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中世纪,围绕柯克所谓“高地居民”的身份一定产生了很多争论。这些生物是否不过是人类的幽灵?他们是一个独立的人种吗?它们是恶灵吗?而最重要的也许是,它们能够得到救赎吗?西尼斯特拉里神父所著《邪魔、魇魔及魅魔》(De Daemonialitate et Incubis, et Succubis)于1879年,在巴黎重新刊印,并附有英文译文,讲述了一个在爱尔兰中古时期就一定已经家喻户晓的故事,并由此引出许多讨论。圣安东尼有一次旅行去拜访最早的隐修士圣保罗。在沙漠中跋涉数天后,他遇到一头半人马,便向它问路。半人马一边嘟哝着粗蛮难解的语言,一边伸出手指出方向,然后飞驰而去,消失在一片树林里。圣安东尼继续前行了一段路,随即走进一座山谷,在那里遇到一个长着一对山羊蹄、头上还有一对羊角的小人。圣安东尼唯恐魔鬼对自己施加诡计,便站定了画了一个十字。然而这并没有阻止那个小人走近前来,非常恭敬地奉上一堆枣子,似乎是想要和他友好相处。于是那位年迈的圣徒问他是什么人,他答道:“我只是众生中的一个,生活于这片沙漠中,外邦人称我为法翁、萨提尔或魇魔。我的族类遣我作为特使前来。我请求您为了我的族类向我们共同的上帝祈祷,我们都知道,上帝降临乃是为了拯救世界,他受全世界称颂。”故事没有讲圣安东尼是否为他们做了祈祷,只写道他想到基督的荣耀,接着想到基督的敌人,然后转身面向亚历山大里亚说道:“你们这些拜动物为上帝的妓女啊,悲哀降临到你们头上。”这则故事巧妙编排似乎在虔信者中制造了争端,它也许是今天流传在爱尔兰的一个民间传说的蓝本。我从某处听到或读到那个传说时不到二十岁时,因为我最早的诗作中有一首即取材于此。但我记得,在故事的爱尔兰版本中,牧师告诉小人,像他这样的生灵无法得到拯救。故事以这位幽灵主人公的悲号告终。有时人们也会读到关于长着羊蹄的生物的爱尔兰故事,而很有可能的是,在西尼斯特拉里所引的圣哲罗姆的文中读到有关圣安东尼的故事的爱尔兰神学家们认为半人马与侏儒和在他们的古堡或古墓中出没的幽灵属于同类。西尼斯特拉里神父的主要结论是,“外邦人称之为法翁、萨提尔或魇魔”的沙漠居民拥有灵魂,可以进行忏悔并被赦免;但在爱尔兰,关于希德女仙的诗篇俯拾即是,诗歌中的女仙甚且可以穿过修道院的墙壁,这些故事使青年心神不宁,因此爱尔兰的神学家们也许已将那则疑窦百出的传说彻底改写了。有时我们听说,根据十一世纪诗歌的传统,希德是“这个国家的古老居民”;但更多时候我们却被告知,他们是迁谪到海中和荒弃之地上的堕落天使,因为他们坏得天堂里容不下,却又没坏到要下地狱的程度。更有可能的是,关于他们的出身从来就没有定论;有时候人们说基督本打算将他们投入地狱,然后有一位说,那样的话天堂中便没有无罪之人了,于是基督的手松了下来,他们遂落到人间四处,好像神意也还在犹豫不决。西尼斯特拉里神父意识到自己的观点受到了强烈反对,但他相信自己知晓圣典的正解。他引用《约翰福音》第10章第16节:“我另外有羊,不是这圈里的;我必须领它们来,它们也要听我的声音,并且要合成一群,归一个牧人了。”(译按:译文引自《圣经》和合本。)有些注疏者将羊圈解释为犹太教会堂、将另外的羊解释为外邦人,他认为认为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因为真正的教会自创世之初便已存在,与犹太教仪式并无关系,此处基督的启示乃是对第一位人类而作,故同时适用于犹太人和外邦人。