,但这个部位还是不谈为妙。可是,母亲的手却并不好看,太过瘦小了。有时候玛丽戈尔德觉得自己实在受不了克莱门蒂娜那双手,尤其是当一些族人赞美它们的时候。曾祖母经常提起这双手,就好像她真的察觉到了玛丽戈尔德的嫉妒、想要捉弄她似的。

“我不觉得她有多漂亮。”玛丽戈尔德忍无可忍,冒出了这么一句。

曾祖母笑了。

“亲爱的,克莱门蒂娜·劳伦斯是个美女。她可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跟——跟她那个住在哈莫尼镇的姐妹不一样。”

可是玛丽戈尔德深信,曾祖母本来是想说“跟你母亲不一样”,于是她比以往更加痛恨克莱门蒂娜了,还有她的双手和她那永不凋谢的白百合。

悲痛?伤心?啊,心爱的小灰猫死去的时候,玛丽戈尔德的心几乎都碎了。以前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钟爱的对象居然会死。第二天,她还哭着问罗琳:“母亲,‘昨天’是不是上天堂了?”

“我——我想是吧。”母亲回答说。

“那我不想上天堂,”玛丽戈尔德泣不成声。“我永远都不想再经历那样可怕的日子了。”

“将来你可能会遇上比这难过好几倍的日子,”祖母这样安慰她。

至于害怕,这种感觉她不是一直都懂吗?玛丽戈尔德最早的记忆片段之一就是:她把果酱布丁溅到祖母最漂亮的桌布上,结果被关入了百叶窗紧闭的昏暗客厅。她想不通的是,就那么一点点布丁,怎么会洇成那么大一片呢?不过她还是走进了客厅——那间布满了诡异光斑和阴影的可怕房间。当她在黑暗中紧贴房门缩成一团的时候,目睹了一件恐怖的事。玛丽戈尔德至死都不会相信自己是看走了眼:客厅里所有的椅子突然围成一圈,在那张马鬃大摇椅的带领下,绕着饭桌跳起舞来。那张摇椅每次从她身边跑过时,总会用难看而夸张的斯文姿态向她鞠躬。玛丽戈尔德惊天动地的呼喊引来了别人,他们把她带了出去——嫌她连这么轻微的惩罚都经受不住。

“她身上果然是流着温思罗普家的血。”祖母凶巴巴地说。

莱斯利家和布莱斯德尔家的人更富有勇气。玛丽戈尔德从没解释过自己为什么害怕。她知道这些人不会相信自己。可是,事后那几年,她一走进客厅就会发抖,而且宁死都不肯坐那张马鬃摇椅。

除了“斯金纳人偶事件”外,玛丽戈尔德从未因其他事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报复心理。那是去年8月份的事了。梅·肯普的母亲过来打扫苹果仓,梅也跟着来了。玛丽戈尔德有一间“玩具房”,它位于一片长有红醋栗的空地上,那“房子”很漂亮,你可以坐在里面,从自家“墙壁”上摘取红宝石色的水果吃。玛丽戈尔德和梅在“房子”里开开心心地玩了一阵。后来梅提出,要是能亲眼看看那只有名的斯金纳人偶,就算赔上一只眼睛她也愿意。于是玛丽戈尔德便勇敢地走进果园房向曾祖母请示,能否让梅进来看看那尊人偶。她发现曾祖母睡着了——真睡着了,不是装的。曾祖母有时候的确会装睡。玛丽戈尔德正要转身离去,她的视线落在了艾丽西亚身上。也不知为什么,当时艾丽西亚看上去特别娇憨动人,仿佛请求别人给她一点点快乐。玛丽戈尔德一时冲动,跑到玻璃柜前面,打开柜门,拿出了艾丽西亚。她甚至还麻利地摘下那只被艾丽西亚拿在手上许多年的鞋子,帮她穿在了那只光脚丫上。

“你倒是挺勇敢的嘛?”玛丽戈尔德抱着艾丽西亚自红醋栗丛中钻了出来,梅用钦佩的语气说道。

可是,萨洛米身穿崭新的紫红色粗毛衣、系着浆硬的白色围裙,带着可怕而威严的神情,出现在两人面前了。玛丽戈尔德被她拽进曾祖母的房间之后,就感觉自己的勇气打了折扣。

“她安静得过头,我本该料到的,”萨洛米说道。“这两个小鬼,把椅子当成王位让‘她’坐在上面,把红醋栗放在生菜叶上献给‘她’,亲吻‘她’的双手,还把鲜花编成王冠戴在‘她’头顶。‘她’的两只鞋子都穿在了脚上。你真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自打我到云杉农场以来,‘她’就从没离开过那玻璃柜。”

“你怎么就这么淘气?”曾祖母厉声问道。

“她——她那么渴望被人疼爱,”玛丽戈尔德抽泣道。“已经很久没人疼爱过她了。”

“你要想摆弄它,就等我死了以后再说吧。到时候她就归你了,想怎么‘疼’她都随你的便。”

“可是您永远都不会死,”玛丽戈尔德嚷道。“这是拉扎尔说的。况且我连她一根头发也没伤着。”

“你可能会把她摔得粉碎。”

“哦,不、不,我是疼爱她,不可能伤到她的。”

“这我可没法肯定,”曾祖母咕哝道,她的话玛丽戈尔德往往要等到20年以后才能明白。

可是曾祖母大发雷霆。她放出话来,要玛丽戈尔德连续三天独自一人在厨房吃饭。玛丽戈尔德为此愤恨不已。这好像是件特别丢脸的事儿。幸亏上帝早有安排,让你的想法只有你自己知道,这就是个例子。

当晚,玛丽戈尔德临睡前下定决心,要在祷词上“偷工减料”,不替曾祖母祈福了。“保佑母亲、祖母和萨洛米。”说完,玛丽戈尔德便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把两只鞋摆在一起放到床下,这样它们就不会孤单了。然后,她才躺下睡觉。她每天晚上都这样做。如果那两只鞋被隔得远远的,整夜都彼此思念的话,她也根本睡不着。

然而,这天晚上玛丽戈尔德还是失眠了。尽管她尝试入睡,但却徒劳无功。她试着去数跳过墙头的绵羊,也是白费心思。那些羊就是不肯跳。它们一到墙根就往回拐,还朝她扮鬼脸——你这个不肯为曾祖母祷告的坏姑娘。玛丽戈尔德顽强不屈地跟莱斯利家族的道德感抗争了一个小时。最后,她下了床,双膝跪地,说:“请保佑母亲、祖母、萨洛米和每一个需要保佑的人。”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曾祖母。现在她无疑能睡得着了。可是照样不行。这回她只做了半小时的思想斗争便妥协了。“请保佑母亲、祖母和萨洛米——还有,假如您愿意保佑曾祖母的话,那就保佑她好了。”

到此为止吧。她不会再做一丝退让。

15分钟后,玛丽戈尔德又跳下了床。

“看在耶稣的份儿上,请保佑母亲、祖母、萨洛米,还有曾祖母,阿门。”

现在那群羊肯跳墙了。它们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就像一股长长的白色溪流般不停地流动——玛丽戈尔德睡着了。

7

星星出来了。玛丽戈尔德喜欢看星星——可她第一次看见星星并且对它们有所认知的时候,曾被吓得肝胆俱裂。当时,母亲带玛丽戈尔德去南哈莫尼玩,克朗叔叔开车送她们回家。罗琳下车时,玛丽戈尔德醒了过来。她抬头向夜幕深处一望,便发出了尖叫。

“哦,母亲,天空着了火,除了火花,什么都烧没啦!”

罗琳和克朗叔叔捧腹大笑,玛丽戈尔德则羞红了脸。可是现在,克朗叔叔早已教会了她有关这些星星的知识。她已经知道猎户座的α星、β星、κ星和ζ星[10]分别叫什么名字,而且不仅限于会读而已。哦,春天是个可爱的季节。海港里,水面微微颤动,波光粼粼,一片蔚蓝。果园中点缀着紫罗兰,夜空则像是一张用星光织成的网。

不过每个季节都挺可爱的。夏天,山坡上的草莓红了,野玫瑰如同一只只酒杯,杯中的积雨芬芳馥郁。新割下的干草到处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味,圆月在果园的树下画出一道道美丽的斑纹,海港对面是漫山遍野的雏菊,朵朵洁白如雪。

四季当中玛丽戈尔德最喜欢秋天。她最心爱的童话故事里有一位风伯伯。到了秋天,他就会在海港上空吹起喇叭。那些羽毛油光水滑的黑乌鸦则会飞到栅栏上排排坐。绿色的大门处,泛黄的树叶开始从山杨树上飘落。清晨,果园的草地上会结出丝线般的冰霜。夜晚,一股焚烧树叶的香味自拉扎尔的篝火中飘出,山上的耕地也会透出红彤彤的微光,与黑漆漆的云杉林彼此映衬。也许某天晚上,你上床休息的时候,周围还是一个无聊乏味的世界,可醒来之后就会看到一片奇迹般的雪白天地。那是冬天在黑夜中降临,使万物面目一新。