如果外邦人不属于基督的羊群,基督当初就不会向他们示现自己降世的预兆了:东方三博士所见之星、他们在梦中被主指示不要回去见希律、罗马奇迹般的油泉、埃及神像的坠落等等。因而他认为,另一群羊当指那些派遣特使去请求圣安东尼的“有理性的动物”,它们终将“或是直接通过基督之口,或是通过他的使徒”听见基督的声音。他认为,存在着一个优于人类的族群,却又断不能与天使或魔鬼这样处于被拯救或被审判最终态的纯粹精神体相混淆。他写作此书作为指引,帮助频频为保护男男女女而受到幽灵的叨饶、受到幽灵诱惑的修女或僧侣,为了给堕落者分配恰当的刑罚。如果他们将爱人与恶魔混淆,就是极大的罪恶,因为这样一来他们便“通过意图而犯下了错误”,若非如此,这便只是一种贪婪的罪恶,因为魇魔和魅魔由于具有“有理性的、不朽的”灵魂,与人类平起平坐,并且由于他们的身体“由于更加微妙而更加高贵”,所以“比人类更加神圣”,这种交流“并不会降低人的品格,只会使我们的本质更加神圣”(et hoc homo jungens se incubo non vilificat, immo dignificat suam naturam)。然而他认为,考虑到我们属于更低等的种族,魇魔(或魅魔)犯下了十分重大的罪过。他们难以驱赶,因为他们和恶魔不同,像我们一样不容易受到驱魔术的影响,但是正如我们由于空气稀薄而无法在阿尔卑斯山的高峰上呼吸一样,如果我们把空气变成某种样子,他们就也不能接近我们了。他们属于异类,但总是主要由四元素中的这种或那种构成,而如果我们使空气湿润,主要由火组成的就不能接近,如果我们用热火熏烤,主要由水组成的就不能接近,诸如此类。通常只要记住以下这点,就能分辨是它们的种类:一个人吸引的幽灵与他自身的性情相符,乐观的人吸引火幽灵,笨拙的人吸引水幽灵,混合型的吸引混合型的幽灵;不过也很容易出错。他讲述了自己遇到的一个例子。他受人之托驱赶侵扰一位年轻僧侣的幽灵,提议使用烟熏火烤,因为一位“修为高深的神学家”用这种方法驱赶过一个化身为“十分英俊的年轻男子,与某位修女充满激情地做爱”的幽灵,圣烛燃烧了整夜,“一系列圣物和许多驱魔方法”都和她自己的誓愿与斋戒一般收效甚微。人们在热灰上放置了一个“玻璃般的泥土”的容器,里面装着“荜澄茄种子、两种马兜铃的根、大豆蔻和小豆蔻、姜、黑胡椒、石竹、肉桂、丁香、肉豆蔻、芦木、安息香、芦荟根、一盎司枣子和三磅白兰地和水的混合物”,用来制造烟雾,屋子的门窗紧闭。有位灰衣修士是帕度亚的卡尔特修道会的副主祭,被建议随身携带麝香、琥珀、香葱、秘鲁奎宁树皮之类的香水,还要抽烟,喝掺了麝香的白兰地。这些对于那个以多种形貌——“骷髅、猪、驴、天使、鸟”或者“这位或那位灰衣修士的样貌”——向他现身的幽灵全不奏效。这些幽灵好像没什么目的,只是像爱尔兰的小仙子那样喜欢拿人取乐。这会儿他以修道院院长的样子出现,听年轻的副主祭进行忏悔,与他一起诵读圣咏《愿天主兴起》(Exsurgat Deus)和《上主所居》(Qui habitat)还有《约翰福音》,并在听到“圣言成了血肉”(Verbum caro factum est)时屈膝,而后在洒过圣水、祝福床榻与房间、命令幽灵不再来此之后,他便消失了。一会儿又变成年轻修士的模样,在代理牧师门外叫门,要一些烟草和有麝香味道的白兰地,他说他很喜欢这些东西,到手之后便“眨眼间消失了”。