玛丽戈尔德也喜欢冬天。月光下的雪地显出一种神秘的寂静,暴风雨时的天空则充满诱惑。暮光中,一只只大黑猫诡秘莫测地穿过林间空地,那些树影比树木本身更加可爱。唐金先生家院子里的干草垛看起来就像是一群白发苍苍的驼背老人。六月时金黄与碧绿相间的草场此刻已是冷冰冰、白茫茫的一片,幽灵花在雪地上傲然挺立。玛丽戈尔德经常为失去生命的花梗黯然神伤。她想悄声告诉它们:“春天就要到了。”

冬日的早晨挺有意思,因为他们可以在烛光里用早饭。冬日的夜晚也蛮可爱,风在外面狂吼怒叫,一门心思要闯进云杉农场。它在门板上抓挠,对着窗户尖叫,让玛丽戈尔德觉得既新鲜又有点紧张。可是风从没得逞过。大家坐在暖洋洋、亮堂堂的房间里,猫咪在炉火前烘热了身体两侧的毛,萨洛米的纺车在厨房中发出好听的呜呜声。一切都那样美妙。然后,玛丽戈尔德就会带着几个甜蜜且能令人安睡的吻,回到小卧室里安歇。隔壁就是母亲的房间。她钻进柔软的奶油色毛毯,舒舒服服地躺下,聆听外面呼呼的风声。没错,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多美好啊,尽管魔鬼偶尔会把那些说脏话的人带走。

注释:

[1]鲜奶油(whipped cream),搅打成泡沫状的奶油,是一种糕点配料,也可做为甜食。(译注)

[2]原文为Quaker,即费城人的别称。费城是位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Pennsylvania)东南部的城市。(译注)

[3]格朗普雷(Grand Pré),位于加拿大新斯科舍省中部的村庄,美国诗人朗费罗的长篇叙事诗《伊万杰琳》曾以此地为地理背景。下文提到的伊万杰琳或指该诗女主人公。《伊万杰琳》讲述的是战争期间,阿卡迪亚人遭到英国人的驱逐,伊万杰琳和她的恋人加布里埃尔因此失散,伊万杰琳走遍各地苦寻多年未果。后来,年老的她在美国费城定居,并成为天主教慈光会的修女。一次瘟疫期间,伊万杰琳照顾病患时发现加布里埃尔也是病人之一。最后,加布里埃尔在伊万杰琳怀中死去。(译注)

[4]圣公会(Anglican Church),新教主要宗派之一,与信义宗、归正宗合称新教三大流派,中国常称圣公会。该宗在英格兰为国教,称英国国教会。(译注)

[5]婆罗洲(Borneo),古代中国对加里曼丹岛的别称,它是世界第三大岛屿,马来西亚、印尼和文莱都位于该岛。(译注)

[6]或指“三不猿”。这是一种由三只猴子组成的文化意象,常见于日本的神厩舍。三只猴子分别用手捂住眼睛、耳朵和嘴巴,代表“不看、不听、不说”,其典故众说纷纭,或取自孔子的话“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译注)

[7]教义问答书(catechism),以问答形式阐述基督教教义的手册。(译注)

[8]家用圣经(Family Bible),通常为大本,附有彩饰空白页,记载家庭成员的出生、死亡、婚姻等。(译注)

[9] 英文单词“Lord”既可表示上帝,也可表示普通人名洛德。(译注)

[10]这几颗星的英文名称分别为Betelguese、Rigel、Saiph、Alnitak,即中国星座系统中的参宿四、参宿七、参宿六和参宿一。(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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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书《小狗子永不言弃》 王信,行至一处楼台,但见匾额上书‘万紫千红春满楼。’知道是此处。便将老羊所授暗语吟了一遍:我欲寻芳在水滨,春夏秋冬四时新。量汝不识树神面,万紫千红只爱春。片刻一妇人出,立于栏杆处,将信看了仔细,忽道:树人是树人,可惜你不是人。信答:老葆是老葆,可惜你没吃饱。妇又道:汝脸怎么红辣辣?信答曰:屋里日头大。妇皱眉:怎么又变得黑漆漆?信答曰:赶跑了狐狸抓住了鸡。妇见四处无人,点手唤信入。信方踏入室内,大惊呼道,此何处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