但是西尼斯特拉里认为那幽灵是由火构成的,或者“至少是由空气构成的,因为他喜欢热的东西”,而且因为那位僧侣的性情看起来“暴躁且乐观”,所以提议牧师让他的忏悔者在房间四处撒上荷花、地钱、大戟、曼德拉草,石莲花、车前草的花束,并且还要“挂在门窗边上”,还有天小仙子和其他生性属湿的植物,赶走了幽灵,不过那幽灵有次回到屋门前对西尼斯特拉里说了尽其所能说的所有恶语。他还有类似的故事;其中一个表明了普通圣所和圣物没有什么用处,故事描述的是一位女人被跟踪到大教堂的圣坛台阶那里,被无形的手拽倒。
记得普鲁塔克曾经写下这样一段文字:“不过,如果相信诸神对于俗世有所知晓,并且诚然为生物的外在美而感到喜悦,那么似乎就很难保持这种信仰了。可是智慧的埃及人认为,诸神的幽灵将生育的本能赋予了女人,并且通过她们的身体来收获果实,这很有可能;即便如此,他们却仍然认为男人不可能与任何神性的事物有肉体上的瓜葛。”
如今人们在戈尔韦还会听到村妇或村民与小仙子族之间的爱情传奇故事——本书收录了其中几则,而且这些传奇故事向来便是盖尔语诗人笔下的主题。一位女神在战场上来到库胡林面前,不过有时候是凡人去到神族面前。“哦,美丽的女人啊,你可愿随我到我的美妙国度?看到那里的人们,你会心情愉悦:美丽无暇的人们;他们的头发是鸢尾花的颜色,他们的身体像雪一样洁白,每个人的脸颊都是顶花的颜色。那里的年青人从不老去,田野和花朵令人欣悦,看起来就像黑唱鸫的蛋一样;温暖甘甜的蜂蜜酒和葡萄酒的溪流流经那个国度;所有人都无忧无虑;我们看得到其他人,但是自己不会被人看到。”十五世纪早期来自基尔肯尼(Kilkenny)的高贵的吉蒂勒(Kettler)夫人被控告使用巫术,当她用公鸡鸡冠和九只孔雀变为褐色的尾羽献祭时,是否也找到了这样一位恋人呢?还是说她像敌人在审判时所宣告的那样,爱上了“来自地狱的贱民”呢?
“布兰以为,他是乘着小筏子浮在神妙、美丽而清澈的海上;而我坐在战车里远远看去,他却是骑行在一片开满鲜花的原野上。
“对布兰来说,他是乘着一艘好船浮在清澈的海里;对于乘着双轮战车的我来说,却是开满花朵的快乐原野。
“布兰看见的,是清澈的海上波涛汹涌;我所亲见的,是绝无杂色的红色花海。
“布兰视野所及,尽是夏日里颜色鲜丽的海马;在你那小船的船首下方,有一片树林结满了漂亮的橡子。
“树林里开着花结着果,散发着葡萄酒的气味;树林里的叶子尽是金子的颜色,没有瑕疵,绝不凋萎。”(格雷戈里夫人:《众神与斗争的人类》)
贝赞特夫人是一位典型的现代通灵学院派作家,她坚持认为此类形态变化是存在的,尤其是对于不在陆地上活动物种的灵魂而言。她解释说:“星际物质成型于每一次思想的冲动。”我在我的长论文里引用过一位斯维登伯格先生的言论来证明对小仙子来说外观的改变是很常规的事情——我现在手头只有华兹华斯和米尔顿的书。里尔斯顿的白色母鹿每周日都出现在教堂门口时,人们众说纷纭,但是牛津大学的毕业生会说这是爱着某位“牧人-上主”的小仙子。
“据说她可以变成任何形状。”
弥尔顿用和他同时代的柏拉图学者一样的笔调写道:
“对于灵魂来说,只要他们愿意,
就可变为任一性别,亦可双性,
他们的本质如此柔软纯净,
没有关节和肢体的束缚,
骨骼的力量也从不脆弱,
从没有累赘的肉体,
他们可任选自己的形状,
膨胀或收缩,明亮或阴暗,
他们总能实现自己想要的,
爱情或是复仇。”